第128章 玉銘
- 彌天
- 淤泥
- 3026字
- 2020-09-18 15:20:17
荒原之后是什么?
在北朝消亡,荒原出現的百年來從未有人能夠說清楚這件事情。
即便曾有人進入過那廣袤得幾乎無窮無盡的荒涼原野之中,在荒原里葬送了友人的性命,消耗了此生一切的好奇與探索欲望,也從未有人走到過盡頭。
還是其實荒原根本沒有盡頭呢?
荒原上叢叢枯黃野草順著目光所及之處蔓延生長開去,長到了遙遠的天邊。圓日將墜,被殘陽包裹著,濕噠噠,暗沉沉,余輝沉甸甸地粘在天幕上往下流,蒼穹仿佛一張倒扣的盤子,悶得其下螻蟻喘不過氣來。
玉銘扒開面前的干枯得割手的雜草,艱難地從中間爬了過去,輕輕的,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只要一個人......
只要來一個人,就能把這份地圖帶出去......
他瘦得極其厲害,幾乎已經到了一種皮包骨頭的地步,兩頰深陷,因為臉部過于消瘦的緣故,眼球都突出來,手指干癟如同枯枝。
就在這茫茫的荒原上,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也不知他將去往何處,能不能到達目的地,他只是以緩慢的動作向前爬著,直到身后沙塵驟然飛揚而已,一人穿過那飛揚的沙霧,追到了玉銘身前。
那人也十分消瘦,但無論比起身體外形與缺水成度,都比爬在地上的玉銘好太多了。對方雙目圓瞪,在看清玉銘的那一刻直身撲了上去。而同時玉銘猛地翻身抬手,架住了對方的攻勢,接著抽出一手對著來者的眼球猛地一扎,眼窩中的粘液體與鮮血飛濺,玉銘伸手將眼珠扯出來,片刻后一股帶著腥甜的奇異氣味從眼眶留下的組織液中流出,玉銘湊上去大口吸食那古怪的液體,隨后發力將身上的人翻了下去。
自始至終,那個人都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叫聲,仿佛感覺不到痛苦一般,只是愣愣地睜大了那雙無神的雙眼。
玉銘喘息著,口腔中傳來的血腥與腥甜味讓人想要嘔吐,但那股液體卻為他提供了力量。玉銘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的奔跑起來,身后被挖了眼珠的人在地上無知無覺的躺了半日,另一只完好的眼珠一動不動,隨機表情麻木的從地上爬起來,向玉銘追了過去。
半支眼竟然速度很快,眨眼便追上了玉銘,撲向他,伸出的手掌痙攣抓放著,一抓住玉銘的衣料,便緊緊地抓死了不再松開手。
“滾......”玉銘發出嘶啞的聲音,聽起來突然模糊的哭嚎:“滾啊!!!”
大串的淚水幾乎是瞬間就溢出眼眶,布滿了他灰撲撲的臟臉頰,玉銘絕望地向前掙扎著,不敢回頭看那個人一眼:“我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你!你放手吧,大哥啊!”
他驟然反手將附在身上的人推開,把人退的推一聲悶響摔在地上,玉銘咬緊牙關跪著向前爬去:“只要把東西送出去,送出去我們就成功了......送出去就成功了......”
下一刻半只眼再次攀附而上,嘴唇蠕動著,仿佛在喃喃地說些什么,但卻無法發出聲音來,于是只好瞪著無神的雙眼,直勾勾盯著面前的玉銘。
玉銘知道若自己足夠有經驗,足夠狠心,足夠有大局觀念的話,便不應該浪費此時半只眼那正不斷流出的的液體,便應當斷他手腳,完全地廢除其行動能力,以免他跟著自己走出荒原。
然而他做不到,身后的半只眼是他的大哥,是照顧他帶領他的人,哪怕玉銘已經多次見過大哥還清醒的時候,如此對待與他同樣狀態的人,把他們留在荒無人煙,也毫無任何生存希望的荒原深處,但玉銘卻終究無法下這個手。
他一次又一次地將對方從自己身上掰開,一次又一次地將大哥擊倒,半只眼卻一次又一次地從地上爬起再次攀附而來。
最終玉銘妥協了,他不再理會緊緊跟著他的人,而是悶頭向前行去。
走不動就爬,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粗糙的沙礫將皮膚磨裂,研磨其下同樣干癟的血肉,玉銘身后逐漸拉出了一道深深淺淺的血印,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血印又慢慢地變淡了,終于再度淡至看不見了。仿佛一身的血都流干了似的。
日月顛倒,黑白交替,他經歷了不知多少天,終于來到荒原邊境,就在他即將爬出荒原的那一刻,混沌無比的大腦突然清醒過來,他突然想起要阻止身后的大哥與自己一同離開荒原,驚慌失措地回頭望去,卻見大哥不知什么身后已經停下來了。他那麻木而呆滯的臉上仿佛露出了一絲笑容,淡得難以辨認,但再玉銘眼中卻無限放大了,變成了大哥還正常時會對他露出的那標準性爽朗的微笑。
玉銘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他輕輕地說:“原來你是想送我......”
原來你跟到這里來,不是想逃脫出去,只是想送我離開而已。
他劇烈地顫抖起來,好像下一刻就會嚎啕大哭,玉銘記得自己剛加入北獵堂之時,就是一個很愛哭的小伙子,動不動眼睛紅了,堂主便笑話他,大伙兒都笑話他,最后耐心來教導自己的,還是大哥。
大哥說玉銘就跟他親弟弟一樣,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兄弟,也無數次拿蒲扇般的大巴掌拍著他的腦袋放聲笑道:“只要大哥在,便不會虧了你。”
玉銘一動不動地凝視了頹倒在地的大哥良久,半空中蒼鷹盤旋啼叫,日影移動,玉銘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繼續向前爬去。
原先的計劃如今都對不上了,玉銘既沒有遇到前來接頭的人,他靠著從大哥身上吸取的液體,硬生生地給自己再度續了一段路,爬到了北獵堂的位置。
然后他結結實實愣在了原地。
北獵堂不見了。
他離開時房屋佇立的北獵堂,能聞人聲聽馬鳴的北獵堂此刻寂靜無比,他難以置信地挪動過去,只見被火燒后發黑的房屋,與人去樓空的凄清。
他們都到哪里去了?
走了,還是死了?
玉銘如同一只筋疲力盡,臨到死期的烏龜,絕望而困惑地伸長了脖子,轉著眼眶子干巴巴的眼珠子,大大地張著嘴,顯得可笑而滑稽。
夏初秋末,葬送了八位同伴,經歷了長達數月的煎熬與折磨,終于踩著累累白骨,踩著同伴的尸首,從夢魘中掙扎而出,卻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他們拼死從荒原中帶出來的東西沒有人接應,那八個人的死亡與犧牲也沒有人在乎。
“啊...啊......”玉銘嘶嚎著,但已經感覺不到嗓子的存在,只能徒勞地發出無意義的,獸一般的嚎叫聲。
“叫什么呢?”
玉銘身子一震,猛地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女子自墻頭輕巧跳下,手中長劍一拋一握,刀尖指向他,問:“你是什么人?”
玉銘張了張嘴,辨認出眼前的人,應當不屬于北獵堂。
要把東西交給她么?
交給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女人,還是任由它爛在自己身上?
那女子也不懼怕他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端詳他片刻,問道:“你可是北獵堂中人?”
即便不是北獵堂中人,但看她的態度,也有可能是胡兼那小子那種外來人吧?
玉銘眼神閃動,他下定決心,動作僵硬地從懷里掏出一張層層疊疊的羊皮紙來,顫抖著手遞到了女子的面前。
“玉...銘...”他艱難地蠕動嘴唇:“我叫......玉銘......”
女子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彎下腰來去接,回道:“我叫陳桐生。”
然而當玉銘看清了陳桐生的臉后,突然將那本來就突出的眼睛瞪到大得不能再大,爆發出慘烈的尖叫,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地向后退去。
陳桐生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那圖紙,把被血浸透的羊皮圖紙搶到了手中,打開看了一眼。
她并沒有辨認出圖紙上畫的到底是什么,但卻敏銳地感覺到這或許與曲礪之前所說的荒原入口有關,隨即上前去向問個清楚。
誰知玉銘見她追過去,簡直猶如白日見鬼一般,駭得臉色青白,退了兩步,突然自胸腔中發出喀喀的聲音,接著眼神便逐漸的變了。
他眼中的光芒逐漸散去,瞳孔渙散,陳桐生看他這個樣子,心下就是一緊。
陳桐生知道這種情況,她也見過類似的狀況,只是以前她并不知這樣的狀態是什么,如今卻有了一個能形容玉銘的詞。
那就是“偶”。
被飛光長期殘害與侵蝕的人會變成活死人一般的“偶”。
玉銘不再尖叫,而是以一種身體狀態絕對不可能達到的速度從地上一躍而起,接著向村莊的方向跑去。
陳桐生拔腿就追,但玉銘突然爆發的速度太快,她愣是沒有追上,眼睜睜看著他竄進了村莊周圍的一家散戶中,陳桐生追進去時,那戶人家中的一對夫妻已經雙雙躺在了地上,開膛破肚,死不瞑目,那大張的嘴還表示著他們死前的驚愕。
玉銘從死者胸腹的口子中抬起頭,滿臉鮮血,再看到陳桐生后又自窗戶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