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香消云南
四
驚心
河水渾濁,冷風凄凜,吹得河岸兩邊的垂柳已經不似平時那樣翠碧喜人。我站在河沿上看一群人忙忙碌碌,女的哭天搶地,男的心急火燎地來回奔走,拿繩索、竹筏、木梯在水里打撈著。不知道是冷還是害怕,我也不禁環住雙肩,在冷風里瑟瑟發抖,腦子里一片空白。
終于,那些在河里摸索的男人們上來了,三個人拖著一團紅色的東西,已不是記憶里的艷紅,那被水浸過的衣衫已成暗紅,像是血液凝固的顏色,想到這樣的形容,我又打了個冷戰,這樣太不吉利了。
時間過得好慢,好慢,從那團紅色被撈上來以后,女人們突然不哭了,男人們不動了,默默地看著河里的男人把那團紅色舒展開平放在岸邊。然后,哭喊聲又齊刷刷地響了起來。
是個女人!此刻,她一頭漆黑的長發,被水凝結成一條一條的貼在腦后,了無生息。黑與紅形成鮮明的對比,僵硬得可怖。再往下看,一截白森森的手,被水浸泡得慘白,五指猙獰地彎曲著,似乎要抓住什么東西。
心突突地狂跳起來。
終于,在那三個人把她的臉翻過來時,我的頭像是要炸開一樣的暈眩,那衣裳的紅、臉的青白、唇的烏紫、頭發的漆黑、手指的慘白……這些悚目的顏色在腦海里來回放映,哪怕閉上眼我甚至都還能在腦海里看到她手背上的尸斑……嗓子緊一陣癢一陣忍不住想尖叫,可喉頭喑啞,連卡在喉頭的“嗬嗬”聲都喊不出來。
這時,從圍觀的人墻外沖進來一個青年,他寬闊的背對著我不住地聳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朝那女子俯下身去。我忍不住側了側身子試圖將他看得更清,只見靄靄晨光中,他將自己的臉疊在她的臉上,緩緩地,把輕顫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我心中悲痛莫名,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終于不可抑制地哭了起來。只是怕驚動了他,我隱忍著抽泣聲,只任淚水無聲地滾落……
剛才還一片喧嘩的人群瞬間悄然無聲,只聽到青年悲愴的哀號聲,等了很久,他抬起頭來,淚眼一一掃過人群,我終于看清他的臉。他……他……為什么那么熟悉?我看到他眉心那粒大痣,黑如點墨。我的手顫抖著不由自主地伸向他,剛要撫上他的臉摸到那粒痣,卻沒想到落了個空——我還是跟昨晚一樣,抓不住任何東西。
他哭了許久,忽然收起淚,發瘋似的把她身上的紅嫁衣扯了下來,露出里面的同色肚兜,肚兜上繡著一對交頸戲水的鴛鴦。他邊扯邊喊:“我不要你死!不要你嫁人!我給你的旗袍呢?旗袍在哪兒?在哪兒?你說話啊你!我不要你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啊!天哪——”
“柳少源,你給我住手!我女兒已經死了,你滾!”雙眼紅腫的老婦人掙開丈夫的懷抱,上前奮力將青年推開。我見他跌坐在地上,伸手想扶他一把,依舊落了個空,心里忽然有些悲楚,感覺自己跟他的距離,表面上只有一步之遙,實際卻遠隔千里。
“天哪!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啊——”他仰首對天長嘯,嘯聲未止忽然蹲下身子,一把搶過僵死的女子摟在懷里,“我們還要在一起,這一世不行,下一世,下一世不行,再下一世!我們總會在一起,總會在一起的。”說完,男子竟抱著她縱身跳進河里!河水突然大漲,轉瞬就淹沒了他們。我的心無可名狀地疼痛起來,卻流不出眼淚。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望著水面的漩渦,沒有人哭,沒有人喊,只在寒風里無聲地呆立著。
等到快要絕望時,那張年輕的臉突兀地從河里冒出來,只是轉眼間就變得格外蒼老,眉心的那顆黑痣觸目驚心,與我腦海深處的記憶疊合。
“啊!爺爺——”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坐起身來。四周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亮來自窗邊,窗簾隨風翻動著,落地窗前站著一個人。慈眉善目,眉心有一顆玉米粒大小的黑痣,正是十年前爺爺的模樣。
“爺爺?”我試探著叫了一聲。他只是望著我,并不答話。慢慢地他的臉開始扭曲,異常痛苦的樣子。我從床頭爬過去,伸手要拉他。這時候,門被人叩響,奶奶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小影,小影,你怎么了?”緊接著是轉動門把手的聲音。
我把目光轉向門口,房門打開,奶奶從門外進來。等我再回頭看窗邊時,窗簾暗影投地,月色正濃,哪里還有爺爺的影子?
“奶奶,我看到爺爺了。就在窗邊。”我爬起來,想要向窗口撲去。
“小影,你又做夢了。乖!早點睡,你爺爺他早在十年前就不要我們了。”奶奶一把摟住我,把我的頭按在懷里。黑暗里,我感覺到奶奶的身子輕輕地顫抖著。也不知道是突聞爺爺的音訊激動,還是空調溫度太低的緣故。
“不,奶奶,真的,真的是爺爺!他皺著眉頭,好痛苦的樣子,我之前也常夢見爺爺的,在夢里他常對我笑,跟小時候一樣,爺爺從來沒有這樣過,他一定是在受什么苦。”我抬起頭,看到奶奶的腮邊掛著淚痕,嘴唇不住地哆嗦著,面色蒼白,目光閃爍不定。她的眼神里,除了怨恨,還有——害怕?我被腦海里跳出的這個詞嚇了一跳,奶奶為什么要害怕?
“是他不要我們,是他不要我們!”奶奶激動起來,目光變得更加犀利,十指捏得我雙肩隱隱作痛。她的神情讓人心疼,我不由得想起她這一生所經歷過的不幸,如今我還讓她這么掛心,只顧著逞口舌之快,一再去揭她的傷疤……想到這些,我便覺得自己好殘忍。
我一把摟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她,也是寬慰自己:“奶奶,是小影眼花了。我只是做了一個夢,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胡言亂語呢。”
奶奶在我懷里終于哭出聲來,這是十年來第一次看到奶奶流淚。一直以來,她都那么堅強地為我撐起一片天,現在,她靠在我的懷里像個孩子那樣號啕大哭,無依無助。她瘦小的身軀激起我所有的保護欲,此時,我才覺得自己已經長大,可以背負起一切,不再是兒時那個坐在閣樓里聽爺爺講故事的小女孩,也不是雙親走后那個悲恨到有些自閉的小女孩……
最后,她靠在我懷里漸漸睡去,而我卻莫名其妙有些惶惶然,說不清是因為害怕、思念,還是忽然間滋生的責任感,反正再無睡意,只好就這么靠在床頭,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店里,門把上還貼著我前一晚留的紙條,看來駱太太昨天并沒有來。這天生意出奇的好,一大早就接了好幾單生意。等我把別人定做的旗袍料子選好時已經是中午,我匆匆吃過飯就開始設計款式。
來我店里做旗袍,通常只要量好尺寸,我就會根據她們個人的氣質、身高、胖瘦來為她們設計出合適的旗袍,我的建議為主,她們的意見為輔,所以我的價位也就比別的旗袍店貴得多。
每一件旗袍都是我傾心制作,最難得的是絕不會重樣,我做過的每一個款式都會詳細記錄下來,我對自己的設計天賦相當自信,那些闊太太完全不用擔心參加PARTY時會與別人撞衫。所以,她們買我的旗袍絕對是物有所值。
等我把幾張圖紙畫好時已落日西垂,我跑到對面的水果攤買了幾個雪梨算是犒勞自己。
整個人舒服地窩在藤椅里啃雪梨,落日余暉透過玻璃窗鉆進來幾束,稀稀疏疏地散在那一排排的旗袍上,給五顏六色的旗袍都灑上一層金色,格外好看。
華燈初上時,我泡上一杯普洱,熱茶霧氣氤氳,心情也格外閑散舒適。云峰發來信息,說讓我早點關門跟他去淮海路消夜。我正想答應,忽然想起那位駱太太今天應該會來取衣裳,就推辭了。他在電話那頭略有些不快。
不知道是他在改變還是我在變,總覺得他的耐性大不如前,難道像書上說的,戀愛久了,就滋生出厭倦了?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從老照片和有限的記憶里,還有奶奶敘說的只言片語里,她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溫柔安靜如靜湖之水一樣的女子,話語不多,氣質高貴如蓮,這些應該都是當初吸引我父親的理由,可最后,卻都成了被丈夫厭棄的借口。云峰他……我不愿再往下想,將沒喝完的茶倒進水槽里。
在店里轉了幾圈,總算想起駱太太的旗袍還沒包裝好,但是我把幾排衣架都翻了個遍,卻怎么也找不到駱太太的那件旗袍。想起昨天只有蔚彬來店里拿過衣服,有可能是他拿了去,便打他店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前臺小姐:“您好,蔚藍攝影樓。”他影樓的前臺是兩班制,以方便為一些非工作時間段的客戶做后期服務,所以關門略晚一些。
“請問,安蔚彬在嗎?”
“安總不在,請問您哪位?”
忽然想起蔚彬說過,只要是女人來的電話,他都會讓秘書擋住推掉,生意上的客戶都會直接打他手機,他說這是推搪“爛桃花”的好方法,于是我便說:“我是他姐姐,找他有點兒事。”
“哦,是安小姐呀。安總前幾天接下一單生意,今天一大早就去麗江拍外景去了。真的不在。”蔚彬跟別人介紹我時,從來不說我的名字,總是說講明白就生分了。
“哦,那麻煩你了。我想請你幫我找一下,你們安總昨天帶回來的旗袍里有沒有一件墨綠色的?”
“旗袍?店里的旗袍全部讓安總帶走了。”
“哦,那謝謝你了,再見。”掛了電話,我從頭涼到腳底,開店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烏龍事件。一會兒要是駱太太來了,我怎么跟人家交代?太沒誠信可言了,人家頭次上門,因只是補衣服,我并沒有開單子,她別以為我是想訛她衣服才好。
再打蔚彬手機,那小子居然關機,把我氣了個半死。我心底忍不住暗罵他幾句,又怪自己粗心大意,在他挑衣服的時候沒有仔細檢查一遍。
等到了晚上10點半,我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因為駱太太并沒有來取衣服,這么晚了,駱太太大概不會再來了吧,只盼明天能夠聯系上蔚彬,讓他把衣服給我快遞過來。
把林太太要做的旗袍布料裁好的時候,時針已過了11點,由于幾天都沒有睡好,我有些睡意蒙眬,關了店門準備回家。
最近市容整改又見松懈。前面小巷的路邊,小攤販如雨后春筍般又冒了出來,什么麻辣燙、炸雞柳、燒烤……應有盡有。雖說街邊夜宵攤并不是很衛生,可在深夜里,那一捧橘色的燈光也能讓人心里暖和不少。所以不算太累的話,我總會順路去吃一碗麻辣燙或其他小點心。其實每次都不能吃完,卻愛在那里坐上一會兒。與其說是去吃,倒不如說是去體味一些我生活中不能體會到的溫馨。雖然那樣的溫馨全是別人的,但有時覺得,能看到別人的幸福,也是一種快樂。
攤主多半都是夫妻或是一家三口。那溫馨的場面常讓我想起爺爺在家的時候。很小的時候,我常常坐在他的膝上,聽他給我講故事,講得最多的也就是那件“秦淮燈影清旗袍”。那個從別人嘴里說出來恐怖血腥的故事,到了爺爺的嘴里,懼意頓失三分。其實是爺爺盡量避開了血腥恐怖的場面,說得最多的不過是里面的情感,纏綿悱惻,所以自小我就向往有一天能看一眼那件旗袍。
沒由來地又想起了前兩天的夢境,難道,那個古老的故事是真的嗎?人真的有前世今生?是不是今生不能白頭到老的都是前世結下的孽緣?我和云峰又屬于哪一種緣分?想完我又忍不住笑自己傻,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版本的傳說我聽了不下百遍,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了,這會兒還在這里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一連幾天的大雨,竟讓初夏的夜微微有些涼意,邊上的店面早就關了門。我剛把仿古銅的鎖環扣好,還未轉身耳邊就響起一道幽森的聲音:“李小姐,我的旗袍補好了嗎?”
那聲音貼耳傳入,深入淺出,顫巍巍地像一縷細細的寒流直入心底,寒意再從心里散出來,我不禁打了個激靈。我忙回過頭,身后站著的正是駱太太。她今天將頭發放了下來,亂蓬蓬地披在胸前腦后,一雙原本很生動的眼睛也有些黯然無光,身上穿著一件寬松的復古式白色針織衫,相對兩天前的高貴典雅,現在的這一身裝扮實在太……不講究。
她嘴角上揚,給了我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臉。我打了個冷戰,汗毛在一瞬間齊刷刷地豎了起來。
“今晚怎么居然覺得有些涼呵。”我雙手交替地搓著雙臂勉強堆起笑臉,腦子里卻一片空白,搜腸剮肚地想該找個什么樣的理由跟她說才好。
“是啊。李小姐,我的衣服好了嗎?”她向我伸出手來,那雙前天還素凈光潔的指甲蓋上竟擦上了血紅的指甲油,指甲也修得削尖,那血紅跟手指的蒼白形成鮮明對比,與記憶中某處的場景疊合。我看到這雙手已不如前日豐腴,膚色雖白,卻毫無生氣,慘白的手上似乎還有點點青紫的細斑……像是,像是——尸斑?我不禁又哆嗦了一下。
其實我也不懂尸斑具體是什么樣子的,只是前天的夢里看到那個死去的新娘變色的皮膚,記憶猶新而已。夢境太鮮活,讓人想忘記都難,再加上這樣的深夜,難免會讓人有些驚慌。
我使勁咽了一下口水,強壓下心頭的恐懼,聲音似乎也在顫抖:“駱太太,你過兩天來取好不好?衣服讓別人領錯了,現在他人在麗江。你留個電話,等他回來我就給您打電話。好嗎?”我討好地跟她商量。
“為什么被人拿走了?嗚嗚……我的旗袍……你為什么這么不小心?那是我的衣服啊。”她蹲下身子,雙手抱膝哭了起來,雙肩劇烈地聳動著,很傷心的樣子。但為了一件衣服,即使是一件傳聞珍貴的古衣,這樣也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只是犯錯的是我,我總不能指責她吧?
“駱太太,對不起!我過兩天就給你取回來好不?實在是對不起。你別這樣好嗎?”我準備拉她起來,可剛一碰到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那雙手如從寒冰里撈出來的一樣冰冷,比前兩天還冷上三分。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正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時,她的哭聲卻戛然而止。她抬起頭來,臉上綻放出一個動人的笑顏,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只有腮上殘留的淚珠可以作證,她剛才的傷心。她一哭一笑,不過一兩分鐘的時間,情緒轉變快得讓人難以接受。
她笑著問我:“麗江是嗎?不要緊的。我先走了,不急,不急。”也不等我說再見之類的話,便轉身離去。
我這才發現,她腳上穿的是一雙高跟鞋,與她那一身服飾搭配顯得有些突兀……她走出一段距離,我才想起,似乎并沒有聽到高跟鞋的聲音……而正在遠去的她,身形飄搖,似足不點地,所步之處,側耳一聽,確實無高跟鞋踩踏石板路面的聲音……
我力持鎮靜,回家的路上,心都懸到嗓子眼了,不停地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失聰了。也許是緊張,也許是我真的失聰,路邊車輛飛馳而過的聲音我也聽不見,無聲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回家,躺到床上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重新恢復聽力。我總算松了一口氣,原來真的只是暫時失聰。
可是,為什么我剛才能跟她對話?快要睡過去時,我忽然想到這事,不禁打了個激靈,頭皮重又發麻起來。我想起關于那件旗袍的詭異傳說以及剛剛發生的一切,心里抑制不住地后怕不已。
再打蔚彬的手機,依然關機。雖然心底不太愿意相信那些傳聞,可我還是忍不住暗暗祈禱:千萬別讓蔚彬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