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卷起落葉,直往人腳邊靠去,春雨落后夜幕便是一片明晰,空氣也清新得讓人貪戀。
今日的月光格外地明亮,朱蘿走在母親身后,半邊明媚半邊暗沉,一如某個下午她在辦公室外聽到由衷的維護時的心情。
他的母親和蘇子楓寒暄幾句之后,她就拿上了書包跟著媽媽走了。
她跟在媽媽身后,一個轉頭便看見她還在目送她遠去。
月光晶瑩,仿佛蘇子楓的身上有光華流轉,將她的整個輪廓都鍍上了銀邊,雖看不清五官,卻好像依然能夠看見那抹柔和的笑意。
朱蘿垂下眼簾,回過頭:“媽媽。”
她的聲音清脆堅定,她抬起眼簾,迎著月光看向母親。
“怎么了?”劉芳看向她,“是不是書包太重了?給媽媽背吧。”說罷,便要彎腰去接她背上的書包。
朱蘿聽見她這么說有些意外,急忙退了一步,紅了臉,搖著頭道:“不是不是。”
劉芳收回了手,皺起眉頭,神色焦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又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看著她的眼睛,月光似乎給了她力量,讓她的眼睛格外的明亮:“我……我的班長職務被撤了。”
說罷,她便移開了目光,不敢再看劉芳的眼睛,心中忐忑不安,這些天她都一直瞞著她,怕她生氣失望,但今天她突然有了勇氣。
除了媽媽,她也想讓另外一個人不對她失望。
如果是那個人,她一定不會退縮。
而且,她也想要相信媽媽對自己的愛。
但真的可以相信嗎?
劉芳頓時斂了焦急的神色,冷哼一聲,斜睨了一眼她,踏開了步伐,朱蘿小跑著追了上去,卻只聽見她道:
“我就知道你比不上那個李雪,人家雖然家境好,但她媽媽是個嘴歪的,話都說不利索,結果生下來的小孩不還是比你聰明?”
朱蘿垂著頭,臉沒入了陰影,步伐慢了下來。
李雪的媽媽說話不利索,是個口吃。
“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第一那才叫好,再看看你總是比李雪差一點,也不反思反思是為什么。”
“別以為你上學期期末考了第一名就好了,你這回班長不還是被撤了嗎?”
她看了一眼垂著頭的女兒,輕蔑又憤恨:
“我看你們那個班主任,姓陸的是吧?就喜歡嘴甜的,人家李雪一張嘴能說會道得不得了,再看看你呢?這不是活該班長被撤嗎?”
她說的夠了也就停了下來。
朱蘿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她微微抬起頭看向前上方的天空,寒風冰冷了她的思緒,卻又好像將她拖出了幻想中的暖融融的春天……
。
明明是初春時節,本該是萬物復蘇、嫩芽抽出舒的時候,但蘇子楓仍能看見嬌小脆弱的葉片飄落在她的腳邊,她看著那片翠綠的葉子,慢慢抬起頭,臉上笑容早已消失不見。
六點三十分,她再次推開了教室的門,只見段野已經回到了自己本來的位置上。
皺皺巴巴沾著塵灰的作業本正斜斜地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筆也掉在了地上,大約是懶得撿,手上正拿著一本漫畫書,似乎是沒有料到她會突然進來,漫畫書還沒來得及收起來。
他還以為她送走了朱蘿會直接下班,不再來教室了——
至少之前他見過的老師都是這副德行,天大地大哪里有他們自己的事情大?
他見蘇子楓已經看見了自己手上的漫畫書,也懶得遮掩,只是視線撇了開來,目光漂移。
蘇子楓反手關上了門,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座位正好靠著講臺。
她拿起了段野的練習本,背靠講臺,站在他的身旁,仿佛沒有看見他手上的漫畫書似的,只安靜地翻看著練習本,一言不發。
段野目光躲閃,卻是沒有想到她竟然沒有沒收自己的漫畫書興師問罪,一下子有些愣神,看著她的舉動,一時也沒有反抗。
他因為之前有一回欺負同學的時候被她教訓過,因而他本就對她存著些敬畏感,現在突然被撞破自然有些心虛。
“你將來想要做什么?”蘇子楓突然合上了練習本,又將練習本啪的一聲精準地扔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但眼睛卻一直看著他,眼中笑意全無,
“警察?宇航員?軍人?科研人員?還是其他什么?”
她在第一天上任的時候就已經記住了班上所有同學的名字和成績狀況,當然,也包括段野的。
雖然之前有一次也撞破他對一個同學出言不遜,但因著前兩天接了個電話,事務繁多,段野的事情便放在了一邊,她還沒有來得及了解他的家庭背景,這倒也是自己的失誤。
學生的事就是大事,本應是放在第一位的,但現在……
她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興許是太久沒有休息了,現在一放假期神經便放松了嗎?
“怎么?還是你什么都不想,只想混吃等死?”
段野避開了她的目光,明明那雙眼睛里的情緒冷漠的要死,他卻感覺自己簡直要被灼傷,他感受到了失望,甚至還有憤怒。
“其實,混吃等死也不錯,左右都是個死字,不如庸庸碌碌地死。”蘇子楓依然靠著講臺。
教室里在她還沒有來的時候就已經開了燈,窗戶透不進月光,只能反射教室里的影像。
她的黑眸如一潭深泉,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只是其中添了些不以為然,明明剛剛發燙的快要灼傷人的憤怒突然消失不見,仿佛剛剛不過是段野的錯覺:
“但是,你要記住,這樣的死毫無意義,到了那個時候,沒有人會為你哭泣,所有人只會拍手叫好。”
段野不自覺地與她的眼睛對視,一不小心便望進了深處,只覺得整個人都在下沉,仿佛掉進了一個無邊的黑暗深淵。
他的臉慢慢地蒼白,嘴微微張開,眼中迷茫的神色慢慢隨著瞳孔的放大而擴大:
“不……不是的……我不想要那樣。”
蘇子楓不為所動:“哦?那你想要怎樣?”
“我想……我……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茫然地低下了頭,嘴角下垂,眼中失去了光芒。
“那就去找,找到你真正感興趣的,能讓你得到大家認可的事情。”蘇子楓轉過頭看著他,這回沒有灼傷人的極冰,也沒有凍傷人的冷漠,只有無比的真摯。
段野驀地抬起了頭,眼睛直望向她的眼底,有那么一汪泉水清凌凌地流淌過荒蕪的土地上,也許現在雜草叢生,但也許未來會有青草遍野,花香滿地……
蘇子楓看著他若有所思,嘴角終于向上揚起,但還不等她開口,教室門便被打開了,一個聲音將她即將說的話給硬生生地逼了下去。
“小野,快點收拾書包回家……”
段松風風火火地走進教室,一把打開了教室的門,借著外面還在肆虐的風,門直接撞上了門旁的墻壁,猛烈的撞擊聲也吞沒了他下意識的一聲:
“楓……”
今天他下班比往常晚了許多,想著這么晚教室里面恐怕只有段野一個人了,因而著急了些,誰承想教室里還有個老師沒有下班。
自從“七星連誅”之后,C國的中小學生放學都要求家長親自接送以保證學生安全,因而段野和朱蘿只能夠待在教室里面等家長接,并不能夠自己回家。
要是有特殊情況也只能由老師護送到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將會追究護送老師的責任,所以老師護送學生也要上報得到審批。
蘇子楓扭頭看向這個男人,她曾經了解過一部分的學生的家庭背景,朱蘿便是其中一個她了解過的,而段野的父親恰巧是她沒有了解的。
朱蘿的母親是因為獨自承擔家庭的重擔,上有老下有小才會在三十出頭的年紀添上了歲月留下的不可消退的痕跡。
但這個段野的父親的面容卻是出乎蘇子楓預料的滄桑。
劉芳,不過是添了些細紋,有些疲態和褐斑。
而段松亂糟糟的發間已經有零星的白發,沉重的眼袋襯得那雙眼睛愈發渾濁,再加上粗糙的皮膚配上那身陳舊的皮夾克,說他是四五十歲恐怕也是有人信的。
她曾經受過耳力訓練,雖然只聽見了剛才的“楓”字,但是他們素未謀面,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難道只是因為段野回去說過嗎?
但孩子跟家長介紹老師的時候一般都是姓氏加稱呼,會連名帶姓嗎?
她嘴角輕輕勾起一個格式化的笑容:“你好,我姓蘇,您可以叫我蘇老師,您就是段野爸爸吧?”
段松見此,臉上本因自己剛剛稍顯魯莽的舉動而尷尬的笑容頓時自然了起來,笑容逐漸堆起,語氣熱絡:
“是的是的,蘇老師好,我是段野的爸爸,之前小野在家里也跟我提過您,說您上課上的不錯,還耐心。”
他停了停,瞥了一眼脊背已經有些僵直的段野,
“今天因為有些事情來得晚了點,謝謝蘇老師幫我照看小野。您還特意留下來陪著小野,是不是他做錯了什么事情?您放心,回去我一定教訓他。”
說罷,他看向有些畏縮的段野,神情登時陰沉嚴厲。
蘇子楓唇角微壓,這人可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她一個實習老師,實習期還沒進行到一半,哪里來的上課一說?
她余光瞥到了段野有些發白的臉和明顯虛浮,找不到落腳處的視線。
她看進段松的眼底,卻好像里面是一片虛無,心中頓時生出一股不安之感,當她回過神,他已經轉身向段野走去,一巴掌就落在了他的頭頂上,神情兇狠:
“說!你又犯了什么事?”
段野下意識地縮了脖子閉上眼睛,臉色煞白,雙手立馬護住了頭頂,但依然擋不住段松的一擊。
沉重的打擊狠狠地襲來,疼痛是他唯一的感受。
但意料之中的第二擊卻遲遲沒有落下,氣氛仿佛凝固住,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眼眶還紅著,里面還有隱隱水光——
他在一片靜默之中看見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抓住了那雙粗糙粗大的手。
段野瞳孔放大,看著蘇子楓,眼中浮現了些難以置信。
段松當著別人的面打他的情況并不是第一次發生,之前也有過幾回,但那些所謂為人師表,不是在旁邊袖手旁觀就是假意勸阻,這是頭一回有人護著他。
“干什么?雖然他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是你也不能打孩子。”蘇子楓連場面上的客氣都懶得維持,嘴角壓下。
段松有些驚訝的看著她,臉上神色十分精彩,之前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他這樣是不對的:“他做錯了就該打!他是我兒子!”
蘇子楓眉頭緊緊蹙起:“他是你的兒子,但他同時也是個人!他是他自己的人,不是你的人。”
段松愣了愣,卻似乎并不把這話當一回事,目光直對上她的眼睛。
這回蘇子楓看清楚了他眼底的光,冷硬、冰涼而不含有任何情緒。
她微微垂下眼簾,掩去了心底的情緒,再抬眼時眼中波瀾不驚,只是放下了他的手,側身擋在段野身前:
“他數學上很有頭腦,語文成績也進步了,只要他肯吃苦努力就一定能夠提高成績。”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段松的神情舉動,微微往旁邊讓了讓,果見他神情緩和地望了一眼段野,眼中意味不明。
“你應該多鼓勵鼓勵他,他成績上還是有進步的,但是道德品質上你也應該多多教導,以身作則。”
隨即她便看見段松臉上果不其然又堆起了笑:
“好了,段野爸爸,我現在就學習上有幾句話要和段野單獨談談,你看……”她的視線向門口漂移,暗示已經頗為明顯。
段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連忙點頭,臉上還堆著笑:
“哦……哦!那我就先出去等小野。”
說罷他便轉頭,神色一轉,語氣也是截然不同:“小野,記得趕緊把東西收拾好,跟蘇老師道謝,我在外面等你。”
段野一看見他看向自己,便打了個激靈,畏畏縮縮地連忙點頭,眼神躲閃。
蘇子楓也隨著他到了教室門口,卻是反手砰的一聲關上了教室的門,瞄了一眼已經鎖緊的窗戶,才走到段野身邊,蹲下身子,輕輕地撫了撫他的頭頂,柔聲道:
“你爸爸是不是經常打你?”
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但卻有些移不開眼,那雙眼睛出乎意料的真摯仿佛是一個黑色漩渦在吸引人陷入:“……嗯。”
他剛剛開口,便反應了過來,連忙移開視線,有些驚疑不定,怎地就開了口?
“段野,你現在幾歲了?”
他意外地抬眼看了一眼蘇子楓,但見她認真嚴肅不像是開玩笑,雖然依然遲疑但還是回答:“十一歲。”
但她依然在問著這些很顯而易見的事情,神色嚴肅認真而自然,沒有絲毫的不耐:“那你現在幾年級了?”
段野又愣了一下,遲疑著說:“五年級了。”
“對啊,段野,你已經五年級、十一歲了,你長得還這么壯實,已經是大哥哥了,可以保護比你力氣小、年紀小的同學了,對不對?”
蘇子楓語氣和軟,眼中添了些期待,閃爍著亮光。
但還不等他給予她回應,門又再次被大力的打開,再次砸在了墻上,徹底毀滅了她的意圖。
她余光看見段野看見門口的段松時緊繃的身體、迅速蒼白的臉色,眼底漸冷,看向段松。
“不好意思啊,蘇老師,我是看這天實在是太晚了,我想早點回家給小野做飯吃,您看,蘇老師一定也不忍心讓孩子餓肚子是吧?”
蘇子楓淡淡地瞥了一眼他,轉身對段野道:“先跟爸爸回家吧。”
后又低聲在他耳邊說:
“先回家,有什么事情就來找老師,你要記得,你的力量是為了保護身后的人而不是為了展示炫耀。”
她拉上了手上已經幫段他收拾好的筆袋的拉鏈,幫他放到了書包里,與他對視一眼便移開了深邃的目光。
蘇子楓站在教室門口看著父子兩人在走廊道上漸行漸遠,驀地,段松回頭,她并沒有看清楚他的神情,卻似乎明確地知道他在盯著自己森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