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村莊

一

依山傍海的上巷村，地形復雜，卻聽不到呼嘯而過的山風，也聽不到驚濤拍岸的聲響。沉沉黑夜只聽到枯樹上貓頭鷹的叫聲，伴著遠遠近近篤篤的打更聲。

農戶家門前，一口塘水綠，四周繁花紅，炊煙裊裊，禽聲嘵嘵、鳥聲啾啾。農忙季節，村民早迎晨曦，晚送夕陽，披霧水、踏露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顯得恬靜、和諧、安詳，與世無爭。

同飲韓江水，同耕粵東田，可是潮汕地區同興梅地區的勞動方式和一些生活習慣截然不同。興梅地區客家人，婦女們是農業生產的主要勞動力，而男人們往往在家里帶小孩，料理家務。潮汕地區恰好同興梅地區相反，婦女們操持家務，是極少下田地勞動的。雖然是農婦，但閨女和年輕的媳婦好涂脂抹粉，對鏡梳妝。

靜靜的村莊，男女老少各就各位。早飯后，男人們下田耕耘去了，適齡的孩子去上學了，光屁股的孩童在巷口開心地戲弄小昆蟲，媳婦和閨女們操持完家務后，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手里搖著鋼針左挑右撥忙著抽紗，嘴里忙著談論這家長、那家短，左鄰右舍妯娌、婆媳間為了一些生活瑣事吵得臉紅耳赤。平時在家里不便多說話的新嫁娘，借此機會說說話、解解悶、散散心。

靜靜的村莊，輕風送來學校里學生們瑯瑯的書聲，也傳來小巷深處卟卟的聲音，原來是家里老婦人在砍切番薯藤、菜葉等青飼料喂豬、喂鵝鴨。老婦人是農家一寶，她們起早摸黑手腳不停，一手操持家務，一手擺著搖籃逗嬰兒，嘴里哼著催眠兒歌：“月光光，狀元郎，騎白馬，過祠堂。”屋檐下母雞報喜似地咯咯叫著，下蛋了，老婦人轉身去掏雞窩。

叮當，叮當！搖著小銅鼓的貨郎挑著日用小百貨來到巷口，故弄玄虛，像扭秧歌一樣讓貨擔上下跳動，左右搖擺走過來。這時，幾乎足不出村的抽紗婦女上前把貨郎團團圍住，邊討價還價邊各自挑選需要的針線、牙膏、肥皂、帕巾、木梳、發夾，以及她們至愛的胭脂、水粉……雖然是小本生意，但積少成多，樂得貨郎眉開眼笑！

貨郎坐下休息，抽紗女嚷著問：“貨郎哥啊！這回豈有帶來是乜好聽事（什么好消息）？”有呀！見多識廣的貨郎帶著濃重的福建漳州口音說：“前幾天，幾個倭奴（日本兵）闖進福建詔安的一個村莊奸淫擄掠后，逃到汾水關（閩粵邊的分水嶺）想闖入廣東饒平，邊境群眾合力把倭寇擒獲。群眾對倭寇的仇恨入心入腦，就地撿起石頭磚頭猛擊胸背，把倭寇當場活活打死。大快人心啊！”抽紗女搶著說：“倭寇這些畜生從來不敢踏進上巷村。膽敢進來，關上閘門，村民合力擒住，俺姐妹們親手用抽紗鋼針，一針一針地刺倭寇的心肝，送他們上西天！”

夜幕降臨，月色無光，靜靜的村莊籠罩在一片漆黑中。巷子里透出宅院里半明半暗煤油燈光，不時傳來嬰兒的哭啼聲。巷子里的路面，有的是石條鋪成的，更多的是由水泥、貝灰、砂漿混凝土鋪成的，傳統上男女老少一年四季都以木屐代鞋，行走在路面上，由遠而近響起滴滴答答的既清脆又雜亂的聲響。

村頭那兩間加起來只有20多平方米的簡陋平房，是村里唯一的“百貨公司”（雜貨店），供應著柴、米、油、鹽、醬、醋、茶、廚餐具、農具、衣飾布料、山貨土特產等，貨物琳瑯滿目，排列縱橫成陣，凡是同村民有關的東西，這里應有盡有。在昏暗的店里，伙計剔亮桌上一盞煤油燈，滴滴答答，撥弄算盤珠子，計算今天生意的收支狀況。大概剛喝過兩杯白干，大腹便便的店主（老板）懶洋洋地躺在太師椅上抽旱煙。村民都說店主不只聰明，而且精明，是一個把算盤掛在胸前的人。店主青年時期曾在汕頭市洋行當雜工，懂得生意場上講信用、貨真價實、薄利多銷、童叟無欺的信條，因此，這個雜貨店“貨如輪轉，財源廣進”，毗鄰村莊的人也經常到這里購貨。別看雜貨店是小本生意，但長年累月、積少成多，店主居然成為村里富裕戶。

二

舊時，農村夜晚缺乏文娛活動，村民大多早睡早起，以適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單調、枯燥的生活。只有少數青年男女，耐不住寂寞，喜歡過家家（串門），或到閑間弦館談天說地，借以消磨時光。

村里閑間弦館是一個松散的群眾團體，農閑時是村民練習彈奏潮州音樂、潮州大鑼鼓（打擊樂）的場所。夜幕來臨，狹窄的閑間弦館里往往聚集坐滿了青壯年，聽那些讀過私塾肚里有點墨水的秀才們講《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古典小說；傳播小道消息、評論時局、發泄對封建社會的不滿情緒；有時也講一些咸澀（色情）故事。閑間弦館是男人們的專屬場所，婦女們絕對不到這里來。天氣晴朗時，人們坐在閑間弦館門口的石條上，手執樂器彈奏著潮州音樂，音韻隨風飄揚，配合著田園里、雜草叢中昆蟲的鳴叫聲，聲聲入耳，這是自然界一扣人心弦的演奏會。

童年，我的睡床靠近宅院門口，臥在床上聽慣了男女老少穿著木屐從門口走進院子里的聲響，久而久之能以木屐聲辨人。足音輕快、操著碎步是閨女、妯娌們過家家返家；足音大、步履穩重的是男人們從閑間弦館歸家。特別是以屐聲辨別家里人，更加準確無誤。

夜幕來臨，村里小巷到處是嘈雜的木屐聲，靜謐的村莊，最具地方特色，能增添村民生活樂趣的是大宅院，成為交流信息和發泄喜怒哀樂的場所。寒來暑往，不管是繁星滿天或月黑風高，大宅院的“夜情”成為村民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家舊屋是一座大宅院，有門內廳、外埕（外院子）中廳、內埕（內院子）、正廳堂，兩廂有十間房間和左、右廂大走廊，大廳堂上面疊建一廳兩房和左右兩個走廊的鋼筋混凝土結構樓房。這座宅院是1928年由曾祖父籌款建造的。曾祖父在汕頭市洋行經商，賺了一筆錢回村建屋置田地。曾祖父迷信，建屋前到寺廟求簽，簽詩是“趙云救阿斗”，意思是緊急，宜快不宜遲。因此，為了趕進度建屋而忽視了質量。祖父胞兄弟三人一直住在大屋里。抗日戰爭時期，汕頭市受到嚴重摧殘，父親從汕頭返鄉后被人慫恿到泰國，染上吸鴉片、賭博惡習，傾家蕩產。日寇投降那年，父親英年早逝，家產變賣得精光，成為十足的破落戶。土地改革時，祖父（大房）三兄弟中的二房、三房的房產分配給四五家貧困戶。我家的房產，仍然是我家所有。曾祖父建造的“隴西世家”宅院，至今已整整一百年了。“大躍進”時，這座宅院門、窗建筑裝飾的所有鐵、鋼、銅等全都被拆撬下來去“煉鋼”了，祖屋已經殘破不堪了。

居住在祖屋宅院里“遠親不如近鄰”的六七戶人家，大家和睦相處，互相關照，親如一家。晚飯后，靜靜的院子熱鬧起來了，左鄰右舍男女老少聚集在院子里，自由組合，各自選擇符合自己的身份和興趣的活動度過夜晚。男人們喜歡圍在一起聊天喝潮汕工夫茶，口無遮攔天南地北談國事、家事、私人事，發牢騷，不滿意時，無所顧慮地指名道姓“罵娘”。當然，男人們最主要的話題還是談論農業生產知識、信息。他們個個都是精耕細作的好把式，借此機會交流春爭日、夏爭時，互相督促不誤農村耕種的經驗教訓。

雖然是同住在一個宅院里的左鄰右舍，因受封建禮教“男女授受不親”的束縛，妯娌、閨女們絕對不與男人為伍，她們心靈手巧，四五個人圍坐在一起左挑右刺潮汕抽紗。她們針不離手，話不離口，七嘴八舌議論著東鄰閨女穿著樸素大方巧打扮，西鄰新媳婦勤快烹飪手藝好……調皮的頑童們，跑跑跳跳穿插在大人們身旁嬉戲追逐了一陣子，安靜下來圍在一起啃玉米、剝花生、唆螺，自夸在河涌里捕撈魚蝦蟹的本事或在學校里算術考試的成績……婆婆、嬸母等上了年紀的老年婦女是逗小孩的行家里手，他們擺動著搖籃，撥著葵扇，哼著兒歌，為嬰兒驅蚊、催眠，讓他們酣然入睡。牙牙學語的孫兒孫女碰碰撞撞走過來，躺在婆婆懷里撒嬌，聽著她講“牛郎織女會鵲橋”和“嫦娥奔月”的神話故事。夏夜滿天繁星，天際間偶爾有流星劃過銀河系，老年婦女異口同聲地嚷著“神仙過渡，好人行好路”。又看到彗星拖著長長的一團光亮無影無蹤地墜落在天底下，她們又輕聲地罵道：掃帚星（指帶來災禍的新媳婦），過別家。花梢風動，月影移墻，農家宅院如詩如畫。夜漸沉寂，宅院的房間里已發出鼻鼾聲。聊天的男人已覺得有點倦意，先后回房里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