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之先生:
志摩剛剛離開我們,遺集事尚覺毫無頭緒,為他的文件就有了些糾紛,真是不幸到萬分,令人想著難過至極。
我覺得甚對不起您為我受了許多麻煩,又累了許多朋友也受了些許牽擾,更是不應(yīng)該。
事情已經(jīng)如此,現(xiàn)在只得聽之。不過我求您相信我不是個多疑的人,這一樁事的蹊蹺曲折,全在叔華一開頭便不痛快——便說瞎話——所致。
我這方面的事情很簡單:
(一)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談到我們英國一段事,說到他的“康橋日記”仍存在,回硤石時可找出給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給我(因為他知道我留有他當時的舊信,他覺得可收藏在一起)。
注:整三年前,他北來時,他向我訴說他訂婚結(jié)婚經(jīng)過,講到小曼看到他的“雪池時代日記”不高興極了,把它燒了的話,當時也說過。不過我尚存下我的“康橋日記”。
(二)志摩死后,我對您說了這段話——還當著好幾個人說的——在歐美同學會,奚若思成從渭南回來那天。
(三)十一月廿八日星期六晨,由您處拿到一堆日記簿(有滿的一本,有幾行的數(shù)本,皆中文,有小曼的兩本,一大一小。后交叔華由您負責取回的)有兩本英文日記,即所謂Cambridge[2]日記者一本,乃從July[3]31,1921起。次本從Dec.2nd[4](同年)起始。至回國上者,又有一小本英文為志摩一九二五年在意大利寫的。此外幾包晨副[5]原稿,兩包晨副零張雜紙,空本子小相片,兩把扇面,零零星星紙片,住址本。
注:那天在您處僅留一小時,理詩刊稿子,無暇細看箱內(nèi)零本,所以一起將箱帶回細看,此箱內(nèi)物是您放入的,我絲毫未動,我更知道此箱裝的不是志摩平日原來的那些東西,而是在您將所有信件分人分類撿出后,單單將以上那些本子、紙包子聚成這一箱的。
(四)由您處取出日記箱后約三四日或四五日聽到奚若說:公超在叔華處看到志摩的康橋日記,叔華預(yù)備約公超共同為志摩作傳的。
注:據(jù)公超后來告我,叔華是在十一月廿六日開會(討論悼志摩)的那一晚上約他去看日記的。
(五)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號)叔華來到我家向我要點志摩給我的信,由她編輯,成一種“志摩信札”之類的東西。我告訴她舊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為英文,怕一時拿不出來,拿出來也不能印,我告訴她我拿到有好幾本日記,并請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訴她,當時您有要交給大雨[6]的意思,我有點兒不贊成。您竟然將全堆“日記類的東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7]卻又不敢負您的那種trust[8]——您要我看一遍編個目錄——所以我看東西絕對的impersonal[9]帶上歷史考據(jù)眼光。interesting only in[10]事實的輾進變化,忘卻誰是誰。
最后我向她要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記——我自然作為她不會說“沒有”的可能說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說:聽說你有志摩的康橋日記在你處,可否讓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說可以。)
我問她:“你處有幾本?兩本么?”
她說兩——本,聲音拖慢,說后極不高興。
我問:“兩本是一對么?”未待答,“是否與這兩本(指我處康橋日記兩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應(yīng)了些話,似乎說“是,不是,說不清”等,“似乎一本是——”現(xiàn)在我是絕對記不清這個答案(這句話待考)。因為當時問此話時,她的神色極不高興,我大窘。
(六)我說要去她家取,她說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卻未敢開口。
后約定星期三(十二月九號)遣人到她處去取。
(七)星期三九號晨十一時半,我自己去取,叔華不在家,留一信備給我的,信差帶復(fù)我的。
此函您已看過,她說(原文):“昨歸遍找志摩日記不得,后檢自己當年日記,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兩小,一大,小者即在君處箱內(nèi),閱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滿寫的)未閱完,想來在字畫箱內(nèi)(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書物皆堆疊成山,甚少機緣重為整理,日間得閑當細檢一下,必可找出來閱。此兩日內(nèi),人事煩擾,大約須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尋也。”
注:這一篇信內(nèi)有幾處瞎說不必再論,即是“閱完放入”“未閱完”兩句亦有語病,既說志摩交她三本日記,何來“閱完放入”君處箱內(nèi)?可見非志摩交出,乃從箱內(nèi)取出閱,而“閱完放入”,而有一本(?)未閱完而未放入。
此箱偏偏又是當日志摩曾寄存她處的一個箱子,曾被她私開過的(此句話志摩曾親語我。他自叔華老太太處取回箱時,亦大喊“我鎖的,如何開了,這是我最要緊的文件箱,如何無鎖,怪事”——又“太奇怪,許多東西不見了,missing[11]”,旁有思成、Lilian Tailor及我三人。)
(八)我留字,請她務(wù)必找出借我一讀。說那是個不幸事的留痕,我欲一讀,想她可以原諒我。
(九)我覺得事情有些周折,氣得通宵沒有睡著,可是,我猜她推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時間(她許怕我以后不還她那日記)。我未想到她不給我,更想不到以后收到半冊,而這半冊日記正巧斷在剛要遇到我的前一兩日。
(十)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一)
Half a book with 128 pages received(dated from Nov.17,1920 ended with sentence“it was badly planned.”)[12]叔華送到我家來,我不在家,她留了一個note[13],說怕我急,趕早送來的話。
(十一)事后知道里邊有古(故)事,卻也未胡猜,后奚若來說叔華跑到性仁家說她處有志摩日記(未說清幾本)徽音要,她不想給(不愿意給)的話,又說小曼日記兩本她拿去也不想還等等,大家都替我生氣,覺得叔華這樣,實在有些古怪。
(十二)我到底全盤說給公超聽了(也說給您聽了)。公超看了日記說,這本正是他那天(離十一月廿八日最近的那星期)看到了的,不過當時未注意底下是如何,是否只是半冊未注意到,她告訴他是兩本,而他看到的只是一本,但他告訴您(適之)“I refuse to be quoted”[14],底下事不必再講了。
二十一年[15]元日
注釋:
[1]此信寫于1932年1月1日下午。
[2]Cambridge,即“康橋”,現(xiàn)譯為劍橋。
[3]July,即“七月”。
[4]Dec.2nd,即“12月2日”。
[5]晨副,指當時的《北平晨報》副刊。
[6]大雨,指孫大雨。
[7]embarrassed,即“不好意思”。
[8]trust,即“信任”。
[9]impersonal,即“非個人化的”。
[10]interesting only in,即“興趣只在”。
[11]missing,即“不見了”。
[12]本句為英文,譯為“收到半本共128頁,始自1920年11月17日,結(jié)尾一句是‘計劃得很糟’”。
[13]note,即“便條”。
[14]I refuse to be quoted,即“我拒絕被引用”。
[15]此處為民國紀年,二十一年,即193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