聳立在水心的瓊華島,
山巔白塔,林間樓臺,
受晨光或夕陽的渲染,
景象非凡特殊,
湖岸石橋上的游人或水面小船,處處也都像在畫中。
在這整個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掙扎著他們垂危的運命的時候,憑你有多少關于古代藝術的消息,你只感到說不出口的難受!藝術是未曾脫離過一個活潑的民族而存在的;一個民族衰敗湮滅,他們的藝術也就跟著消沉僵死。知道一個民族在過去的時代里,曾有過豐富的成績,并不保證他們現在仍然在活躍繁榮的。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到了連祖宗傳留下的家產都沒有能力清理,或保護,乃至于讓家里的至寶毀壞散失,或竟拿到舊貨攤上變賣,這現象卻又恰恰證明我們這做子孫的沒有出息,智力德行已經都到了不能再墮落的田地。睜著眼睛向舊有的文藝喝一聲:“去你的,咱們維新了,革命了,用不著再留絲毫舊有的任何智識或技藝了。”這話不但不通,簡直是近乎無賴!
話是不能說到太遠,題目里已明顯的提過有關古建筑的消息在這里,不幸我們的國家多故,天天都是迫切的危難臨頭,驟聽到藝術方面的消息似乎覺到有點不識時宜,但是,相信我——上邊已說了許多——這也是我們當然會關心的一點事,如果我們這民族還沒有墮落到不認得祖傳寶貝的田地。
這消息簡單地說來,就是新近有幾個死心眼的建筑師,放棄了他們蓋洋房的好機會,卷了鋪蓋到各處測繪幾百年前他們同行中的先進,用他們當時的一切聰明技藝,所蓋驚人的偉大建筑物,在我投稿時候正在山西應縣遼代的八角五層木塔前邊。
山西應縣的遼代木塔,說來容易,聽來似乎也平淡無奇,值不得心多跳一下,眼睛睜大一分。但是西歷一〇五六到現在,算起來是整整的八百七十七年。古代完全木構的建筑物高到二百八十五尺,在中國也就剩這一座獨一無二的應縣佛宮寺塔了。比這塔更早的木構專家已經看到,加以認識和研究的,在國內的只不過五處而已。
中國建筑的演變史在今日還是個謎,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有相當的把握寫部建筑史時,那部建筑史也就可以像一部最有趣味的偵探小說,其中主要的人物給偵探以相當方便和線索的,而不是那幾座現存的最古遺物。現在唐代木構在國內還沒找到一個,而宋代所刊營造法式又還有困難不能完全解釋的地方,這距唐不久,離宋全盛時代還早的遼代,居然遺留給我們一些頂呱呱的木塔、高閣、佛殿、經藏,幫我們抓住前后許多重要的關鍵,這在幾個研究建筑的死心眼人看來,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我最初對于這應縣木塔似乎并沒有太多的熱心,原因是思成自從知道了有這塔起,對于這塔的關心,幾乎超過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臉的時候,他會說“上應縣去不應該是太難吧”。吃飯的時候,他會說“山西都修有頂好的汽車路了”。走路的時候,他會忽然間笑著說:“如果我能夠去測繪那應州塔,我想,我一定……”他話常常沒有說完,也許因為太嚴重的事怕語言褻瀆了,最難受的一點是他根本還沒有看見過這塔的樣子,連一張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沒有見到!
有一天早上,在我們少數信件之中,我發現有一個紙包,寄件人的住址卻是山西應縣××齋照相館!——這才是偵探小說有趣的一頁——原來他想了這么一個方法寫封信“探投山西應縣最高等照相館”,弄到一張應州木塔的相片。我只得笑著說阿彌陀佛,他所傾心的幸而不是電影明星!這照相館的索價也很新鮮,他們要一點北平的信紙和信箋作酬金,據說因為應縣沒有南紙店。
時間過去了三年讓我們來夸他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吧,這位思成先生居然在應縣木塔前邊——何止,竟是上邊、下邊、里邊、外邊——繞著測繪他素仰的木塔了。
通訊(一)
……大同工作已完,除了華嚴寺外都頗詳盡,今天是到大同以來最疲倦的一天,然而也就是最近于首途應縣的一天了,十分高興。明晨七時由此搭公共汽車赴岱,由彼換轎車“起早”,到即電告。你走后我們大感工作不靈,大家都用愉快的意思回憶和你各處合作的暢順,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為想到我們和應塔特殊的關系,悔不把你硬留下同去瞻仰。家里放下許久實在不放心,事是絕對沒有辦法,可恨。應縣工作約四五日可完,然后再赴×縣……
通訊(二)
昨晨七時由同乘汽車出,車還新,路也平坦,有時竟走到每小時五十里的速度,十時許到岱岳。岱岳是山陰縣一個重鎮,可是雇車費了兩個鐘頭才找到,到應縣時已八點。
離縣二十里已見塔,由夕陽返照中見其閃爍,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對于這塔的拜見禮。在路上因車擺動太甚,稍稍覺暈,到后即愈。縣長養有好馬,回程當借匹騎走,可免受暈車苦罪。
……
今天正式的去拜見佛宮寺塔,絕對的overwhelming,好到令人叫絕,喘不出一口氣來半天!
塔共有五層,但是下層有副塔(注:重檐建筑之次要一層,宋式謂之副塔),上四層,每層有平座,(實算共十層)因梁架斗栱之間,每層須量俯視,仰視,平面各一;共二十個平面圖要畫!塔平面是八角,每層須做一個正中線和一個斜中線的斷面。斗栱不同者三四十種,工作是意外的繁多,意外的有趣,未來前的“五天”工作預算恐怕不夠太多。
塔身之大,實在驚人,每面開三間,八面完全同樣。我的第一個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幾體伏地的傾倒!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同向著塑像瞪目咂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記那一剎那人生稀有的、由審美本能所觸發的銳感,尤其是同幾個興趣同樣的人,在同一個時候浸在那銳感里邊。士能[2]忘情時那句“如果元明以后有此精品,我的劉字倒掛起來了”,我時常還聽得見。這塔比起大同諸殿更加雄偉,但是那高度已可觀,士能很高興他竟聽我們的勸說沒有放棄這一處同來看看,雖然他要不待測量先走了。
應縣是一個小小的城,是一個產鹽區,在地下掘下不深就有咸水,可以煮鹽,所以是個沒有樹的地方,在塔上看全城,只數到十四棵不很高的樹!
工作繁重,歸期怕要延長很多,但一切吃住都還舒適,住處離塔亦不遠,請你放心……
通訊(三)
士能已回,我同莫君[3]留此詳細工作,離家已將一月卻似更久。想北平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非常想家!
相片已照完,十層平面全量了,并且非常精細,將來謄畫正圖時可以省事許多。明天起,量斗栱和斷面,又該飛檐走壁了。我的腿已有過厄運,所以可以不怕。現在做熟了,希望一天可做兩層,最后用儀器測各檐高度和塔剎,三四天或可竣工。
這塔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不見此塔,不知木構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師、不知名的匠人。
這塔的現狀尚不壞,雖略有朽裂處。八百七十余年的風雨它不動聲色的承受。并且它還領教過現代文明:民十六七年間馮玉祥攻山西時,這塔曾吃了不少的炮彈,痕跡依然存在,這實在叫我臉紅。第二層有一根泥道栱竟為打去一節,第四層內部闌額內尚嵌著一彈,未經取出,而最下層西面兩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可謂無獨有偶。此外槍孔無數,幸而尚未打倒,也算是這塔的福氣。現在應縣人士有捐錢重修之義,將來回平后將不免為他們奔走一番,不用說動工時還須再來應縣一次。
×縣至今無音信,雖然前天已發電去詢問,若兩三天內回信來,與大同諸寺略同則不去,若有唐代特征如人字栱、鴟尾等等,則一步一磕頭也是要去的……
通訊(四)
這兩天工作頗順利,塔第五層(即頂層)的橫截面已做了一半,明天可以做完。斷面做完之后,將有頂上之行,實測塔頂相輪之高;然后樓梯,欄桿,格扇的詳樣;然后用儀器測全高及方向;然后抄碑;然后檢查損壞處,以備將來修理。我對這座偉大建筑物目前的任務,便暫時告一段落了。
今天工作將完時,忽然來了一陣“不測的風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時前后狂風暴雨,雷電交作。我們正在最上層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險,不單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將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緊在塔頂鐵質相輪之下,電母風伯不見得會講特別交情。我們急著爬下,則見實測記錄冊子已被吹開,有一頁已飛到欄桿上了。若再遲半秒鐘,則十天的功作有全部損失的危險,我們追回那一頁后,疾步下樓——約五分鐘——到了樓下,卻已有一線驕陽,由藍天云隙里射出,風雨雷電已全簽了停戰協定了。我抬頭看塔仍然存在,慶祝它又避過了一次雷打的危險,在急流成渠的街道上,回到住處去。
我在此每天除爬塔外,還到××齋看了托我買信箋的那位先生。他因生意蕭條,現在只修理鐘表而不照相了……
這一段小小的新聞,抄用原來的通訊,似乎比較可以增加讀者的興趣,又可以保存朝拜這古塔的人的工作時的印象和經過,又可以省卻寫這段消息的人說出旁枝的話。雖然在通訊里沒討論到結構上的專門方面,但是在那一部偵探小說里也自成一章,至少那××齋照相館的事例頗有始有終,思成和這塔的因緣也可算圓滿。
關于這塔,我只有一樁事要加附注。在佛宮寺的全部平面布置上,這塔恰恰在全寺的中心,前有山門、鐘樓、鼓樓,東西兩配殿,后面有橋通平臺,臺上還有東西兩配殿和大殿。這是個極有趣的布置,至少我們疑心古代的伽藍有許多是如此把高塔放在當中的。
注釋:
[1]本文發表于1933年10月7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5期。
[2]士能,指劉敦楨。
[3]莫君,指莫宗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