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情分深深
慈祥姑媽
在我眾多的長輩里,我最崇敬的要算上海的姑媽了。20世紀60年代是個特殊的年代。那時,我六七歲。在我的記憶里,天是藍的,水是清的,地上就是土疙瘩,而鍋里碗里永遠都是稀飯、青菜、胡蘿卜。由于肚子餓得慌,加上沒有什么油水,嘴巴經常瀝口水。第一次改變這個印象,是我到上海姑媽家開了大葷,味蕾大開后,至少在姑媽家走親戚的那十幾天里,我沒流口水。
記得那年天冷得早,剛進10月,就已經下霜了。早晨起來,路邊的小菜園里的青菜像抹了一層白粉。俗話說,霜打過的青菜賽羊肉,爸爸特地給姑媽準備了一大籃子青菜。一天下午,爸爸要送姑媽去上海,順便到上海玩幾天。姑媽說什么也要帶上我,說是讓我去開開眼界長長見識。我也很好奇外面的世界,拉著爸爸的手不放。就這樣,我跟隨姑媽和爸爸踏上了去上海的路。我們先是坐小輪船到泰州,第二天再乘汽車到高港,接著登上了去上海的東方紅404客輪。在輪船上,我就大享了一次口福。輪船上供應的晚飯類似于現在的快餐,就是大碗飯,上面蓋著一大塊肥五花肉,估計有一兩重。我看到那塊大肥五花肉,興奮得手舞足蹈,心滿意足地吃完了一大碗飯。我跟爸爸說還想吃一碗,其實肚子已經飽了,就是還想吃那塊大五花肉。姑媽猜透我的心思,又給我買來一大碗。我到現在都記得,當時的價格是每碗3角錢。看來,一大碗飯我是肯定吃不下的。姑媽將我領到艙外,避開人群,將肉夾進我碗里。其實姑媽家并不富,她和姑父也就是普通的產業工人,但為了讓我再吃上一塊五花肉,她舍得花錢。
到了上海,口福大開。大城市在吃上的一切都令我驚奇。記得剛到上海,見到姑父,見面禮就是一個大蘋果。我從未見過大蘋果,以為是小香瓜,還鬧出個要扒瓜瓤的笑話。那蘋果的味道,可不是農村的香瓜能媲美的,又脆又甜,甜中還夾著余香,害得我吃完蘋果老是舔嘴唇。中午吃飯時,香噴噴的米飯熱氣騰騰,菜是青菜燒獅子頭(在我們家鄉叫斬肉),居然還有一大盆紅燒肉,而且那紅燒肉塊特別的大,每塊都像小麻團,吃一塊是一塊,真扎實。而我在鄉下吃肉,不是炒肉絲,就是炒肉片。肉絲會躲在大蒜或韭菜里很難找出來,肉片則埋伏在黃芽菜里,也必須耐心地找。我終于明白,肉還有這種吃法。我很感激姑媽讓我開了“眼界”。自此,我小小的心靈里便埋下了一顆要去城里生活的種子。去了一趟上海,在姑媽家大開嘴福,姑媽那慈祥臉龐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以至于回家快一個月了,我還不適應,總覺得家里吃得太差了,鬧得有一次爸媽一齊發火:“你以為姑媽家天天那樣?他們有時月底還借錢呢!”隨著年齡的增大,我越來越理解這句話了。
姑媽有很多兄弟,姑父是安徽人,也有很多兄弟姐妹在農村。凡是在農村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有時甚至還要餓肚子。姑父和姑媽心里明鏡似的:這些在農村的窮親戚靠誰呢,只能靠城里的他們。姑媽一生無兒女,家里負擔輕,雖然工資不高,但能省則省,省下來招待我們這些鄉下來的窮親戚。有一件事讓我至今難忘。那時我已經提了排長,有一次去江西帶新兵路過上海。路過上海只能轉車,而轉車要等待五六個小時。我抓住這個時間空隙,決定去看看姑媽。當然,這次不是為了解嘴饞,因為到了部隊生活條件已經好多了。在姑媽家里只有短短的幾小時,但我做了一件事,至今不后悔。我聽到姑父和姑媽說悄悄話,意思是姑父安徽的親戚第二天要回去,看能不能給湊20元錢。聽姑媽的口氣很為難。我剎那間想起小時候父母發火時說的話,心里全明白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兜里剛發的工資。當姑媽轉頭的時候,我很不經意地說了一句:“這次去江西帶兵,剛發的工資,不便帶在身上,先放你們這里吧。”姑媽是個聰明人,她明白我這么說既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又給她臺階下。她很感激地說:“也好。借我用用吧,過幾個月還你。”我還能說什么呢,這就是我的姑媽。我的淚水從眼眶里流出來。我深深地知道,錢多錢少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一個人不能把錢看得太重。要舍得,舍得把錢給別人用,而自己還愉快著。姑媽正是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