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院,與文學談一場戀愛
對于曾經在魯迅文學院深造過的歷屆學員來講,也許,每個房間都有特定的標記與符號,每個房間都保管著特殊的記憶。
開學報到那天,在來北京的高鐵上,有位魯院學長在微信上問我即將入住的是哪個房間。我說是405房間。他發來一個掩嘴而笑的表情,說:“那是魯院最適合談戀愛的房間,你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對于他“不懷好意”的逗趣,我發過去一個嫵媚的微笑,嬉皮笑臉地回應道:“好啊好啊,天時地利人和,不談戀愛就對不起這么好的房間啦。”
來到魯院,踏進405房間,我立刻明白了為什么這是傳說中最適合談戀愛的房間。魯院的學員宿舍樓呈“回”字形排列,405房間位于西南角,在走廊的盡頭,南向,隱蔽,安靜,不受干擾,地偏心遠,地理位置絕佳。
在405房間,似乎還能依稀捕捉到曾經發生過的情感故事,那些纏綿的氣息還在房間里隱約回蕩。
我無意置喙發生在魯院的情感,緣起緣滅,各有因緣。但我深知,我自己以中年之齡,拋家舍業,千里迢迢,來到魯迅文學院這所文學的殿堂,絕不是為了你儂我儂兒女情長。如果要談戀愛,那也要與魯院、與文學談戀愛。
是的,與魯院談一場銘心刻骨的戀愛,與文學談一場地老天荒的戀愛。
在魯院,我情感的小舟劃入愛的汪洋,一天比一天沉淪,一天比一天迷戀。魯院給予我的誘惑,我無力抵抗;文學對我的挾持,我無意抵抗。我深墮愛河,不能自拔。
我愛魯院那強大的氣場,愛魯院那照耀著我的文學之光。在魯院,每一刻我都能感受到自己是處在一個巨大的文學的氣場中,每一刻我都能感受到自己置身于文學的懷抱中。
踏進魯院的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魯迅先生的巨幅銅像。聞一多、瞿秋白、張愛玲、蕭紅、莎士比亞、荷馬等數十位中外作家的畫像,掛滿四面墻壁。他們是不滅的星星,照亮了整個文學史;他們是不滅的明燈,是照耀在我們頭頂的光。
我生性疏懶,并不熱衷于浪跡全城,最愛的活動方式就是繞著四樓的走廊一圈圈地走。這是我與魯迅先生以及所有文學大師們私語的方式,也是我與魯院戀愛的方式。從我的房間出發,走上八步,就能看到魯迅先生的肖像。銅鑄的肖像很有質感,陽光從頂樓的玻璃上透進來,照在魯迅先生的臉上。他的眼神,也隨著太陽的移動而變化,時而深邃,時而堅毅,時而悲憤,時而溫和。
在魯迅先生的注視下,我一圈圈行走,可以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頂天立地的文學巨匠,以無言的方式,訴說著無盡的話語,給人啟迪,讓人警醒。
在與文學的戀愛中,我不斷地汲取著愛的力量,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
每天清晨,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405房間巨大的玻璃窗前遠眺,現代文學館的A、B、C三個館盡收眼底。魯迅文學院坐落在現代文學館的大院內,是現代文學館的一部分,但魯院學員更愿意把現代文學館當作魯院的一部分。那些藍頂紅瓦的建筑在晨曦的照耀下,寧靜祥和,而又自信篤實。它們保存著眾多作家的印跡,時常舉辦一些足以進入中國文學史的文學活動。現代文學館的大禮堂,是歷屆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頒獎典禮的舉辦場所,它們見證了許多作家的輝煌與榮耀,也是多少寫作者夢中渴望抵達的地方。在魯院學習期間,我們參與了第十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頒獎典禮、新時期文學成果展、首都文藝界學習貫徹十九大精神座談會等活動。鐵凝、莫言等偶像級的大作家,如此近距離地與我們在一起,握手、合影、親切交談。他們謙和地降低身姿,與我們雙手相握,給我們力量,給我們信心,給我們引領,讓我們曾經遙不可及的仰望,變成可以努力追趕的目標。
更多的日夜晨昏,陪伴著我們的是分布在現代文學館院子里的那些已故的大作家們的雕像。他們或隱逸林中,或端坐道旁,以不朽的姿態迎接一批又一批魯院學員。巴金先生佝僂著身子,在河邊沉思;茅盾先生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郭沫若先生抬頭仰望,一首激昂的詩歌噴薄而出;冰心女士托腮凝神,永遠停留在她二十幾歲的花樣年華里;丁玲女士身披軍大衣,儼然延安時期的女戰士;老舍、葉圣陶并排坐在長椅上,親密地交談,年輕的曹禺謙虛地站在他們身后;朱自清先生端坐在蓮花池邊,池中的睡蓮盛開又枯萎,殘葉上了岸,而他面前的荷花皎潔如初……
在魯院,我也像熱戀中的人一般,一刻都不想與我的魯院分離。從北京到上海,坐高鐵不到5個小時,但我舍不得與魯院分開,哪怕是一天。有人告訴我,北京的秋天最美,有空就去各處看看吧。然而,對我而言,再美,哪有魯院的秋色美!北京的秋色,明年我還可以再看,但明年魯院405房間的居住者一定不是我。
常常有往屆的魯院學長回來故地重游,他們去原來住過的寢室里坐一坐,與現在的室友交談合影,把那本留有自己筆跡的紀念冊翻到自己寫的那一頁。眼角的淚,顫抖的手,都在告訴我,他們的依戀與不舍。但是,情深依舊,已是過客。前臺的“訪客單”告訴他們,他們只是訪客,必須在晚上10點前離開。從魯院建成到現在,一批又一批作家走進魯院,又離開魯院,帶走的是在魯院獲得的知識、得到的感悟,帶不走的是對魯院的依戀與深情。
國慶長假之前,我在親情與魯院之間反復糾結,最終還是選擇留在魯院。正值中秋,我與其他幾位沒有離京的同學一起,在魯院度過了最難忘的中秋之夜。我們在荷花池邊賞月,一輪圓月高高地懸掛在空中,月光靜靜地流瀉,照著我們,也照著院子里那些故去的文學巨匠。我們與他們同沐一輪圓月的清輝,與他們一同感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那一輪魯院的圓月,連同那晩南腔北調關于月的吟誦,是我能想到的關于中秋之夜最美好的場景。
在魯院,我與文學如漆似膠,日夜糾纏。從來沒有像在魯院的這四個月,那么密集的知識轟炸,那么多高人的經驗之談,那么高層次的文學研討,以及同學之間源自文學的惺惺相惜。這一切,都激發了我的創作沖動,促動我向著更高遠的目標奮發。
屬于我的魯院時光只有四個月,從報到之日開始倒計時,過一天,就少一天。從第一天起,我就開始預習別離帶來的傷感,一闋離歌,序曲早早地在心頭縈繞。學習期滿后,我也將離開魯院,離開405房間。魯院于我而言,終將成為愛過的歷史。當我關上405的房門,硬生生地切斷與一大段美好時光的聯系,切斷與魯院的愛戀時,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哭。但我知道,我不是把這一室陽光關在了身后,而是會永遠地把它們披在身上,它們將照亮我前行的路。
周曉楓說,愛之所以美妙,大概因為它不僅是對某人的細心體會,更是對自己的創造。
魯院,我來過,我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