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面對草原
面對草原
一
當我的雙腳踏在草地上,目光所及是無邊的遼闊與平靜,哪里都不是路,但哪里都可以走,哪里都不是床,但哪里都可以躺。規矩慣了的人,到了這里往往會感到茫然,像在鳥籠里關久了的鳥,即使你把整個天空給它,它也不知道該怎么飛翔。
草原最簡單但又最豐富,就像一些樸實的話本身便是真理。面對藍天、白云、綠草,我像個孩子打開了一本奇妙的書,但是什么也看不懂,只好靜下心來,細讀草原上盛開的野花。
野花雖然細小,可是每一朵都那么驕傲地仰著笑臉,沒有任何一朵花因為嫌自己不夠美麗而自卑得拒絕開放。淡紫的搖對對花,淺黃的蒿娥,緋紅的野菊花……通通肆意而奢侈地開著,理直氣壯地開著,仿佛一種奉獻自己、揮霍自己的欲望在支配著它們。每一朵花都堅信自己最美,其實美不美已經不重要了,一朵相信自己的花,你又有什么理由說它不美呢?
寬厚沉默的大草原從不拒絕任何一種花,在這里,花朵簡單得動人,草原豐富得動人。
任何一個容得下異類的地方都一定如草原般美麗。
二
實在不忍讓堅硬的鞋底踩傷這些驕傲的花,我脫掉鞋襪,跣足而行,感覺腳下的花草有血肉有骨骼,我臆想它們正用我的耳朵接收不到的波長大聲吶喊:疼死了,疼死了!
可低頭望去,那些剛剛被踩的花草馬上彈起身子,搖搖腦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兒。草原上的花畢竟不同于城市溫棚里培養出來供賣錢的花,沒有那么嬌貴。想那野花都是經過牛羊嘴巴的浩劫、蹄子的踐踏,早已將堅韌注入遺傳基因。
看來我真是杞人憂天。望著在風中搖著腦袋的野花,我笑了。
三
一路上到處都是花,大片大片燃燒著的野花排山倒海般呼嘯而來,那么狂熱,那么揮霍,就像一個人把一生的熱情全給了這個季節。我在草原腹地眺望遠方,前面緩坡上浮起一層紫色的霧,詩意而憂郁。走近才看清,那里開滿了紫色的野花。這不知名的野花每一朵都是由無數細小如米粒的花聚合而成,整體像一個紫色絨球,不出眾但可愛。出于喜愛,我折了一枝下來,插在我的手提袋上作為裝飾。過了一天,到晚上收拾行李時,這小絨球竟然絲毫不見衰頹模樣。過了一夜起來,被我隨意扔在桌上的花還是與昨天一模一樣,我忍不住拿起它到窗前細細端詳:每一朵米粒大小的花仍倔強地綻開,如果散開來看,毫不惹眼,估計不會有蜜蜂、蝴蝶訪問;但無數小花朵組合起來卻相當美麗,尤其在草原上一大片一大片地盛開,好像為赴一個宴會而隆重打扮的女子,即使算不上天生麗質,也是嬌俏可喜。
一連四天,我一直帶著它旅行。那淡淡的紫色一點一點地消失,但形狀還是一點兒也沒有變,細小如筆尖的花瓣還是充滿期待地張開著,希冀與蝴蝶、蜜蜂有一次邂逅。
我終于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如此輕易地折下它,使它離開了屬于自己的那片草場,也失去了傳播花粉、孕育種子、繁衍后代的機會。盡管它枯萎得那么慢,那么慢,那么不甘心。
而我僅僅以愛的名義占有了它,卻也毀了它。對一朵花而言,若是真愛,便不可占有,那么對一個人呢?
四
走著走著累了,隨便躺下來,天那么大,白云走得那么慢,比時間都慢,眼睛隨便往哪個方向望去都不會被擋住視線,草原的平靜與坦誠,消解了許多重壓,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棵在風里搖頭的草。
面對草原,心靈逐層打開,我變得脆弱如水。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襲擊下,被擊懵了的我隨波沉浮之后被拋棄在岸邊。當初不怕的如今都怕,當初不悔的如今都悔,回過頭來看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開始像一頭牛一樣反芻苦難。苦難不像幸福可以分享,苦難是屬于自己的,別人無可分擔。真的希望有上帝,我愿意像個孩子一樣撲在他懷里放聲大哭。但是,沒有上帝。在喧鬧擁擠的城市中,已經不能夠用流淚來表達痛苦,因為它能流露出一個人的本真和軟弱。
就這樣,我躺在草原腹地肆無忌憚地哭泣,這里不會有人聽到,我也用不著偽裝,在寬厚如母親、坦蕩如朋友的草原上,我的怯懦和無能卸去了一切喬裝,那么唯一可做的就是哭泣。
回想當初,并不是災難打倒了我,而是憂慮打倒了我。在行走的路上,背著巨大的憂慮,無法不失敗。一個被自己打倒的人,比被對手打倒的人更不容易站起來。面對災難,我無法不懺悔,也無法把痛苦的根源一把推給別人,指責說一切都是他者造成的,而把自己描述成一個天真純潔的上帝的羔羊。我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么純粹,我的靈魂也并非一塵不染,他者的自私、貪欲、嗔怪我一樣也不缺,那么我又有什么權利一味責怪人心的險惡陰暗?
我的生命在我的命運里行走,我知道這是無法抗拒的,一切過去的和將來的一樣無法抗拒。我想,這樣也好,一個人若沒有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憤怒,自己的歡樂,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失意,那么在千人一面的人潮中,該拿什么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就讓該來的都來吧,像呼嘯而來的草浪一樣裹挾著自己向前,不管自己對這場命運之旅是否表示贊同。
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之旅,在命定的軌道中彼此無限接近但絕對無法交流,盡管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總結出許多經驗。我也讀過前人關于人生的許多箴言,知道了那么多道理,最終還是無法改變一切錯誤的發生。
等到累了,仰面看著天,天還是那么大。我想,其實一個人的心靈要像天空那么廣闊未免太浪費了,像草原一樣遼闊足夠了,那還有什么容不下,還有什么塊壘難以消解?我想起一句話:如果你在困難面前卻步,不妨請教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