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明國北境是那樣的寒冷和慘白。

大雪嶺與小雪嶺的巍峨崢嶸隔絕了極北蠻荒，卻也人跡罕至，莽莽白雪早已將山嶺涂上銀裝。

雪嶺交匯之處若從天穹俯瞰，人們定會為這刀劈斧鑿的天然圍城嘆為觀止。它像一座拒馬，抵御著極北的深邃黑暗。

但落腳在雪原下，你只會感受到人類的渺小。那萬丈高的雪壁將白色攔在明國，雪原從深處蜿蜒向南一路奔騰，直至皇都北麓絕嶺而止，肥沃的平原孕育了無數生靈。

因此這里也被稱為，雪母谷。

谷中有一座村莊，村里約摸十三四戶人家。幾個孩童正穿著厚厚的冬衣歡快的打著雪仗。

突然日頭變得紅火，隨后開始下降，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直到吞沒了整個村子。

孩子還在歡笑，卻漸漸消去衣物、毛發、皮膚，直到只剩下骷髏，照的發紅發亮。笑聲從骷髏中發出，卻早已變成地獄的嘶吼。

紅蓮從村莊內升騰而起，最終綻開成一朵曼珠沙華。伴著可怖的嘶響，七匹黑馬從火蓮中緩緩走出。七個黑袍之人仿佛煉獄惡鬼，身上印著三足烏圖騰，伸出鬼爪像前探去…

王朔驚醒。

這已經是第十七次夢到這個情形了。

旁邊的火堆已經燒的差不多，他抖了抖蓋著的毛皮大氅，披在身上走出山洞。

東邊的血日已經探上松針樹的枝頭，他轉身用腳踩滅火堆，整理好衣物，背上一把古怪的黑劍，便把旁邊還在酣睡的青鬃馬叫了起來。

青鬃馬顯然還沒睡夠，哼哼的打了個響鼻。

王朔低眉淺笑了一聲，拿手拍了拍名叫玉龍的青鬃馬的脖頸，安慰道:

“乖，等安全了，給你找個小母馬。”

玉龍立馬精神抖擻，全然忘了自己早已被去勢的事實。

走出洞外，金色的陽光正好透過了松針樹枝杈，照在王朔白凈的臉上。一雙鳳眉丹目微微瞇眼，卻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少年而已。

他緊緊發髻，將包袱掛在玉龍身上便下山去了。

雪母谷南下是八百里北雪平原，他一連奔波十七日才終于到了絕嶺北四十里的小帽兒山。

在山上找了個山洞休整了一晚，趁著卯時日頭，踏著下山路去絕嶺山城，直到下山路坡度漸緩，才跨上馬鞍。玉龍也終于安耐不住，嘶鳴一聲便四足奔騰，在雪地里揚起一陣白色風暴。

奔走十幾里，直至晌午，終是來到南集。

南集是絕嶺山城北麓驛館，距離山城不過二十里。

在北雪原，由于冬雪太盛，普通馬匹難以快行，而到了絕嶺地界由于天氣轉暖地勢轉低，官行馬道不再積雪，便行進速度便可加快，王朔估摸著未時不過便能趕到山城。

如今已是臘月十七，不幾日便是新年佳節，來往客商少了不少，原本該熱鬧的南集卻冷清不少。

王朔攏了攏大氅，遠遠便看見驛館的紅旗飄蕩，招呼玉龍走了過去。

踏上第一塊無雪的道路時，地上雜亂的馬蹄印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翻身下馬，俯下身子，用手扣了扣馬蹄印，還是新鮮的，最多是三個時辰前。

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比了比大小和深淺:

“是軍馬?！?

深冬時節，道路冰凍堅硬，即便是客商馬匹也不該如此沉重。能留下如此腳印，只有軍方重騎兵專用的蒙古馬。

蒙古馬其體型比普通草原馬高大，更能負重耐寒，因此被戍邊衛加以培育用作軍馬，被稱為嶺北重騎兵，身負重甲仍能日行百里，其馬蹄印也更加深厚寬大。

但此處是絕嶺轄地，已入皇都防務，由內務省禁衛軍防衛。

禁衛軍雖是皇都內衛，但用的卻是體型較小卻更加驍健的大宛馬，用的是輕甲。

王朔看著不遠處驛館的紅旗輕笑:

“終于被我找到了?！?

而此時遠處卻傳來一聲呼喚:

“客官可是來歇腳的？”

王朔尋著聲音向南望去，來的是個肥頭肥腦的館差模樣的人，著一身青衫，腰帶因為肚子太緊只系了個短扣，似乎隨時會崩開。

那館差張手相迎，五指不知是因為肥胖的緣故還是本就粗短，卻潔白細嫩像一個娃娃的手。

臉上贅肉橫生，笑起來似乎眉眼都要被肥肉吃進去。冬月里此人只穿一件薄衫卻不停的拿面巾擦汗。

王朔看的怪異，卻也牽馬上前。

那肥館差小跑的來到王朔面前，從驛館到他面前不過幾十步，那人卻好似要把氣喘斷一般，一邊鼓著氣，一邊還不忘接過韁繩:

“呼…呼…我說客官，您是過路啊還是歇腳啊…呼…呼…”

“你是？”

王朔松開韁繩，玉龍不滿的打了個響鼻。

那館差用面巾擦擦汗，一臉堆笑:

“咱是這南集驛館的管事李貴，他們都叫咱胖管事。嗨，也不怕您笑話，這館差都回家過年去了，就留咱一個人在這，這不也沒想過這時辰還有人不是。不知這位公子貴姓??？”

看著眼前的胖管事說完這一大串，竟是連氣也沒多喘一下。

他扯下圍巾，輕聲道:

“王朔?！?

“呦，王公子！”

胖管事把面巾揣到懷里，右手作個揖示意王朔跟著走:

“不知王公子來這南集有何貴干啊？”

“販馬?！?

王朔順著胖管事的身后跟了過去。

“你們這最近都沒人來往么？”

胖管事又把面巾拿了出來，在脖子后面擦個不停:

“是啊公子，這自從臘八之后就鮮有人至，何況是今個呢，最近幾天呀更是大灶都沒開。”

王朔在后面瞇了瞇眼，也不做聲。

胖管事把馬牽到馬廄，又走到驛館門前，中間又擦汗不停，吱呦一聲將館門大開。

“客官有所不知，這南集往常那是熱鬧非凡，什么皮草商山貨客是絡繹不絕啊。”

胖管事又作個揖請王朔進門，屋內生著火堆，上面煮著個大茶壺。

胖管事端起茶壺給王朔倒了杯油茶，又開口道:

“但是到了這臘月時節，一是北雪封山道不好走，二則是年關將至，所以呀，這幾天是一個人影都沒有?！?

說罷胖管事將油茶遞了過去:

“哦對了公子，您剛剛說是要販馬，想必是順路南下回家探親的？”

王朔接過油茶隨意應了幾聲:

“嗯，對。”

便對著油茶吹了幾口。

那胖管事看他喝下油茶，便轉身走到柜臺前，隨手拿了一個毛筆在手中把玩，滿臉輕松:

“呵呵呵…公子，這朝廷有令，凡行經驛館者皆要出示符牌登記，不知公子可帶在身上…”

話音未落，只聽到身后“哐當”一聲，王朔手中的油茶碗摔落在地，打了個轉，人也已經趴在了桌上。

隨后后廚布簾走出三個皮草商模樣的壯漢，為首的是個刀疤臉的光頭。看著倒在桌上的王朔，狗腿子一樣的跟到了胖管事身后:

“哈哈哈！大哥真是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