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夕記得大概兩年多前她在西京電視臺曾看過一個走訪艾滋村的報道,記憶深刻。那部片子在闡述艾滋病人悲慘的生活現狀同時,也揭露了造成他們患病的根本原因是無良血販子利用村民的貧窮無知誘騙他們賣血。
有些村民是為了給孩子攢學費賣血,有些村民是為了換部電視機,讓靳夕記得最清楚的是有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她賣血只是為了去村口燙一個漂亮的頭發。而她最后去世的時候,頭發掉落的只剩稀拉幾撮,枯燥發黃如一把稻草。
整個報道透露出一種荒誕愚昧的氛圍,但看完你卻笑不出來。
當時還大二的靳夕看完報道恨不得馬上收拾行李沖去艾滋村做義工。給靳紅星嚇得夠嗆,派人24小時盯著她不準出西京市,又派人捐了十萬塊錢過去才算平息了她的沖動。
靳夕記得報道的每一個細節,卻怎么都回憶不起這篇報道的記者是誰?只有回到臺里的檔案室翻出當年留存的錄像帶來看,看到最后字幕出現何年的名字,靳夕覺得兩眼一黑。
她想起何年一直戴著的口罩帽子;想起吃飯時,何年折斷的一次性筷子;想起每次靠近時,他都反應很大的拉遠距離。原來一切癥結的源頭在這里。
靳夕一個猛地起身,沖去廁所不停的洗手。洗手液都用到見底,她還不停在搓手。說不恐懼都是假的,一起同事幾個月,不經意地接觸那么多。即使她清楚知道艾滋病的傳染遠比想象中概率小,也時刻提醒自己不應該對艾滋患者帶有歧視,心中仍不可避免的感到后怕。
現在想來當年的一腔熱血不過是隔著屏幕的勇敢。真到現實世界中,她怕的要命。
回到工位,靳夕呆坐在位置上。幺雞下班從她旁邊晃過,看到她在看這陳年報道。“咦。你在看《血債》?這是我們老大獲獎作品呢。拿了當年的全國優秀新聞特等獎。”
靳夕回過神來,“你也去了嗎?我看到這上面也有你的名字。”
“我算去了吧。”
“什么叫算?”
“當時我們一行去了三個人,還有一個記者現在已經轉行不在深調組了,所以你不認識。但因為當地村民很反感媒體的介入,怕媒體一報道,自己得病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所以我們雖然到了當地,但沒能成功進入村里采訪。”
“那這個報道怎么來的?”
“老大聰明唄。他知道村民戒心重,就讓我們留在賓館做后援。他自己戴個手持DV先從紅絲帶學校入手,通過熟悉患病學生再慢慢接觸到他們的家人。成功獲得了村民的信任后,在救助站和患者們同吃同住了一個月才做出這個報道。”
“同吃同住?”靳夕原來一時沖動也只是想過去做義工幫助他們,24小時同吃同住的風險,她試問自己能不能做到?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由此對何年所產生的欽佩,讓她對自己剛剛的恐懼感到羞愧。
“那你們回來以后沒有去做個體檢什么的?”
“做了啊。老天保佑,都是陰性。”
靳夕瘋狂跳動的心稍稍定了一點。許是出風疹而已,那個醫生不過見了一眼,自己也有點大驚小怪了。
后來幾天何年都請了假,靳夕有心去探望才發現整個深調組沒有一個人知道何年的住址。
“需要這么神秘嗎?”
“你不知道,老大早年間做了一些報道是得罪大企業,大官僚的。寄到臺里的恐嚇信每年都不少,隱藏自己的信息是深調組的人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你沒見咱們老大總是戴著口罩帽子嗎?也是這個原因。”
“原來是這樣。那我是不是也得去買個墨鏡什么的?”靳夕深感自己對深調組還是知之甚少。?
幺雞瞥了她一眼,調笑道。“你不用,你老爹杵那呢。人家動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分量。而且你還是主播,藏也藏不起來啊。對你而言,越有名越安全。”
幺雞說這話三分玩笑,七分認真。《她說》要想真正只做良心報道,得需要一個腰桿子硬的人撐著。她以前以為這個人當仁不讓就是何年,但何年近來手把手教導靳夕的態度讓幺雞感到他是在培養她做接班人。
如果連何年都退了,幺雞覺著這個深調組待著也沒意思了。
探病的事作罷,靳夕看到包里屬于林姝的詩集和畫冊,決定去霍超儀那里跑一趟。
去的時間不太湊巧,林家老爺子正召集全家在開家庭會議。
以往這種級別的會議絕對輪不到在林姝家里舉辦,也許是憐惜林姝的去世,林老爺子“屈尊”移步到他家里來開會。
這次會議的主題是遺產分配問題。林老爺子絲毫不避諱談及自己身后事,從這點來說倒是個很酷的老頭。
沙發上的霍超儀穿著成套的香奈兒套裝,脖子上系著一條粉色絲巾。雖然神態有些憔悴,但看上去依然優雅。聽到傭人過來通報靳夕上門,她和先生耳語了一句。親自起身去門口迎接。
“是小姝的事有什么消息了嗎?”
“算是吧。有些東西想給您看看。”
霍超儀看了客廳里一眼,賓客云集,她顯然脫不開身。
“靳小姐先到二樓坐,等我一下。這邊很快結束。”
“霍姨,那個……方不方便讓我進小姝的房間看一下?我想多了解一點她生平的事。
霍超儀眉眼低垂,猶豫了一下,跟旁邊的傭人說,“去拿鑰匙帶靳小姐上小姝房間里等我。”
“謝謝霍姨。”
“去吧。”林父在客廳朝霍超儀招手,似乎有急事叫她。霍超儀拍拍靳夕的手背,讓她先上樓,自己迎著林爸爸走去。
林姝的房間是反鎖的,傭人說自從小姐過世后,太太每天晚上都要來小姐房里睡。白天這里反鎖著不讓任何人靠近,晚上霍超儀就在里面自舔傷口
林姝的鋼琴蓋仍開著,琴譜也是翻開的,好像主人只是走開了一會兒。
鋼琴后面是一整面墻的書柜,原木色的,大到像圖書館的陳設。里面每本書都有翻動過的痕跡,對于一個初中生而言,她閱讀量大的驚人。
靳夕沿著林姝的書柜走了一圈,有了上次詩社的經驗,她已經知道凡事不能看表面。比如說那些看著一本正經地教科書,誰知道下面藏著的不是一本禁忌小說。
她饒有興致地透過玻璃門打量著書柜里品類繁雜的書籍,想從中間一眼識穿林姝生前藏起的“寶貝”。仿佛在玩一個和逝者玩的游戲,林姝就站在旁邊和她打賭能不能猜中。
她抽出一本厚厚的全國中學生優秀作文,果然剝開封皮下面是一本太宰治的小說。林姝似乎鐘情于日本文學,謹慎,溫暖,又有些厭世。和她本人的感覺很像。
諷刺的是林姝生前,她對這個密友的妹妹僅僅是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全部印象不過是一個乖巧的,成績優異的好孩子。反而在她死后,了解到她的靈魂。
靳夕隨手翻了翻這本小說,早就讀過的小說這種境遇下翻起又是另一番滋味。書翻到最后,靳夕看到邊角有一句手抄的話。
“同運的櫻花,盡管飛揚的去吧。我隨后就來,大家都一樣。”
靳夕覺得這句話十分眼熟,該是某個電影里的臺詞。但具體是哪個,一時也想不起來。于是拿出手機搜索了一下,出自侯孝賢導演在1989年的臺灣老電影《悲情城市》。
滑到電影簡介那一部分,靳夕眼睛越瞪越大。
房門突然被推開,靳夕受到驚嚇,書掉到地上。霍超儀也被她的反常嚇了一跳。“怎么了嗎?”
“沒事,沒事……”靳夕蹲下來拾起書放回書柜里。
霍超儀邀她一起坐到沙發上。“靳小姐,這段時間的調查有進展嗎?”
“有。”靳夕整理情緒,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林姝的畫冊和詩集。“您看看就知道了。”
霍超儀先打開了畫冊,看到一幅幅逼真的素描。畫建筑,畫山水,畫靜物,唯獨沒有畫人。
“這是小姝畫的?我從來不知道她畫的這般好。”霍超儀還算耐心,一張一張翻過去。
“這是小姝的同學拜托我轉交的,她真的是個很有藝術天賦的孩子。”
“那又怎么樣?”霍超儀把畫冊一把合上,笑意吟吟直視著靳夕,看得她心底發毛。
“您說什么?”
“我說,她有藝術天賦又怎么樣?她這些畫是畫的不錯,但也只是不錯,比她有靈氣的多了去了。她的畫在市場上能賣多少錢?幾百還是幾千?有意義嗎?”
“霍姨,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誤會。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用錢衡量的。”?
霍超儀做出一個止住的姿勢。“小夕,無意冒犯。但能說出這種話的人,都是從來不擔心錢的人。恕我直言,你爸爸是西南地區最大的珠寶商,你從出生開始就把寶石當石頭玩。如果把你放到和別人一樣的起跑線,你未必比的贏其他人。我們家是比普通人家好一點,但就在林家也只是下下等。你親眼看到的,林姝她拼盡全力跑也比不上林淼淼什么也不做。她還這樣揮霍自己的時間做這些沒意義的事,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靳夕雖然覺得受到侮辱,卻也無法反駁,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心靜氣。“林太太,每個孩子有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自由。她不是你的附屬品,更不是你用來爭奪林家資源的工具。”
“你當然可以這樣說了。如果讓她自己選擇,最后失敗了,是你負責嗎?你根本負不了責!別人只會責怪我這個做母親的。你看,我把她教的這樣好,她還是說自殺就自殺,這就是尊重她的選擇?”
霍超儀抓狂的站起來,從床頭柜里抽出一本相冊放到靳夕面前。“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了她做到什么地步!”
靳夕展開相冊,看到林姝小時候的照片。但很奇怪,她的頭發剪的極短,穿的都是男孩子的衣服。V領POLO衫,馬球褲,像個小公子。
“這是小姝?”
“我本來懷的是一對龍鳳胎。生產的時候出了意外,當時情況十分緊急,醫生說只能保住一個。林家所有人包括她爸爸都毫不猶豫說保住哥哥。是我求醫生,如果能同時保住他們兩個,不用管我,我愿意去死!我用我自己的命給她博來了一線生機,代價是我摘除了整個子宮。當時兩個孩子都救回來了,但哥哥最終還是沒有熬過危險期。”
“道觀里的道士說,是林姝命太硬,和她哥哥只能二活一。所以她7歲讀書之前,我一直給她作男孩子打扮。這是她欠她哥哥的。7歲之前她是作為哥哥而活,7歲之后她才是林姝。”
靳夕心中暗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稚子無辜,她那時候又懂得什么呢?只是拼命活下來都成了罪。
在林姝對性別剛剛有啟蒙意識的時候,她的母親給她灌輸了錯誤的認知。她此后的人生都活在混亂的性別認知中,這對青少年而言是毀滅性的傷害。而她的母親還沉浸在自我犧牲的錯覺中。
靳夕本來一直沒想好怎么和她母親開口說林姝有可能是同性戀這件事。她的自大,讓靳夕徹底放下了心理包袱。
“你知不知道小姝是同性戀?”靳夕翻到詩集的最后一頁給霍超儀看。
“不可能。小姝不可能是同性戀!她還那么小,她怎么會懂自己的性取向。只是覺得這樣很酷,故意在模仿而已。”霍超儀把詩集一頁一頁撕的粉碎,但靳夕從她的神情中讀出霍超儀可能早就知道這件事。只是不能接受而裝聾作啞而已。
“媽媽,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和成績有關嗎?”
“沒有……”
“那就先不要說了。媽媽現在很忙,賣房子的事還有很多手續沒弄完。”
“媽!我覺得我不喜歡男生!”
霍超儀頓了一下,回頭摸了摸陰影中女孩子的頭發。“不喜歡就對了,你這個年齡應該把所有精力放在學習上。”
她從錢夾里隨手摸出一小疊大鈔放在林姝手里。“拿著,和好朋友出去玩一玩。別胡思亂想。”
霍超儀轉身的時候,嘴角依然噙著笑容,仿佛沒有聽到背后撕裂的哀嚎。
我的女兒很好,她是完美的小公主。
“你愛小姝嗎?你根本不愛她,你愛的是一個作為偉大母親對孩子絕對控制的快感。”
靳夕的話猶如一把大錘,砸碎了鏡中穿著紅色洋裝完美公主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