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紫鵑捂著嘴笑了半晌,又手舞足蹈,比出那劃船的動作來。黛玉嗔道:“你抽風呢,還不快說了出來,只等我撕了你的嘴不成。”
紫鵑方笑道:“還有誰!只看見船就哭喊著‘快打出去,快打出去’,拉了我的手一天一夜也不放,你整日家一天不念三五遍,就睡不著的便是。”
黛玉一聽這話,霎時紅了臉,急了,罵道:“你這該死的小蹄子,放的哪門子屁,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爛了。”
黛玉放下筆,來和紫鵑撕鬧。紫鵑連連求饒,兩人好不容易止住了,黛玉才悠悠的道:“我怎么就把他乞紅梅的事給忘了。”
紫鵑笑道:“這怎么又和乞紅梅乞白梅相干了?”
黛玉道:“真是禿舌子愛嚼舌,你不懂,就別瞎問,我找他去。”
紫鵑道:“這會子想必寶二爺也正睡午覺呢,姑娘且歇歇,晚些時候過去也不遲。”
黛玉只得進屋里來歪著,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日中思忖得累了,方朦朦朧朧閉上眼,恍惚間卻來至一處花柳繁華處,只見四處亭臺樓閣聳立,煙霧繚繞,假山異石間流水潺潺,各種奇花異草香氣撲鼻,卻不見一個人影,正自納悶,這地方又看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忽聽得身后有人道:“絳株且隨我來,這里離情海迷津不遠,那邊馬上就要起風了。”
黛玉回頭,只見一位體態風流,花容月貌的美人在云霧中向自己招手,看那形容,竟有些似曾相識,便道:“這是哪兒?”
那美人笑道:“你怎么入了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就把自己的出身之地給忘了。”
黛玉一驚,再細看那美人,竟恍惚是東府里的蓉大奶奶,不禁驚道:“你怎么也在這里。”
美人笑道:“我原本就是這里的,只不過到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走了一遭,了卻些孽債而已,因這里桃花神位一直空著,薄命司又無人掌管,警幻姐姐便命我早些回來。今日知道你要來,特命我來接你一接。這里馬上就要起風了,不可久待。”
黛玉一陣納罕,卻容不得多想,早被那美人上來拉著,便向煙霧中那泉水叮咚的深處去了。
兩人來至一處山谷,只見溪水悠悠,落花成陣,溪水橋上又立著兩人,卻是一男一女,男的臉若滿月,眉似春柳,雖無語而多情。女的一身緇衣,衣帶飛揚,環佩叮當,手里拿著佛塵,容貌超凡脫俗,目似寒星,臉若冰霜。
黛玉見了,驚道:“寶玉,你怎么和她在那風口里站著。”
橋上兩人遂近前來,都道:“可算來了。”
黛玉細看這緇衣美人,連忙躬身行禮,笑道:“原來妙玉師傅也在這里。”
美人道:“我乃警幻是也。今日叫你來,只因這濁物凡心偶熾,我被他纏煩不過,只得叫了你來解圍。如今那邊便是西天靈河岸,你快和她去吧。”
黛玉不解,待要再問,早被寶玉拉著手,便騰云駕霧飛了起來,只聽得耳畔風聲嗖嗖,腳下花紅柳綠,須臾二人落下,早到了靈河岸邊。
寶玉指著岸上一株絳株草道:“妹妹快看,它是我用情海水澆灌,甘露滋養,如今竟含苞欲放了。”
黛玉看時,果見那絳株草的尖上冒出一穗花苞來,此時枝葉搖搖,露珠滴滴,似有欣喜之意。
兩人正自看得出神,不料那邊一陣風來,便聽得身后警幻道:“情海風波已起,你兩各自去了吧,早了早好。”
話音剛落,那風便已刮得兩人睜不開眼。寶玉一不留神,便被那情海風吹走了。黛玉急得大叫“寶玉,寶玉”,眼里便流下淚來。
這里紫鵑聽見黛玉大叫寶玉,以為寶玉趁著大家都睡熟了偷偷進來,又不知怎么得罪了黛玉,便連忙翻起身來,進來看黛玉。只見黛玉迷迷糊糊,眼角有淚,連忙上去推了推她,口內急切的喊道:“姑娘,姑娘,你醒醒······”
半晌,黛玉方悠悠醒來,尚自心跳得厲害,忙捂著胸口,只是一陣咳嗽。紫鵑忙幫她捶背,待稍好了些,便又去倒茶來。
黛玉喝了口茶,便放下,心內覺得好些,看那窗外,夕陽的金光射進來,十分刺眼。紫鵑忙去把窗戶關了。
黛玉卻道:“開著吧,怎么就到了這時候了。”
紫鵑又打開窗戶,過來道:“先前姑娘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魔怔了。”
黛玉道:“都這時候了,你也不早些叫醒我。”
紫鵑道:“我見姑娘從來沒這么睡得沉,便沒叫醒你。”
黛玉道:“可有人來過?”
紫鵑道:“才襲人來了一回,也沒說什么,見姑娘睡著,便走了。”
黛玉道:“舀水來吧,洗漱了咱們往那邊去。”
紫鵑道:“這會子恐怕擺飯了,索性咱們吃了飯過去。”
黛玉只點點頭。紫鵑見雪雁不在,便連忙出去端了洗臉水來。黛玉洗漱畢,出來。雪雁卻早提著兩個食盒回來。二人伺候黛玉吃了晚飯,又洗漱畢,方打開兩人的食盒,也吃了,洗漱畢,三人方提著燈籠往怡紅院這邊來。
此時怡紅院里不似往日,雖也燈火通明,卻靜悄悄的。黛玉正自納悶,以為寶玉不在,卻才進院門,就看見李奶媽杵著拐,扶著一個小丫頭子出來,嘴里念叨道:“那妙玉是個什么東西,也值得寶玉這般。”
黛玉聽了,心里只咯噔一下,便大不自在,卻連忙上來道:“李媽媽好,這是要回去?你老剛才說什么妙玉,難道她竟也在里面!”
李奶媽見是黛玉等人,遂站住笑道:“姑娘好,那屋子里美人,竟把寶玉憋得悶葫蘆一般,我勸解他也不聽,只說得罪了她了,如何是好。我氣不過,便出來了”。說著自顧去了。
黛玉聽了李奶媽這話,猶如五雷轟頂一般,頓時眼淚橫流,轉身便走。
原來這李奶媽人老了,口齒竟有些不大清楚,把“沒人”說成了“美人”,加之日間寶釵和黛玉說的那話,黛玉早就對寶玉起了疑心,這會子又錯聽了李奶媽的這番言語,如何不氣急。
紫鵑心細,早猜著了八九,便忙道:“姑娘既然來了,索性進去看看何妨,這樣一聲兒不響的走了,回去獨自傷心,他也不會知道,只苦了自己,卻是何必。”
黛玉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是去不得的了,沒的叫人笑話。”
兩人正自說著,那邊房里早走出襲人來,笑道:“林姑娘既然來了,如何便走。”
黛玉也不答話,越發扶著雪雁去了。紫鵑也只得跟了上來。三人才出得院門,寶玉早追了出來,攔在前面笑道:“好不容易把你盼來,如何才進院門,轉身便走,連氣也不出一聲兒,敢是我屋子里有鬼呢。”
黛玉嗔道:“誰和你嬉皮笑臉的,我來我的,我走我的,關你何事!”
寶玉便笑道:“這里是怡紅院,怎么不關我的事。況且妹妹不來,我每日家魂也要到你那邊轉三轉,看看妹妹是怎么了,如何不來看我,可是我這嘴沒把風的,又得罪了她。無奈我每日三省吾身,還是嗚呼哀哉,只有念三聲阿彌陀佛罷了。”說著,便學著和尚合起十來,躬身對著黛玉拜了一拜。
黛玉怒道:“你少在這里胡說,裝神弄鬼的,你那屋子里沒鬼,你念什么經,倒是有美人,憋得你悶葫蘆似的,你還不快回去,恐又得罪了她,如何是好,我原來得不是時候,或者我是不該來的。”
寶玉見黛玉臉上有淚痕,又說出這般話來,其中必有緣故,細想她原本是個多心的,剛才卻只有李奶媽出來,必是聽了她什么昏話,把她得罪了,便笑道:“好妹妹,你這說的是哪里話,你若這般說,我便死了,也是個冤死鬼。我悶了一下午,想著過去,恐又攪擾了你,正想著你要來了,我才活過來呢。我那屋子里就只襲人麝月,她們幾個不知野到哪里去了,還沒回來呢,可巧你就來了,我正有一件犯難事,卻又一時不好去問別人,你這救星來了,也不救我一救。”
黛玉見寶玉這般說,看看里面果真又沒什么動靜,遂明白過來,許是那李奶媽口齒不清,自己聽錯了,頓時不覺又臉紅起來,便嗔道:“誰叫你平日家裝神弄鬼的,有什么難事,且說來我聽。”
寶玉見黛玉回轉過來,忙接了紫鵑手里的燈籠來提著,笑道:“咱們且到屋里細說,這里有風。”
眾人方又轉身,進得怡紅院來,襲人忙打起簾子,麝月便去倒茶。一時寶黛二人坐了,紫鵑、襲人、麝月、雪雁等人自去里面說話不提。
寶玉便拉著黛玉的手笑道:“妹妹越發瘦了,倒是長高了些,都說女大十八變,果真的。”
黛玉立馬抽出手,站了起來,怒道:“你放屁,哪里聽了村話,也來氣我。”頓時便抽泣起來。
襲人紫鵑等人連忙出來。寶玉知道自己又把話說造次了,立時紅了臉,連忙賠笑道:“我該死,一時情急,竟說造次了,求妹妹饒我這一遭,以后再不說了,否則,否則……”
紫鵑忙上來勸解道:“否則怎樣?二爺平日家在我們面前都是言辭謹慎的,怎么一見了姑娘就心直口快,如同沙彌見了佛祖,恨不得把心窩子掏出來一般,卻忘了言者有心,聽者更有意了。”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寶玉更覺不好意思,黛玉也紅了臉,卻嗔道:“就你嘴巧話多,舌頭長。”
寶玉又忙向黛玉、紫鵑作揖,賠笑道:“原是我的錯,咱們卻別提這些,一陣風過了吧。”
襲人、紫鵑等人又笑著進去了。這里寶玉便拿了一張薛濤白浪箋來遞給黛玉道:“我和她原是楚河漢界,難入她的法眼,卻因白日間偶遇,無意間得罪了她,她這樣人物是我得罪不起的,況且這些天她又和你好,想來后悔,便想向她賠個不是,卻又不知如何落筆,我知道我們這些人中,她只高看你一眼,可巧你來了,快幫我出出主意。”
黛玉接過信箋來看,立馬便笑了,見上面寫的是:“檻內人莽夫濁玉恭肅遙拜”。
看完這句,黛玉忙掩了口道:“原來你是莽夫濁玉,怪不得口無遮攔,這回子頂禮膜拜又有何趣,你也不羞,只該寫成‘跪拜’二字才好,方見得你的心誠罪重。”
寶玉紅了臉,笑道:“如何使得,哪有無緣無故男女跪拜的道理。”
黛玉一聽這話,頓時紅了臉,冷笑道:“如何使不得,只把那大紅蓋頭頂上,不就使得了,不僅使得,還好得很呢。”
寶玉又知自己把話說錯了,急得賭咒發誓道:“妹妹想到哪里去了,我若有那心思,我,我,我立時便不得好死,削了發,當和尚去。”
黛玉一聽,越發難過,這話原本寶玉只對自己說過,此時他竟因妙玉說出這話來,心里越發起了疑,疑他是欲蓋彌彰,又無法說破,頓時只無聲的滾下淚來,丟了那信箋,默默起身便要走。
寶玉忙上前攔住,也哭了,哽咽道:“我知道,自己把心挖出來你也不信,只這話原是你說的,卻來賴我,我比竇娥還冤些,卻向誰說去。”
黛玉遂又坐下道:“我何曾說什么來著,卻賴我?”
寶玉忙拭淚道:“我只說向她賠個不是,你卻說出什么‘跪拜’,‘大紅蓋頭’的話來,可不是賴你。”
黛玉頓時無言以對,只得默默低了頭,紅了臉弄衣帶。
寶玉見狀,忙又笑了,撿起那地上的信箋仍遞給黛玉道:“好妹妹,我和她也只是君子之交,原沒什么,一時口無遮攔,和她在那翠煙橋上偶然談論些佛法機鋒,卻忘了她是修行之人,就把話說造次了,這會子后悔不及。她近日又和你好,時常去你那里,倘若我去了,見了她如何是好,豈不尷尬,況且她又是太太叫人拿了府里的帖子請來的······”
黛玉聽這話大近情理,他原來卻是為了這個原因,頓時便又好了,卻冷笑道:“說起賠罪,這天底下若有人稱第二,除了你,還有誰敢稱第一,你一生無事忙,卻陪了多少回罪了。”
話音才落,寶玉紅了臉,只聽得那邊屋子里襲人、紫鵑等人都笑了。這里寶玉、黛玉也忍不住笑。
寶玉道:“我只怕措辭有何不妥,別又把她得罪了。妹妹向來是無書不讀,見多識廣的,你就開了法眼,幫我看看,可有不妥之處。”
黛玉道:“要我看看也行,只是不知你這‘檻內人’三字從何說起?你既自稱‘檻內人’,她必是自稱‘檻外人’了,我和她來往了數日,卻不知她竟有這號,可是又有什么典故,你如實說了來,我便幫你改改。”
寶玉道:“妹妹如何連前人的兩句詩也忘了。”
黛玉道:“我如何不知,這是南宋石湖居士的《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中的兩句,只是我說的原不是這典故,而是那典故。”
寶玉哂笑道:“哪里還有什么那典故。”
黛玉冷笑道:“沒有那典故,你如何得了‘檻內人’的雅號。這號倒是起得雅致新奇,還不快說了來我聽聽,也讓我這俗人開開茅塞。”
寶玉紅了臉道:“這原本也沒什么,你等等,我讓你看一樣東西。”說著,便轉身到屋子里翻東西。襲人見狀,忙問找什么。寶玉道:“那年我壽誕,妙玉送來一張拜帖,我記著好好收起來的,怎么不見了。”
襲人笑道:“我當是什么,你只出去陪林姑娘,我找找看。”
寶玉只得出來,見黛玉正拿著自己那張薛濤白浪信箋捂著嘴笑。不知這信箋上寫了些什么,此是一段公案,石頭不敢擅擬。
寶玉見黛玉這般,只自悻悻的,又有些不好意思,那里襲人早拿了一張錦緞包著的帖子出來遞給寶玉。
寶玉忙拿了來遞給黛玉看。黛玉放下信箋,只見這是一張粉紅金絲紋拜帖,遂打開來,里面寫的是:“檻外人妙玉遙叩芳辰”。黛玉心里便又有些突突的,冷笑道:“原來這才是真典故,竟那時就埋下了,怪不得那年蘆雪壙賞雪詠紅梅,別人都不得她的梅花,獨你去了便要了來,原來你和她早就是君子之交,和我倒是萍水之交了,可知我是不如她的了······”
寶玉立馬慌了,忙辯解道:“你別誤會了,你細看那拜帖,她只把我當女兒一般看,否則,也不會送這帖子來。”
黛玉不解,問道:“這倒奇了,她如何就把你當女兒看了?”
寶玉道:“你只看那‘芳’字。”
黛玉道:“她說‘遙叩芳辰’,只這一個‘芳’字,如何就見得她把你當作女兒了。”
寶玉道:“虧你無書不讀,‘芳’者,花也,哪有把男人比作花的。”
黛玉遂笑道:“原來是這樣,你一會子是濁玉,一會子是莽夫,一會子又成了花兒,這會子搖身一變,又成女兒了,可知你善變,難不成你是耗子精不成······”
寶玉見黛玉提起舊話,想起那年和她同在榻上講笑話的往事,頓時心醉神搖,笑道:“我自然是小耗子精,只是沒能竊得……”
寶玉原想說只是沒能竊得你這個香芋,話到嘴邊,忙又打住了。
黛玉也明白過來,頓時羞得滿面通紅,遂也想起兩人那時同臥在一張床上說話的光景,一時百感交集,不由得眼圈又紅起來。寶玉忙欲賠罪。
黛玉道:“不關你事。”
寶玉道:“妹妹也放寬心些,我若說話不算數,便……”
黛玉忙止住道:“我都知道,你用不著賭咒發誓,我也不聽這些渾話。”
寶玉道:“那妹妹如何眼睛又紅了?”
黛玉道:“我只是一時······”
寶玉道:“我雖不能替你,但你好歹說出來,我也替你分擔些。你不說,只顧傷心,卻不知我看著更傷心。”
黛玉嗔道:“可別在這里渾說,我只是一時想起江南姑蘇的家罷了,如今那邊已沒人,這里人人都有父母兄弟姐妹,獨我是個孤鬼,我的心,誰又說得,懂得。將來還不知怎么樣呢。”說著,不禁滾下淚來。
寶玉聽了,早也紅了眼睛,情不自禁的拉著黛玉的手道:“放心,有我呢······”
黛玉悠悠的道:“我知道有你,可又有什么用······”
寶玉道:“我和老太太說去!”
黛玉道:“哪有這個理!只怕說了也沒用,反遭人笑話。二姐姐的事你不是不知道。”
寶玉聽了這話,一時真是無可奈何,兩人便只得拉著手對泣起來。
紫鵑忙出來,見二人這樣,便道:“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咱們回去吧。”
黛玉站了起來,連忙拭淚。麝月見了,忍不住笑,獨襲人臉上有些不自在,早提了燈籠來道:“姑娘也保重些,別為了那些沒相干的傷了身子,時候也不早了,有什么話,明兒再過來吧。”
黛玉方扶著紫鵑出來,寶玉早拿了襲人手里的燈籠跟著,卻聽得外面的婆子笑道:“該關門了,哥兒姑娘們都歇了吧。”
黛玉便轉身道:“你回去吧,明兒我再過來,卻有話說。”
寶玉只得把燈籠遞給紫鵑,看著二人出了院門,上夜的婆子把門關了,方轉身回來,自己走進屋里躺下,翻來覆去,直到天色微明方朦朦朧朧睡了。
黛玉和紫鵑自去不提。卻說寶釵自瀟湘館出來,一徑往梨香院來,穿過后墻門,便到了這邊,薛姨媽卻在香菱屋子里閑話,見寶釵回來,便道:“我的兒,你去了這半日,可曾吃了飯不曾?”
寶釵道:“那邊老太太留飯,我吃了才來的,媽媽身子可好些?”
薛姨媽道:“難得這兩日清凈了些,我倒是吃了兩碗。”
寶釵道:“可是難得,她這幾日消停了,媽媽倒是好生保養身子,也時常過老太太和姨媽那邊走走,說說閑話,散散心也是好的,別整日悶在家里,俗語說‘眼不見為凈’,咱們雖不去招惹她,只怕她一時又哪根筋不通,惹媽媽生氣。”
薛姨媽嘆了口氣道:“我何嘗不想,只是香菱在這里,我又放不下心。只怕你哥哥一時又糊涂油蒙了心,作踐起來,沒我在,哪里能行。若這會子搬了出去,一者那邊也還沒說,二者外面也還沒來得及收拾好。”
寶釵道:“我看還是趁早搬了出去的好,這里住著,倒有許多不便,如今院子里平白生出多少事來,咱們不說避避嫌,在這里住著始終有礙,況且香菱又有了孕,咱們平添出許多事來,哥哥又時常不在家,雖那邊姨媽和老太太不說,咱們豈不是沒眼色。”
薛姨媽道:“這倒是我的兒多心了,若說沒眼色,倒還不至于,卻只怕你姨媽不肯,再者老太太那邊也不知如何開口,咱們若一聲兒不響的搬走了,豈不叫老太太多心。”
寶釵道:“媽這話也是,只是遲早要搬的,雖老太太和姨媽留咱們,但也沒個常住不走的理,遲走不如早走,況且在這里住著,那邊屋里時常吵得媽不得安寧,只怕別人也早煩了咱們,只是嘴上不說,咱們出去,雖說胳膊折了,卻只往袖子里藏,也省得聒噪了別人。”
鶯兒便道:“只是離大觀園遠了,只怕寶玉舍不得呢。”
寶釵一聽這話,臉上便騰地紅了,立馬怒道:“我走不走,關他什么事,你竟也學得狐媚歪道的了,在這里胡說些什么!”
鶯兒見寶釵臉有怒色,連忙閉了口,只在一旁站立。
薛姨媽道:“咱們在這屋里閑話,倒吵擾了香菱,不如咱們回自己屋里去吧。”說著便站起身來。香菱連忙欲起身相送,寶釵止住道:“你且好好養著吧,若有事,只管叫小霞來叫我們,只是那些沒要緊的詩集倒要少看些,免得傷神,將來,你要看多少都行,也不急在這會子。”
香菱道:“這整日家在屋子里呆著,看幾回書,時常自己吟誦吟誦,我倒覺得好些。”
寶釵笑道:“那也隨你罷了,只是別太勞累了,省得媽媽為你操心,如今媽媽年紀大了,比不得從前,咱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香菱點點頭,還是送眾人出來,方轉身回去,隨手又拿起床頭上的一本詩集來看不提。小霞忙又去剪燈花,又去倒了茶來。
寶釵和薛姨媽回至自己的屋內,福兒迎著,鶯兒忙去倒茶。寶釵卻道:“也不早了,我和媽媽說會子話,你兩先去吧。”
鶯兒便和福兒出來,兩人自去外間說話不提。
薛姨媽道:“你今日過去,可去你林妹妹哪里不曾,她怎么樣?”
寶釵道:“怎么不去,看著倒比往日好些,只是卻撞見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薛姨媽道:“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難道是寶玉和她……”
寶釵紅了臉道:“卻也不是,若是他兩,倒也不奇。”
薛姨媽疑惑道:“不是他兩,那還有誰?他兩也不小了,原也該避諱些。”
寶釵道:“這話說來,也真真叫人預想不到,不知幾時,林妹妹竟和櫳翠庵的妙玉相知起來。媽媽知道,那櫳翠庵的妙玉自詡清高,輕易不和人往來的,她那孤高怪異的品性,豈是常人能近的。”
薛姨媽道:“她原是出家人,不合時宜,也是自然,你林妹妹和她來往,許是一時高興罷了,那也沒什么,難不成還會隨著她去了不成。”
寶釵道:“這倒不會,只是我在去的路上,看見寶玉也自那里來,卻站在翠煙橋上和那妙玉私語,說的竟是些口不擇言的渾話。后來,寶玉把那位得罪了,她紅著臉轉身走了,寶玉卻只站在橋上抹淚,丟了三魂七魄似的……”
薛姨媽聽了這話,頓時心驚,想了一回道:“這還了得,她一個出家修行的人,怎么這樣?若是真有什么,你和寶玉……”薛姨媽話到嘴邊,見寶釵臉上早不自在,便連忙打住了。
寶釵紅了臉,眼里卻隱約含著淚光。薛姨媽見狀,越發急了,便道:“我的兒,你也不用愁,媽媽自有主張,等我明日過去,和你姨媽說說。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憑他怎么樣,也逃不過這個理去。”
寶釵頓時急了,紅了臉道:“媽媽渾說些什么!”
薛姨媽道:“你懂什么,這話雖說得臊了些,卻自古是這么個理。想不到那妙玉看似清高,骨子里竟有這個歪念頭,倘若寶玉也中了她的迷魂陣,將來于你們卻是不好。”
寶釵雖羞得面紅耳赤,站起來欲走,卻又回身道:“那妙玉原是帶發修行的,雖有度牒,卻也算不得真的出家人。寶玉原有些呆性,只怕一時失了腳,卻是一輩子的名聲,這卻不可不防著些。”
薛姨媽道:“我的兒,你說的不無道理。你寶兄弟也一年比一年大了,就算是匹野馬,也該上籠頭了,若還是像小時候胡謅亂道,沒輕沒重,別說我們看了擔心,就是老太太和太太那邊也不得安寧,你該時常提醒著他些才是。只是說起這個代發修行的妙玉來,我才知道你原來愁的是這個,你且放心,一切有媽呢。”
寶釵聽了,臉上火辣辣的,一時無話,又略站了站,定定神,待臉上紅暈退了,方出來叫上鶯兒回房去不提。
這里薛姨媽見寶釵去了,心里卻七上八下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卻也沒法,只得上床去歪著,剛欲閉上眼睛,卻聽得那邊有人叫喚,院子里接二連三的大鬧起來。
欲知何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