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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省宮闈賈元春染恙,探尼庵憨寶玉吞聲

  • 紅樓夢話
  • 雷應山
  • 11013字
  • 2025-05-25 09:00:00

話說黛玉口中吐了一口血出來,身子一軟,眼前一黑便倒在床上,急得紫鵑、雪雁大哭,兩人呼喊了半晌也沒見黛玉醒來,雪雁便撲在黛玉身上哭訴道:“小姐,你怎么就丟下我去了,以后我可怎么辦?”

雪雁一者年紀小些,二者也是急昏了頭,見黛玉半晌沒答應,便以為黛玉死了,只顧撲在黛玉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倒是紫鵑一摸黛玉身上,渾身滾燙的,口鼻中尚喘著氣,便知黛玉是一時氣惱,血氣攻心,暫時暈了過去,連忙止住雪雁道:“快別只顧哭了,姑娘還沒死呢,倒被你搓揉壞了,快去告訴老太太要緊。”

雪雁轉醒過來,見黛玉果然又咳嗽了幾聲,忙起來不及拭淚,便急急出瀟湘館來。

這里紫鵑見黛玉悠悠醒了,忙去倒了茶來,拿了痰盂放在床下,又扶起黛玉,讓黛玉漱口畢,方又把黛玉扶在床上躺下。

一時兩人只是淚眼相向,黛玉嘆了口氣,便又哽咽。

紫鵑哭道:“前兒春燕她們都是胡說的,姑娘可千萬別當真。姑娘若有什么,叫我便死了吧。”

黛玉道:“什么當真不當真,橫豎不過是命罷了。真也罷,假也罷,只可恨老天爺既然要這么著,何苦又讓我遇著了他。”

紫鵑道:“都是我們渾說,姑娘可別多想,若有些好歹,倒是我們多嘴惹出來的禍了。我跟了姑娘這些年,若姑娘有什么,我也不活了。”

黛玉又一陣咳嗽,紫鵑忙來替黛玉輕輕拍著胸口。

黛玉半晌方道:“我死了,你倒是得好好活著,你原是這府里的,倒是雪雁,她從小兒跟了我,也是苦命的,將來你要把她當親妹妹一般,我死了,便也放心了,也不負咱們姊妹一場。”

紫鵑聽了這話,早又哭得淚人一般。黛玉便問道:“雪雁哪里去了?”

紫鵑便把雪雁去告訴老太太的話說了。黛玉道:“昨兒才因為他,老太太和她們很是生氣,你還沒聽出她們話里話外的意思來嗎,我這會子是這賈府里的罪人呢。況且老太太只怕還在氣頭上,那位尚且顧不過來,哪里還顧得了我呢。只怕她們都盼著我早死了才好呢,你又叫她去那邊做什么。”

紫鵑哭道:“老太太向來最疼姑娘的,姑娘如何說這話。昨日寶玉不好,老太太她們想必也是急壞了,一時說了句言不由衷的話,姑娘千萬別往心里去才好。你是她的孫女,她怎么會……”

黛玉道:“你快去把雪雁叫回來,我的病也別讓她們知道了,恐怕我還多活些日子。”黛玉說完,便又悠悠閉上了眼,不再言語,只淚珠兒便滾了下來。

紫鵑沒法,只得拉了被子來給黛玉蓋好,便急急出來追雪雁,才來至沁芳橋,這天突然變了,只見丹云密布,朔風嗖嗖,一陣寒意襲來,天上便落下幾滴雨點,須臾竟淅淅瀝瀝下起綿綿秋雨來。

紫鵑沒帶雨傘,只得冒雨急急過橋來,才轉過小山,只見前面探春扶著侍書和雪雁急急來了。

探春便問紫鵑道:“姑娘怎么樣了?你如何又走了來?”

紫鵑道:“姑娘醒了,只是不大好。她原是個多心的,怕老太太知道了,一連聲要我追了雪雁回去。”

探春道:“雪雁碰著了我,都說了,老太太那邊暫時還沒說。咱們且快走,看看去要緊。”

眾人便又急急回瀟湘館來。探春見了黛玉,見黛玉容顏憔悴,臉上有淚痕,安慰道:“姐姐且保重身子,別多想,小丫頭子們素來口無遮攔,成日家昏天白日混說,你怎么就當真了。她們哪一日不說些玩笑話,只當是打趣人,哪里知道天高地厚。待姐姐身子好了,二哥哥也大安了,眼看這頭一場雪便要下來,咱們還要約了史姑娘賞雪作詩去呢。”

黛玉只歪在床上悠悠道:“難得妹妹來看我,這便是咱們姊妹的情誼,我都記著了。只是我這病恐怕是好不了的,至于賞雪吟詩,就看還有沒有那命罷了。”

探春見黛玉如此,也不禁傷感,強忍著淚道:“姐姐說的哪里話,我已經叫人去請太醫了,吃一兩幅藥下去,再好好調養,沒有什么不好的,你只別多想,安心養病要緊。老太太那邊擔心著寶玉,身上也不大好,且又是上了年紀的人,她心里倒是時常記掛著姐姐呢,昨兒晚上還念起姐姐來,我回說沒什么大礙,老太太方放心了些。”

黛玉便只點點頭,又咳嗽起來。一時外面又有王夫人處的小丫頭子來說:“太太叫三姑娘快過去,說一起進宮里去呢。”

探春便起身對黛玉道:“姐姐且好好養著,太太那頭,我自會回明,只說姐姐偶感了風寒。你這里若有什么,需要什么,只管來說。”說著便告辭出來。

黛玉忙叫紫鵑送了出來。眾人出了瀟湘館,探春方對紫鵑道:“以后大家說話做事可得加倍小心些,我已經派人囑咐了園子里的小丫頭子和婆子們,不許再提二哥哥和寶姐姐的事。林姐姐這病,多半便是從心上來,你們也得仔細小心些才是。若需要什么,只管叫人來和我說了便是。”

紫鵑和雪雁答應了,看著探春走了,方回屋子里來。直到中午時分,張太醫方隨著周瑞家的進來,診治開了方子,自去。周瑞家的派人抓了藥送來,已經是傍晚。這里紫鵑和雪雁便忙著煎藥,服侍黛玉吃了一劑,也不見大好,只是咳嗽不斷,也只得好生服侍黛玉躺著。至晚間,黛玉卻越發咳嗽得厲害,紫鵑和雪雁也沒法,好不容易俟到天亮,紫鵑便欲去回稟賈母,奈何黛玉不許,也只得罷了。如此過了十多日,黛玉雖有了些精神,奈何咳血的癥狀竟未止住。

卻說探春和賈母、王夫人、鳳姐以及賈珍、賈璉等各按品大妝,一起進宮來,早有夏太監迎著,只說讓眾人在大殿外候旨。直到晌午,才又有一名小太監出來道:“皇上有口諭,命眾女眷在宣和殿內候旨,其余男眷即刻回府,不得擅留。”

眾人一時謝恩畢,便都心里恐慌,不知是何預兆。賈珍、賈璉聽了此話,待要細問,那小太監早進去了,猶豫了片刻,那夏守忠又不見出來,只得和賈璉、賈蓉出宮來,又悄悄留下賈蓉和來升及幾個小廝在宮外候著聽信,心里七上八下的和一干人回去了。

榮府這邊早有人來告知了賈赦,因他前番遭人彈劾,此次只好托病,并不敢進宮去。賈政卻還在回來的路上。

賈赦心里雖然著急,卻又無人可說得,現如今又聞得眾人進宮是這番情景,料著必然不好,加上心里原有舊病,早驚得一頭倒在床上,只唉聲嘆氣而已。

賈璉自從前番挨了賈赦的打,能躲則躲,早推說寧府有事商議,躲得遠遠的去了,直恨得賈赦咬牙,顫聲兒罵賈璉狼崽子,早該打死才是。

賈母等人在宣和殿內等候了半日,方有宮女出來道:“娘娘懿旨。娘娘近日偶感風寒,并無大礙,不便和眾人見面,讓老太太和太太及眾姊妹們回去,且不必懸心,并問候老太太和太太及眾姊妹們好。”

賈母和眾人跪著聽了懿旨,謝恩畢,起身,那宮女早轉身進去了。便有內侍小太監來,只說了一個“請”字,便領著眾人退出殿外。又有外宮的小太監來,引領賈母等人出得宮來,亦是一言不發,便急急轉身進去了,哪里容得眾人片刻停留。

王夫人剛出得宮外,眼淚便忍不住滾下來,鳳姐和探春等便也暗自抽泣。

賈母心里亦是傷感,不知是何預兆,心里又急,只喝令道:“有多少眼淚等回去再流,這里豈是咱們多站得的地方,別讓人看見了,更是罪上加罪。”

眾人只得忍淚。賈蓉及來升以及周瑞家的和各人丫鬟等人連忙上來迎著,又命小廝抬了轎子,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回賈府里來。

賈母回至府中,剛坐下,便老淚縱橫的痛哭起來。王夫人、邢夫人、以及尤氏、鳳姐、探春等人也各自抹淚。各人的丫鬟們也隨著一起痛哭起來。頓時賈府內哭聲震天,各人相對抹淚,如同天塌下來了一般。

王夫人見賈母哭得哽咽,怕她上了年紀的人,一時若有個好歹,便只得強忍淚上來勸解。鳳姐、探春亦止住淚,上來安慰賈母。

眾人正自傷感惶惶,賈赦卻杵著拐,領著賈珍,賈璉、賈蓉、賈環等眾男眷進來,齊刷刷跪下痛哭道:“都是做兒子的不是,連累了老太太,讓您老跟著傷心受怕。只是不知宮里娘娘究竟怎么樣了,說個準信,做兒子的就算是肝腦涂地,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下油鍋,兒子自去承受,只求老太太保重身子要緊。”

一時間賈府眾男眷和眾女眷便都又哭聲一片,如同大海漲潮一般。

賈母哭了一回,方喝令道:“都給我住了吧,你們還有臉說,有臉來問,咱們如今哭也哭夠了,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呢。你們且把平日家瞞著我作的好勾當都說出來,也讓我聽聽,開開眼。我這一把年紀了,福雖享了些,臨死卻還要受你們的罪。咱們這一大家子,難免人人心里都是干凈的,今日索性都抖落出來,既是家丑,這里也無外人。如今事情不好了,該是誰去承受的,自己自去承受去吧。”

王夫人、邢夫人等聽了此話,也哭著連忙一地兒跪了下去。眾丫鬟等人也都跪了。賈赦等人早跪在地上扣頭謝罪不已。

賈母見狀,指著王夫人等生氣道:“你們又都跪了做什么,難不成事情是你們娘兒們做出來的不成?”

邢夫人便哭道:“事情雖不是我們做的,但老爺有了不是,我們自然難辭其咎的。”

賈母怒道:“你既然知道難辭其咎,早做什么去了?”

邢夫人只得紅著臉閉了嘴。賈母又道:“今日進宮你們也看到了,咱們這樣人家,稍有風吹草動,便如同刀架在脖子上一般。這些年來,咱們賴著祖德福蔭和娘娘的洪福,過了些安享榮華的日子,誰知你們竟必定要樂極生悲起來方知道錯。你們有該要下油鍋的,有該要上刀山的,都好,只自去罷了。我這把年紀,兩眼一閉,也管不了你們了。”

賈母說著,又流下淚來。賈赦等人跪在地上早把頭磕破,亦是老淚縱橫的道:“老太太若是這般說,兒子便是即刻死了,也難辭其罪。”

探春見一家子人這般,也沒個了結,若老太太再出什么意外,卻是雪上加霜,只得稟道:“老太太雖然責罰得是,但也要保重身子要緊。如今二老爺還在回來的路上,宮里只怕等他回來才能有確信。娘娘雖然沒有見咱們,可也并沒有責罰的意思。圣上雖有口諭,卻也只屏退了男眷,這也是慣例,且并沒有責怪咱們賈府的意思。咱們且小心著便是,等二老爺回來,有了確信,咱們再……”

鳳姐、王夫人等亦附和勸解。賈母怒道:“你一個年輕姑娘家不知道也就罷了,你們太太老爺們難道也不知道厲害,非得大禍臨頭,那刀子砍在脖子上方醒!我死了倒也罷了,只是咱們這樣威赫赫幾世的人家,叫我死了如何去見先人?咱們這些年,自從圣上準許進宮探視,幾時遭遇這樣冷遇,這便是不好,大難將至的預兆,況且先前你們做的好事,遭了彈劾,只瞞著我,現如今這樣了,還想用紙包住火不成?前番娘娘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這病真是來得蹊蹺。若無大礙,便沒有不讓我和她娘進去探視的理。還有那來傳話的宮女,怎么突然就換了,咱們從沒見過的。圣上雖還未降罪,只怕咱們也離大禍不遠了。”

賈赦聽了賈母這話,早魂飛膽喪,眼淚鼻涕橫流,只一連串的跪在地上扣頭謝罪,額頭上流下血來,幾乎不曾昏死過去。

賈母嘆了口氣,只得對邢夫人道:“你快扶了他去吧,即便是他磕死在這里,也于事無補,倒讓我見了有氣受。”

邢夫人磕了頭,忙扶著賈赦退了出去。賈母便對眾人道:“你們都起來吧。”

眾人方起來。王夫人便對賈璉道:“老爺到什么地方了?幾時方能到家?”

賈璉忙回道:“我已經派人前去迎接打探了,來人回說原本今日到家的,路上又耽擱了些,最快明日到京,只怕也得先進宮回稟了差事,后日方能回家來。”

賈母道:“你且派人一路打聽著,把家里和宮里娘娘的事和他說了,讓他心里有個底。只求菩薩保佑,他見了圣上,別又有什么不是才好。”

賈璉忙答應了。賈母便含淚道:“你們都散了吧。”

眾人退出。王夫人和鳳姐及探春卻不敢就出來,只在一旁侍立。

賈母道:“這里有鴛鴦和琥珀便可,倒比誰都強些。你們娘兒們也去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也累了。”

王夫人等只得安慰了賈母數句,剛欲退出,寶玉卻扶著襲人進來,便跪在賈母跟前一聲兒痛哭起來道:“都是孫子們不孝,寶玉給老太太磕頭賠罪了。”

賈母見是寶玉,忙命王夫人拉了起來道:“你身子上還沒好,這會子又跑了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養著,這又關你什么事。”

寶玉道:“我聽說老太太不安,都是作孫子們的不是,我哪里還能安心養病。”

賈母道:“我安不安倒也罷了,橫豎只不過是一伸腿的事。只是這些兒孫里頭,只你是真孝順。都說你外頭好,里頭糊涂,我看倒不是什么壞事,總比那些不糊涂的安分些,做了些樂極生悲的事情,等到大禍臨頭了,才來謝罪,還想著拿紙包住火去。”

寶玉道:“孫子只求菩薩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賈母見寶玉這般孝順,倒也寬慰了些,便拉著寶玉的手細細打量了一番道:“你為了那一位玉兒生了這場病,竟瘦了些,如今可大好了?你們的心病我都知道,只是我這把老骨頭也沒幾日盼頭了,更別說長命百歲的話,明兒我一伸腿去了,也管不了你們這許多。你們娘兒兩相依為命,將來就看造化罷了,只可憐了哪一位,只怕我是白疼了她一場,竟是有命無福的了。”

賈母說著便又滾下淚來。王夫人聽了賈母這話,忙上來安慰,賠笑道:“老太太也不必太過傷感,家里的事自有老爺回來再細細商議,雖說前次進宮,娘娘親點了寶丫頭,說只她是有福的,但我們從來拿林姑娘當自己親生的一樣。”

賈母聽了這話,心內大不快,知道王夫人這會子搬出元春之命來,必是鐵了心的,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哭了一回,嘆氣道:“你們是他老子娘,將來的事我也不好說你們,既然你們背地里都商量好了,就由著你們鬧去吧,橫豎我是快閉眼的人了。”

王夫人聽賈母這話不像,立時紅了臉,便欲跪下。寶玉、鳳姐、探春等人也早跟著跪了下去。

賈母道:“你們都起來,我也并不是責怪你們的意思,只是可憐哪一位。若沒有什么事,你們便也去吧,我倒得安靜些。”

王夫人只得起來,拉了寶玉,又對賈母道:“如今雖然事情有些不順,但只要我們從此勤謹些,將來必定會好起來的。明兒我叫寶玉去廟里給老太太祈福,把那一盞二十斤的長命百歲燈點起來。老太太只安心養身子要緊。”

賈母便只點點頭,不再言語。鳳姐還想說什么,王夫人忙使眼色止住。眾人便告辭出來。

寶玉拉著王夫人的手問道:“我也沒聽明白剛才老太太和太太說的話,怎么就只寶姐姐是有命有福的,林妹妹怎么就沒福了?”

鳳姐道:“你現在只管把身子養好,等明年大比之期金榜高中,橫豎你便知道了,這回子卻問不得。”

寶玉待要再問,王夫人忙呵斥道:“你身子才好了些,還嫌折磨得我們不夠。”

寶玉只得閉了口,不敢再問。一時眾人出了賈母庭院外,彩霞、小紅、侍書、襲人等忙上來服侍。王夫人便命襲人扶著寶玉回去,小心伺候,并吩咐不準寶玉出怡紅院到處亂逛。襲人會意,點頭扶著寶玉去了。

王夫人又命探春準備些明日家廟里祈福的香油紙錢等物。探春領命去了。

王夫人一時心酸,嘆了口氣,忍不住眼里含著淚,看了一眼鳳姐道:“你如今和他竟如同路人一般,那平丫頭竟也鐵了心不成?”

鳳姐見問,一時也含淚道:“竟是我無能,害得太太為我操心。”

王夫人道:“我這操的是哪一門子心!好好的一個家交給了你,如今竟成這樣,我縱有千百個心,只怕也早操碎了。”

王夫人說完,扶著彩霞去了。鳳姐獨自兒站在原地抹淚。小紅忙上來扶著。

鳳姐嘆道:“太太這是怪我的意思了,如今我竟真的成了禍首了,我這些年來為的又是誰?”

小紅忙道:“奶奶且看開些,橫豎咱們無愧于心便罷了。”

鳳姐道:“好一個無愧于心!只是這顆心早操碎了,誰又知道,如今竟落得被人埋怨。別人倒也罷了,竟連太太也責怪我了,可知是墻倒眾人推,破鼓眾人捶。”

小紅道:“咱們這些人里頭,比如劉姥姥,家里的寶玉、三姑娘,哪一個不念奶奶的好。俗語說人無完人,就連孔夫子還有人詬病,說他壞話呢,何況咱們。”

鳳姐聽了小紅這話,心里方釋懷了些,便拭淚扶著小紅回去了。

次日早晨,賈璉便來回稟王夫人及賈母,說賈政已經回京,直接進宮里去了,家里和宮中娘娘的事老爺都知道了,并問賈母安和太太們好,請老太太和太太不必太過擔心,一切等老爺從宮里回來再說。

賈母和王夫人聽了,心內自是喜憂參半,喜的是賈政外任終于回來,家里家外大小事務也有人支撐料理,憂的是宮中元春之病蹊蹺,且二位老爺竟遭人彈劾,吉兇難料。

王夫人一時心里便又有些惴惴不安,恰探春又來回說祈福之事已經準備好了,幾時過去。

王夫人便道:“還是你帶了寶玉和惜春去吧,我這里恐宮里有話,如何走得開。你林姐姐又病了,寶丫頭是不便去的,鳳丫頭也是三災兩病的,也去不得,且家里也得留她在。”

探春道:“珍大哥哥那頭說不說?大太太倒是昨兒便和我說了,要一同去的。”

賈母道:“這也不是什么正經大事,且家里如今事多,去那么多人干什么?還嫌咱們不夠張揚?我的福也用不著她去祈,沒得倒招出禍來。只要她那邊不闖禍,安安靜靜待在自己的窩里,我便一百個阿彌陀佛了。你們也去去便回來,恐你老爺從宮里傳話出來。”

探春連忙答應了,便告辭出來。恰巧賈珍之妻尤氏和賈蓉之妻胡氏在外面,聽了賈母這話,嚇得連忙退回去了。

探春見了尤氏,只得上去行禮。尤氏紅了臉,冷笑道:“原來我們都是招禍的,看來這個家里是沒我們站的地了。”

探春待要說什么,尤氏領著胡氏等人早轉身走了。探春雖然生氣,也只得自語道:“這天下果真是混賬人橫行,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必要自殺自伐,把這醋壇子摔碎了才罷。”

探春扶著侍書出來,剛轉過榮禧堂,便見趙姨娘和賈環趕來,自提了些香燭等物。

探春上去行了禮,便把賈母擔心人多招搖的話說了。趙姨娘頓時氣得白了臉,罵道:“什么一窩子黑心濫人,倒說我們是招禍的,如今弄出事來,將來墻倒眾人推,只怕老太太還是個有福有運的靠山,你是我生養出來的,也不在老太太跟前替我和你親弟弟說句好話,難不成我們便不是這府里的主子?”

探春道:“這原是老太太的意思,姨娘說的什么話,我只不過是照實說罷了。原老太太慮得極是,且又不是什么好差事。”

趙姨娘呸了一聲道:“我知道這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只是也親疏太過了些。眼看著大禍臨頭,誰不想往老太太屋檐下躲躲。你不替我們想想倒也罷了,卻來說風涼話。”

探春冷笑道:“姨娘若是安分守己,又哪里來的禍,何必想著往老太太屋檐下躲。”

趙姨娘一聽探春這話,中了心病,頓時氣得把手里提著的香燭等物賭氣摔了,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便要撒潑。

探春見狀,早扶著侍書走了,只把趙姨娘氣得渾身亂顫,立在原地抹淚。

趙姨娘便要拿賈環出氣,誰知賈環見勢頭不妙,也一溜煙早跑了。

探春少不得忍著氣,出了榮國府,便往大觀園里來,見邢夫人沒來,也不去請她,只和寶玉、惜春說了,吃了早飯,各人領著身邊丫鬟,便往水月庵這邊來。

水月庵的智通早接到信,早早便準備了。寧國府那邊雖然尤氏和胡氏賭氣沒來,但自從賈芹出了事后,家廟里的一應大小事務便交由賈蓉打理。

此刻賈蓉也不敢懈怠,又因尤氏和胡氏回去說了一通抱怨的話,一時來不是不來也不是,只得稟了賈珍。

賈珍道:“如今宮里時刻有事,你還想去那廟里快活不成?那里的小尼姑正等著你受用嗎?你只叫來升家的拿了東西去便是了,又來聒噪我做什么?”

賈蓉連忙俯首答應了出來。那來升家的知道探春也不是輕易敷衍得了的,連忙吩咐了丫鬟婆子,早早準備了許多香油燭紙和打賞的貢品例錢等送來水月庵里等著。

一時寶玉和探春等人來至水月庵,來升家的早在庵門外候著,忙上來笑臉迎著道:“姑娘們和爺可算來了,我這里早準備好了,一應香油燭紙和貢品例錢都是珍大爺吩咐了的,說他做孫子的因事不能親自前來給老太太祈福,但心里是想著的,只能有勞姑娘們和爺了。”

探春只點點頭,只聽得廟里面誦經聲頓起,接著一聲阿彌陀佛,水月庵的老尼姑智通早笑著迎了出來,笑道:“姑娘們和爺且請到里面喝茶,我廟里的眾弟子正在給老祖宗和太太、姑娘及爺們誦《陰騭經》呢,那佛祖前二十斤的長命燈也早早給老祖宗點上了。”

眾人進得廟內,果真是一片祥和,只見七八株參天古柏如傘,鼎內香煙裊裊,大殿內十幾個女尼盤腿合十,坐在蒲團上閉目誦經。佛臺前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眉目含春的年輕尼姑,也一邊誦經一邊敲著木魚,算是領班。

寶玉一眼便認出這領著誦經敲木魚的尼姑正是沁香,只見她星目半睜半閉,眼瞼低垂,臉若銀盆,眉似春山,聞得眾人進來,忍不住朝這邊偷窺了一眼,卻正和寶玉四目相對,那眸子如同會說話一般。

寶玉一驚,忙低了頭,轉身和探春等人朝偏殿里來,心里卻直打鼓,心窩子砰砰直跳,臉上便有些不自在。一時惜春看見,不明就里,便笑道:“二哥哥這是怎么了,臉紅得如同這秋天的柿子似的。”

寶玉忙掩飾道:“沒什么,剛進來時被那爐子內的香熏迷了眼。”

襲人在寶玉身旁,卻知道寶玉心思,又不好說的,一時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只紅著臉,拉了拉寶玉衣裳,讓寶玉坐了。

智通領著兩個小尼姑進來獻茶畢,說了些因果和奉承的話,探春便命來升家的把燈油和貢品及數十兩銀子奉上。智通忙滿臉堆笑的念了聲佛,揣了銀子,又命小尼姑把貢品和香油等物拿去放在佛龕前供著。

一時大殿內誦經畢,一尼姑進來回稟,智通便命眾女尼散去,引領探春等人進大殿來禮佛,又親自敲鐘念經,焚香懺誦一番。

探春和寶玉、惜春等人跪在佛前禱告畢,出來。智通忙又擺了些果子和廟里的素食,說是供奉過佛祖的,既然是祈福,千萬賞臉用些,最是能增壽消災的。

探春等人只得又隨智通來至偏殿坐下。那沁香便也隨著三四個小尼姑進來獻茶,到了寶玉跟前時,那媚眼只略一挑,便似有無限風情,唬得寶玉立時便紅了臉,低頭不敢看她。襲人在一旁,氣得臉白,只得假裝咳嗽而已。

智通早把這些看在眼里,只不露聲色,便命沁香獨自去廟后的小山摘些柿子來。

沁香領命去了,卻回頭偷偷看了一眼,正和寶玉四目相對。

智通便對寶玉笑道:“這里老尼和姑娘們說些因果,還要煩三姑娘親自寫了老太太和太太及姑娘爺們的八字生辰,我好拿了去在那佛祖下壓著供奉,讓佛祖保佑老太太和太太及姑娘爺們長命百歲,福壽安康,二爺若覺得無趣,到外面走走也好。”

寶玉便笑道:“我正有此意,橫豎家里這么多人的生辰八字,也只三妹妹鬧得清。”

寶玉說著便起身出來,襲人也忙跟了來。寶玉笑道:“我且去方便方便,你又跟了來作甚,我一會子便回,你且進去吧。”

襲人紅了臉道:“你可別哄我,倒叫我懸心。若再有什么,你是叫我死呢。”

寶玉笑道:“我哄你作甚,也沒見入廁也要跟著的,我還能飛上天去不成,保準你們這邊完了事,我便回來。”

襲人只得罷了,卻站在殿外看著寶玉去了,方回里面坐下,心里卻始終放心不下。

寶玉一溜煙出來,便出了庵門,直奔后山而來,只見那山坳里果真一片好柿子樹,葉子都落光了,紅彤彤一片,只滿枝頭掛著些紅燈籠似的果子。

寶玉迤邐來至柿子樹下,心里正自納悶,突然身后卻有人笑,忙轉身一看,正是沁香,只見她提著竹籃,雖穿著僧袍,但也難掩她那風流婀娜的體態,尤其是那雙媚眼,勾魂奪魄,會說話一般。寶玉一時紅了臉,竟手足無措起來。

沁香上前來仔細打量了寶玉一番,眉目含春,滿臉堆笑道:“素聞寶二爺是花中之王,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堪比牡丹,真比那千嬌百媚的女兒家還叫人心疼些。”說著,便伸出一只手來摸了摸寶玉的臉。

寶玉嚇得連忙退步,卻不小心腳下一絆,摔了個四腳朝天。沁香忍不住大笑起來,忙又上來將寶玉扶起,趁機一把摟住寶玉,高聳起胸脯子道:“沒想到聞名不如見面,都說你是銀樣镴槍頭,果不其然。既然你有這賊心沒這賊膽,卻為何偷偷跟了我來作甚?”

寶玉臉紅得豬肝一般,額頭上的汗珠子便滾落下來,忙掙脫了沁香的懷抱,拱手施禮道:“姐姐說笑了,寶玉前來,只為有一事要姐姐指點,并不敢心懷不軌。”

沁香花枝亂顫的笑道:“天下沒有不偷腥的貓,也沒有不好色的男人,你和我裝什么正經!趁現在無人,咱們辦正事要緊。”

沁香說著,便解開衣服上的兩個扣子,露出里面大紅的抹胸來,又上前來一把將寶玉的脖子摟住。

寶玉驚得連忙掙脫了,退出數步,拱手道:“姐姐花朵一般人,似我這般濁物,豈敢冒犯姐姐。”

沁香見寶玉如此,不像是裝的,也是一時羞恥心發作,不禁紅了臉,忙扣了衣服冷笑道:“想不到天下烏鴉一般黑,今兒竟撞見了你這只白烏鴉,難得幾千年才出了你這么一個真真正正的正經人,索性罷了,你有什么話,便直說了來吧。”

寶玉方又施禮道:“濁玉有一事不明,常掛心頭,深為恨事,奈何又無人可說得,只得想著來問問姐姐。那庵里人多,多有不便,因此才偷空跟了來,并無他意,還望姐姐如實相告,以開濁玉茅塞。”

沁香笑道:“你文縐縐說些什么,什么左一個姐姐,右一個姐姐,只怕我比你還小些。若我猜得沒錯,你是為了那死了的蕊官,和那去了的芳官、藕官而來,可是也不是?”

寶玉道:“蕊官死了,有冤難訴,倒也罷了,算是解脫了吧。只是那芳官和藕官,聽說被人領了去了,不知流落何方,又要遭受什么樣的罪,想來都是我的不是,竟是我害了她們。姐姐若知道她們的下落時,請實言相告,濁玉感激不盡。”

寶玉說著,眼里流下淚來,又深深拜了下去。

沁香道:“當日是你們府里的管家婆子帶了她兩去的,你怎么不去問她,卻來問我?”

寶玉道:“我雖是府里的爺們,奈何一點作不了主,多一步也行不得,她們聽了太太的吩咐,又哪里肯告訴我。”

沁香嘆了口氣道:“說起這事,根由確實在你身上。那死了的蕊官倒也罷了,只是芳官和藕官,她們兩心里想的,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時常聽她兩嘰嘰咕咕,說是有朝一日,還得寶二爺接了進園子里去。她們兩存著這心,人又長得好些,哪里肯安分。那賈芹管著廟里銀錢等事務,又是個極好色的,哪里不垂涎她們。她兩去了倒好,橫豎這天底下哪里又有塊干凈的地?我倒是羨慕她們的,一個雖然死了,卻有你這么個人不忘了她。另外兩個雖然走了,也是往火坑里跳罷了,但得了你的心,也算是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了。幾時我死了,若也得你到墳前燒一把紙,或者為我流幾滴眼淚,我死了也就知足,含笑九泉了。只是我這樣骯臟了的人,二爺哪里會正眼看我一眼,更別說為我流幾滴眼淚了。”

沁香說得動情,禁不住流下淚來。寶玉見了,忙從懷里拿出一塊手絹,便上來給沁香拭淚。

沁香忙接了道:“我自己來,免得臟了二爺的手。”

寶玉亦含淚道:“姐姐說的哪里話,我若是這么想,立時便死了。姐姐花兒一般的女兒家,我只怕唐突了姐姐還來不及呢。”

沁香拿了手絹,擦了臉上淚水,忽然又笑道:“你且去吧,等她們找了來看見,對寶二爺不好。”

寶玉道:“看見便看見了吧,又有什么打緊。只要咱們心里干凈,又管得了她們愛怎么說,怎么看。”

沁香聽了寶玉這話,頓時又淚流滿面,如同雨打梨花,嬌弱不勝。寶玉一時動情,便上來拿衣袖替她擦淚。

沁香癡癡的看著寶玉,半晌方道:“我白活了這十八年,今日方真正活過一回,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寶玉亦怔怔的看著沁香,眼里含著淚,半晌無語。

沁香索性轉身,含著淚朝柿子林中走了。寶玉一陣心酸,卻又聽得那掛滿柿子的密林中傳來沁香的聲音道:“聽說她們兩被一個叫‘玉奴春’的戲班子帶到南方去了,你若要尋她們兩時,盡早到揚州去吧。”

沁香漸漸隱沒了身影,連聲息也沒有了。

寶玉淌下淚來,怔怔站在原地,如同癡了一般。

一陣秋風瑟瑟,滿山簌簌,頓時那滿樹熟透了的柿子如同無數紅燈籠在風里搖晃,便零零落落的掉了好些下來,如同大紅燈籠被風刮落了一般。

寶玉只自吞聲,不防身后卻有人叫道:“你還在這大風里站著做什么,你病剛好了些,看著了風,老太太和太太那邊又有氣生,還不快隨我回去。”

寶玉回頭,見是襲人,只得擦了淚,和襲人一起往水月庵里來不提。

次日,寶玉睡到天大亮方起來,襲人進來看視,只覺寶玉額頭發燙,一時便慌了,連忙叫人去告訴太太請太醫。

寶玉道:“不用大驚小怪,我只捂著發發汗便好。這會子你過去說了,她們又當作一件大事,沒得又說你們,倒叫我心里也不安。”

襲人只得罷了,一時便也來炕上歪了,挨著寶玉睡下道:“都是昨兒那柿子林里招了風邪了,說了你也不聽,這會子可見了。”

寶玉道:“只不過偶感風寒而已,原本我還沒大好,吹了些風,哪里就是什么風邪了。”

兩人正說著,春燕卻拿了早點進來,和五兒在外間屋里嘰咕道:“我聽說那水月庵又死了人了,你說怪也不怪,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五兒道:“死了便死了唄,誰又管得,橫豎是命罷了。”

春燕道:“聽說是位年輕又有些姿色的女尼呢,說是昨日便死了,今兒才找著,死在那水月庵后山的柿子林里了。”

寶玉在里間隱隱約約聽得此話,只覺心內一酸,便吐了一口血出來,唬得襲人連忙起來扶著,顫聲兒問:“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么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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