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拱手躬身道:“檻內人濁玉謹拜。未扣山門,竟得仙蹤,實三生之何幸。”
那人聞得此言,悠悠轉過身來,卻是妙玉,見寶玉在那月色下花蔭路上拱手,便微笑道:“先聞得你在那小山上吟得好詞,可知你不俗,此刻怎么又俗氣起來。”
寶玉一聽此言,頓時便有些臉紅,忙上前道:“先前所吟,一時感慨而已,無意叨擾芳駕,實在惶恐,卻不知你何故也在這里。”
妙玉紅了臉,幸虧一堵烏云遮月,卻也看不見,遂道:“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大觀園內,白日間熱鬧喧闐,難得片刻清靜。今日恰巧是花神歸來的日子,月色又上來,隨即出庵來走走,不想卻聽見你在那里吟詠,雖然至情至性,只是容易招出魔來。”
寶玉道:“我之至情至性,即我之著魔,我之著魔亦即我之至情至性。然我心不死,我情不滅,此身雖百死而無憾。今即遇著了你,也是三生石上奇緣,還請開示鴻蒙。”
妙玉聽了雖臉色大變,卻又早聽說寶玉原有些呆病,便只冷冷道:“若要除魔障,必要心死,必要情亡。時候到了時,你雖丈二金身,還需她一莖所化。”
寶玉不大明白她這話,待要再問時,妙玉早轉身去了。
寶玉看著妙玉身影,月色下麻衣款款,衣袂飄飄,幾近若仙,頓時心醉神搖,幾乎不能自已,只覺通身如飲了仙酩甘露一般,呆站良久,才向山下來。
寶玉踏著隱約月色,獨自來到沁芳橋,恰遇襲人等提著燈籠尋來,大家眾星拱月似的擁簇著寶玉回至怡紅院不提。
光陰易過,數月無話可表,轉眼已是夏日炎炎,這一日,寶玉百無聊賴,昏昏欲睡,外面小丫頭進來稟道:“茗煙在門外候著,說找二爺有要緊的事。”
襲人便道:“可說了何事?若還是那沒要緊的,便回了他說二爺累了,正要躺躺呢。”
那小丫頭子還沒開口,寶玉便笑道:“正要找他呢,他就來了。”說著便翻起身來要走。襲人忙道:“時候也不早了,明兒還要去學里,你也省些精神,我們倒得安靜安靜,可不是好。”
寶玉沒理會襲人,已經出門來。襲人知勸解不住,只得跟了出來。
寶玉笑道:“這一個多月來往學里去,竟如同坐牢一般,今兒你就放了我吧,我晚些兒自己回來,橫豎有茗煙跟著呢。”
襲人待還要說什么,寶玉早一抬腿走了,把襲人撂在那里,只干著急,卻也無奈。
寶玉出來會著茗煙,笑問道:“可是有什么好玩的,快說了來。”
茗煙道:“我才送二爺回來,剛欲回家去,卻遇著一個二爺的故人,說找二爺有事,我推脫不得,只得又返回來了。”
寶玉道:“何人?”
話音剛落,那拐角處卻閃出一個人來笑道:“玉兄一向用功,也想去蟾宮折桂,怎么就把我們這些舊友拋在腦后了。”
寶玉看時,竟是那忠順王府里的琪官蔣玉菡,喜得忙上來拉了手笑道:“果真好久不見,你可還好?是怎么出來的!”
蔣玉菡笑道:“如今那忠順王爺得了新歡,把我也拋了些,大不似從前了。我好不容易出來,便遇著了你們東府里的賈蓉,硬要拉了我去,我只得推說還有一位舊友要訪,若要去時,必得他跟了去方好,他方放了手,說一定要來,且只是家宴,并無外人,若不來時,便是瞧不起他了。我無法,只得來尋你。想那邊府里不似你們這邊,若找了別人,我也不放心。”
寶玉便躊躇道:“原本咱們好久不見,需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說說話才是,卻又如何要去那邊作甚。”
蔣玉菡笑道:“我原也是這般想來著,只是他把話都說死了,若不去時,將來遇著卻不好說。”
寶玉沒法,只得跟了蔣玉菡往寧國府這邊來,賈蓉見了,忙上來給寶玉請安。寶玉笑道:“不必如此。”
賈蓉原想賈珍不在家里,又巧遇著了蔣玉菡,原本心里早對他有些垂涎,趁此機會,倒要好好樂樂,誰想他卻把寶玉拉了來,雖說寶寶也是此道中人,年紀和自己相仿,奈何他是自己的叔叔輩,又是家里人,到時候難免有所顧忌,況且寶玉又是個愛風雅的,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如何好拿出來,當下心內便有些不快,臉上卻不露出來,只賠笑道:“聽說叔叔連日忙得腳不點地,且又家學里去了,那邊老太爺不日便要從任上回來,怎么今日倒得了閑,竟來侄兒這里走走。”
寶玉道:“整日家在那學里作那八股,悶葫蘆似的,好不容易出來,你又提那壺做什么,有好玩的還不快拿了出來,今日咱們只作兄弟,且別論叔侄,珍大哥哥那里我自不會說的。”
賈蓉聽了此話,喜得跳了起來,笑道:“既然叔叔這么說了,侄兒便放了心了,有好的,自然都孝敬出來。”
蔣玉菡原本強拉了寶玉來,便是防著賈蓉,此刻見他二人這般,只得嘆了口氣笑道:“今日當真要高樂一回了。”
賈蓉忙引著兩人,一徑穿過正房,往后面的逗蜂亭來。
蔣玉菡又悄悄附耳寶玉道:“這蓉大爺也不是省心的,待會子若都有了酒,恐他難免發作,若弄出不好來,倒是傷了和氣,玉兄也好歹看著些,這原是我拉你來此的意思。”
寶玉道:“放心,有我呢。”
兩人說著,早來到逗蜂亭前,只見賈蓉早花錢請了七八個百花樓的女子在那里抱琴吹簫,又擺了兩桌子的酒饌。
賈蓉忙讓寶玉和蔣玉菡入席,自己在下首坐了,便叫姑娘們斟酒。
寶玉細看這幾個姑娘,雖非絕色,但個個嫵媚風流,打扮得花枝招展,眼波似水,風情萬種。
賈蓉笑道:“這都是百花樓里數得著的美人,我花了大價錢的,今兒是寶叔和玉函兄,若換了外人,可沒這福。”
蔣玉菡便拱手道:“承蒙錯愛了。”
寶玉卻只看著那斟酒的美人,見她似笑非笑,含情脈脈,竟有些看得呆了。
賈蓉見狀,便笑道:“秋香姑娘,你還不給我寶叔斟上,喝個合歡盞。”
秋香便嬌笑著過來,給寶玉斟滿了酒,又自己倒了一杯,一把摟著寶玉的脖子,坐在寶玉的懷里撒嬌道:“原來公子便是寶二爺,早聽說你是個百花叢里的蜜蜂,今兒見了,果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俊俏嬌郎君,人見人愛的,且和姐姐喝個合歡盞怎么樣。”
秋香說著便把自己手里的一杯酒呷了一小口,又遞到寶玉唇邊兒上。寶玉只得笑著喝了,又笑著把自己的也呷了一口,遞給秋香,秋香也笑著喝了。
賈蓉見寶玉這般,便放開了手,拍手叫好,又高笑道:“姑娘們,還不上來伺候爺們,咱們今兒盡情的樂吧。”
眾姑娘聽說,便都嬌笑著上來在三人左右坐下。賈蓉和蔣玉菡頓時擁香攬玉,喝酒調笑起來。那邊兩個姑娘也吹拉彈唱起來。
賈蓉摟著春花、夏荷,蔣玉菡擁著冬梅、玉愛,寶玉卻和秋香軟紅坐在一處。眾人頓時肆無忌憚,咂嘴作舌,喝酒猜拳,好不熱鬧。
待酒過三巡,賈蓉有了些醉意,那春花、夏荷笑道:“成日家說你們賈府乃是書香門第,今日咱們也得行個酒令,試試爺們的清濁。又素聞你們府中也有幾個奇異女子,都是能詩能文的,外面都說得神了,咱們姐妹幾個雖比不得,但也差不到哪兒去。”
賈蓉便道:“你們竟也作興起來,爺今日不拿出些真本事來,你們還以為爺是個粗人,不懂得憐香惜玉吟風弄月了。”
春花笑道:“爺既然有本事,那咱們就等著看爺的了。”
賈蓉站起道:“這逗蜂亭畔牡丹正艷,爺今兒就行個牡丹令來如何?也讓你們開開眼。”
夏荷冷笑道:“從沒聽過有這令的,可知你不通。”
賈蓉道:“沒聽過有什么打緊,這回你聽了,不就有了么,只怪你沒見識罷了。”
蔣玉菡和寶玉見賈蓉這般,便都笑道:“且聽他的,若不好,便罰!”
賈蓉咳嗽了兩聲,想了半晌,一拍桌子,把眾人嚇了一跳,卻又半晌無語。
春花、夏荷便都笑嗔著,狠狠掐了賈蓉一把,只把賈蓉疼得怪叫。眾人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