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咱村小學計劃從大隊院里搬到現在的學校，我和梁京元是學校的第一批老師。那時，我剛成家，并不認識你娘。梁京元給她指了辦公室的方向，她就邁著小腳急匆匆地來到了辦公室，我接過信，小心地撕開信封，里面有六張相片和一本功勞證。你娘拿起相片，就激動地哭了起來，邊哭邊‘罵’，‘罵’你爺是個沒良心的，說好幾年也沒個音信，就以為他死在外面了。”

“梁京元也告訴我，俺爺寄回相片和功勞證了。”

“是，梁京元也見過，六張相片都是黑白色的，他自己單獨照了四張，他和他戰友的合影有兩張。

“功勞證是解放上海時立了個一等功，那時，他是排長，這些事，梁京元也知道，你娘雖然沒把信拿給梁京元看，但大體內容，她也都對梁京元講了。”

“我娘為啥不讓說出我爺當兵這個事情？”

“你爺信中說，他們部隊要去朝鮮，萬一不能活著回來，就讓你娘改嫁。那天下午放學后，我正在家做飯，你娘來到了我家，滿臉的淚痕，誰都沒想到，你娘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居然‘撲通’一聲給我跪下了。”王老師說著，禁不住擦起眼圈來。

“我急忙去扶她，讓她有話起來說，千萬別跪著。可你娘非要我答應她一件事，她才起來，我拗不過她，就答應她。然后你娘才慢慢地站起來，求我千萬不要把你爺去朝鮮這事說出去。因為她沒有生育，沒有給你爺留個后代，如果你爺真的死在了外面，你四叔是不會讓你娘倆住在老宅的，你四叔早說了，如果你爺死在了外面，他就搬來老宅住，讓你娘倆住你親爺留給你的這個家。你娘也是為了和你四叔爭這個理。你娘說了，她生是梁家人，死是梁家鬼，她打定主意，死也要守住你爺的家，如果你爺活著回來，就把老宅的屋拆了，重新蓋新屋。”

父親已經坐不住了，他沒想到奶奶如此看重老宅，不惜隱瞞爺爺當兵的事實。

“王老師，我娘咋這么糊涂啊!”

“你娘也是沒有辦法，但凡她給你爺生個一兒半女，留個后，你四叔也不至于常找她的麻煩。

“王老師，那我爺那個部隊的番號你記得嗎？

“信是從上海寄過來的，那個部隊的番號前先寫了一個零，好像又劃去了，后面是一零一部隊一支隊。我隱約記得是這么個番號。后來，按照這個地址寫過信去，但郵局都退回來了。”

“部隊整編，番號改了好幾次，想再找原先的部隊不好找了。”父親說。

“另外，他在來信的最后提到，咱縣里他有兩個戰友。”

“真的？咱縣他有戰友？”

“是，他說，他們三個都寫了血書，部隊要去朝鮮。”

“王老師，這真是個好消息，能找到我爺的戰友就太好了，那樣就能有他的消息了。”

“前幾天來學校做報告的那個老兵也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我還偷偷問過他，有沒有一個叫梁萬民的戰友，他說不認識，那時通訊條件差，若不在一個連隊，根本聯系不上。”

頓了頓，王老師接著說;“還有個事，就是馬中富來問過我，是不是你爺跟著部隊走了，因為那封信是郵差送到了大隊，然后是馬中富把信給你娘送去的。他也知道我給你娘讀的信，我就說了實話。”

“前幾天我去找過馬中富，他生病住院了，現在打聽到，他也回家了，考慮到他剛出院，我去問也不合適，我想過幾天再去問問他。”父親看著王老師說。

“不知馬中富耍了什么心眼，你娘對他有很大的成見，有一次，干完農活，從坡里一塊往回走，我見你娘很不高興的樣子，就走到她跟前，和她一塊走，你娘悄悄對我說，那個馬中富就不是個東西，我也不知啥意，嚇的我趕緊四下里看了看，生怕有人聽到，對你娘不利，畢竟馬中富是民兵連長。”

“有這事？”

“嗯。我一直不知道是為啥？后來，有時下地干活，我發現馬中富有事總向著你娘說話，但你娘并不理他，我問過你娘，馬中富怎么惹著她了，但她沒說。你想，馬中富知道你爺當了兵，那梁萬山肯定也知道，咱村出了軍人，這是咱村的榮譽，咱村的驕傲，梁萬山和馬中富不是不知道，就算你娘有私心，他倆也不應該把這事壓下，但是村里卻從從沒有人提及，這就是怪事了。”

“王老師，不管以前發生了什么，現在都過去四十多年了，上輩的恩怨咱也不去計較，現在重要的是找到我爺的戰友，打聽我爺的下落。明天我就去趟民政部門，看能否幫忙查找。”

“中。有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說。”

送走王老師，父親想了很多，奶奶為了老宅不被梁萬利占去，居然隱瞞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

那時梁萬利罵奶奶是爺爺的絕戶頭，這深深傷了奶奶的心，她發誓哪怕是老宅的一個樹葉，他也不會讓梁萬利拿去。

分家那會，有證人，有分書，可是隨著爺爺離開家的年歲越來越長，梁萬利還是撕毀了自己家的分書。

奶奶擔心梁萬利耍無賴，她三次步行到離家近三十里路的縣里，找到時任句月縣的盧縣長，讓盧縣長給奶奶主持公道。

幸運的是，盧縣長知道奶奶的情況后，和他的隨從騎著自行車兩次來到家里，親手為梁家重新寫了分書。

有那么幾年，梁萬利并沒來找茬。

有了分書，地權分明，現在是法治社會，有政府，有政策，父親并不擔心。

真正讓他掛心的是怎樣找到爺爺的另外兩個戰友。

馬光娟回家和馬中富學了老兵事跡報告會，馬中富的心里一直平靜不下來。

四十多年了，他極少從梁家門前走，想起舊事，他就有一種虧心的感覺，這感覺纏了他近四十年了，現在，世間的一切都在改變，可這村委班子成員還是梁家的人，他不知道如果說了，自己會不會有很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