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生活
每次想到父親,鼻端先浮起一陣屬于他的氣味:常年與木材打交道,他身上有一股強烈的木料氣息,夾雜著濃烈的煙草味,還有一股特有的腦油氣——可能因為木料與煙草的味道足以中和這種男人味兒,這混合的氣息并不難聞,反而帶來一種難言的安心。
自我七歲起,父親就盤下了街上的一處房子,做木材來料加工的生意。這工作依舊是木匠行中的一種,只是常年與電鋸打交道,鄉下人都說這叫“玩鋸”。像把田地叫作“地里”一樣,他的工作場地被我們叫作“鋸上”。鋸上有電鋸、推車、各種工具,以及一些客戶寄存的木料,晚上需要看鋪,于是備了床、柜和一些生活用品。童年的很多時刻,我就枕著父親的氣息,在他的床上滾來滾去看小說。而父親自顧做他的事:發鋸條、看書、下棋,或者在樹木和電鋸共同產生的巨大嘶鳴聲中,將一根根木料分解為大大小小的板材。
那時的父親,正在走向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家里的新房剛蓋好沒幾年,妻子生了一女一兒,湊齊了一個“好”字。因為女兒和兒子晚上總跑去鄰居家看電視,他索性買了一臺日本原裝進口彩電——那是村里第二臺彩電。另外一臺是更有錢的胡姓人家買的。于是,每到下午四五點,鄰居們就帶著席子、凳子來家里占位,晚飯時院子里塞滿了人,宛如一個小型電影院。其時,鄉里正轟轟烈烈地鼓勵村里上報“萬元戶”去領獎,村支書找到他,他想了一夜,婉拒了。
婉拒的原因說起來簡單,無非是中國人都懂的處世箴言“財不露白”——我們這個家族,扎扎實實為這四個字付出過代價。
幾十年前,太爺爺靠賣粉湯、燒餅起家,置買了八十多畝良田。可惜當時正是亂世,華中平原上多股土匪橫行。只因為不慎被人知曉了真正的家底,在我父親滿一周歲的晚上,我爺爺被村人勾結土匪綁票而去,家產花光也沒贖回人來。四年后,我奶奶病逝,父親和姑姑只能跟著太爺爺生活。之后,比父親大七八歲的姑姑嫁了人,太爺爺也去世了,十二歲的父親便退了學,跟著村里大人一起去西鄉拉煤過活。這么算來,傳說中太爺爺挎著竹籃進城去看二兒子,在集市上被熟人開玩笑地拉開蓋籃子的手巾,發現里面裝滿了錢的那天,正是父親一生坎坷的開端。
三十多年過去了,無父無母的父親并未變成一個野孩子,反而成了十里八鄉備受尊敬的手藝人,也是我們整個家族事實上的管事人。他熟稔紅白喜事的流程與規矩,亦因行事方正,說話做事都有人愿意聽,非但自己家族的婚喪嫁娶要他出面,其他人家也有找他主持大事的。高而瘦削的他,經常出現在各種宴席和酒友們的夜晚聚會上。過了晚上十點還不回家,母親便出門去找他,這讓愛面子的他臉上掛不住,頗鬧過一些不愉快。很多年后父親談起這件事,臉上掛著一點驚奇和好笑:“真是神了!不管在哪兒喝酒,你媽總是能找到!也不知道她是咋知道的!”
然而母親對于父親喝酒的事,沒有一點約束力。那是“場面人”的戰場,男人們為之所苦卻又甘之如飴。于是每年總有那么幾次,父親會喝得大醉,醉后亦無他事,只是指天畫地,提著自己的名字剖白:“我這一生,無愧于天地!”猶記得有一次,他醉得走不了路,被母親用架子車拉回家后,在客廳吐了一地血紅色的嘔吐物。我一邊聽他喃喃“我無愧于天,無愧于地”,一邊暗暗擔心他會不會死。
我十二歲上了初中。開學前父親就主動跟我說,他每周會給我五塊錢的生活費——一筆巨款,畢竟,當時一碗胡辣湯才兩三角錢。他其實并未嚴格照這個標準執行,只是隔一段時間問問我是不是沒錢了,如果我回答沒有,他就給我十五到二十塊錢??墒俏覍幵笧榱艘粔K錢去跟母親磨一天,也不愿意告訴他我沒錢了。如果一定要追究原因,大概是因為我八九歲之后,他越來越嚴肅,對我的要求也越來越高,讓我覺得緊張吧。
我記憶中父親的形象至少變化了三次:在我八歲之前,他是會跟母親、我和弟弟打牌,給我和弟弟講“神農嘗百草”故事的慈父;八歲到二十歲,他是在家中沉默如冰、我考了年級第三卻說我“不考年級第一就不要給我看”、母親絮叨太多時會突然暴怒摔了飯碗的暴君;二十歲之后,他逐漸成為與我互相支撐、互相理解的盟友。
我的初中時代,正是父親的暴君時代,也是我們家經濟的鼎盛時代。他籌劃著蓋一所新房子,地址選在位置最好的鄉道旁。雖然蓋的是平房,打的卻是足以承載三層樓的地基。這樣將來一樓可以做生意,接上二樓三樓來住。房頂選了說是冬暖夏涼的昂貴的珍珠巖,外墻全部貼上了淡黃色的瓷磚。這房子在當時十分惹眼,村里人人都知道,父親好本事。
可是,房子還沒蓋好,母親先瘋了。是真正意義上的瘋了——她得了精神分裂癥。
在父母的婚姻中,我真切地看到了兩個不能互相理解的人是如何互相摧毀對方的?;橐鲋袥]有輸贏,因為它本就是陽中有陰、陰中有陽的太極魚,在旋轉變化中實現著微妙的平衡與和諧。一旦失去了平衡,陽剛的強者固然可以令弱者活得逼仄,弱者亦可用自毀將強者置于死地。
父親像是婚姻中的絕對強者,他掌握著家里的經濟來源和絕對話語權——母親確實不具備管理財務的能力,但又多心敏感,常將小事發酵成大事。久而久之,父親便盡量不再讓她參與大事。然而家里的事沒有能瞞得住的,母親最終還是會發現,“原來我是外人,你跟我并不是一條心”的感覺油然而生,傷心欲絕,再找父親大鬧一場,漸漸形成惡性循環。母親性格敏感倔強,亦是個強硬之人,她的意志與情感反復被壓制,最后終于崩盤。
母親的病癥主要表現為幻視幻聽,總看見妖魔鬼怪,嚷嚷有人要害她。同時疑心所有女人都對我父親有意,不停唾罵眼前出現的每一個女性。不時又沖出家門,坐車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兩三天后再回家來。
這病說是難以根治,但按期打針,也能控制住。過不了多長時間,卻又復發。半年好,半年壞,反反復復,折騰了十六年。
后院失火,起初影響的不過是家務。七八年后,終于一舉摧毀了父親的事業。
當時我已上了高三,在城里寄宿,三周回家一次,意外地發現父親竟然不再去鋸上了。這才知道,母親去把房東罵了一頓,說她勾引我父親,房東當時就氣暈在地。第二天,父親就把電鋸轉給了一直跟著自己干活的弟弟和師弟,不干了。
轉手不干,一了百了——這確實是我父親會干出來的事兒。他決絕,堅定,充滿“我對得起任何人”的傲氣,還有一種隱隱的自信:我為妻子做的事付出代價,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同時,我也相信即使不在這里做,我依然能賺到錢。靠著這種傲氣和自信,父親戴著“富農后代”的帽子,以二十五歲的“高齡”開始跟著村里的木匠師傅學藝,一年多后就可以給屋子上大梁,成了“首徒”;也是靠著這種傲氣和自信,第一次跟人合伙做生意被拆伙后,他不信邪,偏要自己單干,又是一年多時間,成為方圓一二十里生意最好的“玩鋸的”;還是因為這種傲氣和自信,他相信自己要做的事必然都能做成,包括這次。
他只是忘記了,這次做出這個決定的自己,已經五十四歲了。五十四歲的他,已經不能獨自扛起一根木頭。離開他雇傭的伙計,他已經很難單獨完成工作。
我是父親的女兒,從生物學意義到精神意義上,都是。我擁有跟他一樣的傲氣與自信。在我們成為朋友后,我向他檢討自身的驕傲,他卻為之欣慰——說,這才是我的女兒。做人,應該有這種傲氣和傲骨。
如今活到了人生的中段,我才漸漸明白,我和父親的傲氣,來自人生的儉薄。人到世間一遭,踐行自身的命運,同時與命運交手。而父親與我擁有的東西太少,不可依恃,于是一味將希望放在自身的力量上,隨時準備迎接命運的致命一擊。卻不知道,命運出招有虛有實,有時不需硬碰硬,只需閃開一下,讓它過去。
傲氣的人,不是不懂“過剛易折”的道理,只是堅硬的質地注定拗不出柔軟的身段。非要是百煉鋼,才能做繞指柔。
所以,熬煉來了。即使在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階段,父親也未能為家庭攢下多少積蓄——蓋了兩次房子,供兩個孩子上學,妻子經年生病吃藥……維持一個家庭的體面生活需要很多錢。為了哥們兒義氣也為了資金儲蓄,他借出了一些錢給朋友,電鋸停業后,我家財務狀況一落千丈,這些錢花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完全要回來,只是以各種物品抵扣的方式,一點點地抵消了。
父親開始過上“一年收入抵不上過去兩個月”的生活,慢慢又開始半年半年地失業。他輾轉去鄰鄉一些電鋸點打工,每月收入幾百一千,也不能保證月月都有活兒干。而我已經上了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多半是東拼西湊借來的。這時候的母親,也還在時而清醒時而瘋狂的病中。照顧母親與外出上班不能兼顧。錢,遠遠不夠用。
貧窮與疾病,單獨一樣都可以令人發瘋。貧窮阻斷選擇,令你短視;疾病耗空一切,從物質到精神。它們結伴而行,則足以令人絕望。而這一次,命運微笑著伸出了這兩只寬大的灰色之翼,罩住父親很多年。
畢業四年后,我終于鼓足勇氣到了北京,進入了心心念念的出版業,在這個自己熱愛的行業里,漸漸找到了位置,收入逐漸增加,終于還清了家里的債務。二〇〇九年,徘徊于絕境中多年的父親,做了最后一次搏擊——再一次為母親注射了針劑。他說,沒有效果的話,他就帶上母親一起去尋求最后的解脫。
而這次,母親霍然而愈。這簡直是個奇跡,卻又像是命運開的一個惡劣玩笑。它似乎正在撤回那兩只翅膀,卻還要留下一絲陰影——二〇一一年,父親因高燒休克,確診得了肺氣腫。重體力勞動,粉塵工作環境,重度煙草愛好者,這些疊加在一起,造就一個肺病患者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村里的同行就沒有這個問題。疾病選擇一個人,也并沒有必然的道理好講。不過是,攤上了。
二〇一六年秋天,我在旅途中得了支氣管炎。從廣州到貴陽,再到昆明、大理、麗江、瀘沽湖,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只要稍微接觸一點涼氣,就開始咳嗽不止。自此才體會到肺是一種多么嬌嫩的器官,它對氣溫又是多么敏感——皮膚還并不覺得多涼的時候,它已經咳得聲嘶力竭了。就在那段時間,我感受到了父親的痛苦的百分之一。
年底回家過春節,我睡在跟父母臥室只有一門之隔的小屋里。深夜十一二點,父親可能睡著了。人入睡了的呼吸和醒著時完全不同。他沉重的、撕扯著的,似乎隨時都會窒息的呼吸聲,透過門上的小窗,傳進我心里來。
父親確診得了肺氣腫之后,我和弟弟斷斷續續開始勸他戒煙。他一開始其實是考慮過的,也允許我給他買電子煙,想要試著替代一下。但長久的時間慢慢過去,他逐漸開始轉到另外一個立場上:抽煙已是余生唯一的樂趣,如果放棄,不如去死。
此言一出,子女束手。我和弟弟自此不再跟他提起此事,只有見他抽得太多時,偶爾說一句:稍微少抽兩根吧。
父親說,抽煙是習慣。人無事可做,手會不由自主摸到煙上去。父親又說,抽煙是現在生活中的唯一樂趣,如果連煙都不能再抽,活著也沒啥意思。
可我覺得,也許他沒意識到,抽煙也是他的武器,是他對命運的又一次反抗。他一生不服氣,不信邪,不愿輕易低頭。偏偏肺病來了,就要他放棄嗜好,低頭順從?他辦不到。余生他可能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不再能有更多成就,那就不要向脆弱的肺投降好了。我猜,是有這樣的成分在的。
海明威寫《老人與?!?,在我看來像是某些人一生的隱喻。他們來了,他們做過一些事了,他們曾將大魚捆在船頭上,卻又被鯊魚一口一口撕下肉去,最后他們抵達海岸,船上只剩大魚的骨架。
我們能不能說他們雙手空空,一無所有?海明威的老人其實還算是幸運的。他到底曾捕上過大魚。而那些不幸運的人呢?如果他們一網一網落下去,拉上來的都是小魚甚或海草,當他們回到人生的岸邊,是否應該承認自己的失敗?
我們很可能不是那位帶著大魚骨架回到岸邊的老人,而是那些僅僅撈上了小魚或海草的人。
我的父親,在這個世界的極小范圍內,卑微過、成功過、失意過。命運一再向他出手,支持他搖搖晃晃永不倒下的,無非是那點傲氣和不甘心——我自己的人生,到底還是要有點我自己的自由意志。與命運開戰也好,不盡力治病也好,我總要去實現一點屬于自己的欲望,哪怕要賠上性命。
在晚年,父親也過上了普通的老年人生活:不再勞作,靠子女供養,與疾病共存。
他心平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