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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生活的地方;我為何而生活

在生命的某個特定時節,我們習慣把每一處地方都看作是可以安家的處所。我就是這樣考察住所方圓十二英里內的每一寸土地的。我想象著自己接二連三地買下了所有的農場,所有的都是應該買的,我也清楚它們的價格。我走遍農民的田地,嘗盡他們的野生蘋果,滔滔不絕地與他們談論農牧業,然后按照他們開出的價格買下農場,心里盤算著以后再不論價格抵押給他們;不管付出多高的價錢,只要不簽契約,我都買下來,就把他們在聊天中說的話當作契約,因為我酷愛聊天——我相信,我在開墾了土地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開墾了他們的心田,我一旦過夠這種生活就會全身而退,把地留給他們。這種經歷,理所當然會使我的朋友把我當成地產中介人。無論置身何地,我都能生活,而且還會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房子不過是個棲身之所——最好是田園民居,我發現許多房子的位置一時半會兒不可能有什么改進,有人認為他們離鄉村太遠,但是在我眼里,是鄉村離他們太遠。我說,好吧,我可以住下;于是我在那里過了一個小時的冬夏生活;目睹一年的時光是怎樣流逝的,熬過了冬天,春天就在眼前了。未來這個地區的居民,不論把房子建在哪里,都可以肯定,那里曾有人住過。其實只需要一個下午的時間就足以把這塊土地布置成果園、森林和牧場,并決定門前應該種哪些橡樹或松樹會比較漂亮,這樣就使已經被砍掉的樹也能得到恰如其分的利用;然后就像對待休耕地一樣,對它們聽之由之。一個人能放得下的財物越多,他越富足。

我想得太遠,甚至想到了自己被幾家農場拒絕——這拒絕正合我意——我從不會讓實際占有的東西燒到自己的手指。購買霍樂威爾那次我差點得手,都已經選好種子、收集好材料來制造裝卸貨物用的手推車了;可就在跟主人簽約之前,他的妻子——每個男人都有這么一個妻子——改變主意了,想要留下農場,并提出付我十美元違約金。說實話,現在我在這個世上只有十美分,假如我真擁有十美分,或者一間農場,或者十美元,或者所有這一切,那我還計算不過來呢。然而,我沒有要他那十美元,也沒有要他的農場,因為我不想牽扯太遠;還不如慷慨一回,按原價賣給他,他也不是富人,那十美元就奉送了吧,但我那十美分,還有種子和做獨輪車的材料仍留著。如此一來,我發現我的貧窮并不妨礙我做一個富人。此外,我保住了那里的風景,而且自此以后,每年豐收的東西不用獨輪車也能運走。至于風景——

我像國王一樣審視一切,

誰都不能否認我的權利。[88]

我經常看到,詩人在欣賞了農場最寶貴的風光后才離開,可那固執的農場主卻以為他僅僅摘了幾只野蘋果。詩人都把它寫進詩里許多年了,主人還不知道;詩歌像一道最可羨的無形籬笆圈起了農場,詩人擠出農場的奶,取得了所有奶油,留給農場主的是撇干了奶油的奶。

霍樂威爾農場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它的完全僻靜;離村莊大約兩英里,距離最近的鄰居都有半英里,還有一片開闊的農田將它與公路隔開;它挨著一條河,據主人說,這條河上升起的霧,使春天里不會結霜,可我并不在意這個;房屋圈舍灰暗的顏色和破敗的景象,以及年久失修的墻籬,拉開了我和先前居民之間相隔的悠悠歲月;那中空且滿是苔蘚的蘋果樹,曾被兔子咬過,可以見得我將會有些什么樣的鄰居;最主要的是我早期溯河而行的回憶,那時候,屋舍掩映在郁郁蔥蔥的紅楓林中,透過叢林我還聽到了狗吠聲。我急于買下它,等不及業主搬走石頭、砍倒那中空的蘋果樹、挖走牧場里新生的赤楊,簡而言之,我等不及他做更多的改善工作。為了享有這些好處,我已經準備好,像阿特拉斯[89]一樣負載一切;請把世界放在我的肩上吧——我從沒聽說過他得到了什么補償——我所做的一切,沒有別的動機或理由,只是想買下它,不受侵擾地占有它;因為我知道,只要任這塊土地自由生長,就能收獲最豐足的作物,而且都是我想要的。后來的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

關于大規模的農事(我一直在培植一座花園),我能說的是,我已經準備好了種子。許多人認為越陳的種子越好。我并不懷疑時間可以鑒別好壞;好不容易種下了,是不大可能失望的。可是我要對我的同胞說,就說一次,以后再不說了,請生活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些吧,越久越好。執著于一間農場,和關在國家監獄,幾乎沒什么差別。

老加圖的《鄉村篇》啟迪了我,他說——我看過的那個譯本把這段話譯得糟糕透了——“當你想得到一間農場時,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想,而不要貪婪地買下它;也不要不厭其煩地盯著它,更不要想著逛它一次就夠了。如果它確實好的話,你去的次數越多,就會越喜歡。”我想,我不會貪婪地買下它,有生之年,我會圍著它一直轉下去,死后我就把自己葬在那里,使自己最終獲得更大的樂趣。

現在要說的是我的下一個試驗,這回我打算描述得更加詳盡;為方便起見,我把兩年的試驗合二為一。我已經說過,我無意歌頌憂郁,只想像清晨的公雞那樣,站在棲息處高聲鳴叫,喚醒鄰居。

第一天住進森林,也就是我開始在那里度過日日夜夜的那一天,是1845年7月4日,那天恰好是獨立日,我的房子才剛能避避雨,還不能過冬,沒有粉刷,也沒有裝上煙囪,墻壁是用飽經風雨的粗劣木板做成的,縫隙很大,晚上并不保暖。砍劈好的、筆挺的白色間柱,新刨的門架和窗框,使整間房看起來整潔而又通風。尤其清晨時,木材中飽含露水,我總以為一到中午就會有香甜的樹脂從中流出。在我的頭腦里,這間房一整天都或多或少彌漫著這種清晨的氣息,使我想起了去年拜訪過的山里的一間房子。這是一所通風的房子,未經粉刷,適于款待過往神仙,仙女可能會從這里曳裙而過。風吹過我的房子,如同掃過山脊,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響,好似回蕩在人間的天籟之音。晨風久久地吹著,《創世紀》的詩篇仍在繼續;只是幾乎沒有人傾聽。奧林匹斯山[90]處處都有,它就在地球之外。

我從前擁有的唯一的房子,除去一條小船,不過是一頂帳篷,它一直卷放在我的閣樓里,我只在夏天遠足的時候偶爾用到它;至于那條小船,輾轉于多人之手,早已不知所終了。現在有了這個更為實在的棲身之所,我活在這人世總算有些長進。這所房子雖然蓋得簡陋,卻是我的個人結晶,而且反映了建筑者的心思,它像素描畫一樣,暗含了某種意義。我不必跑到戶外去呼吸新鮮空氣,因為房子里的空氣一點兒也不失新鮮。哪怕大雨天,門里門外都相差無幾。《哈利梵薩》[91]里說過,“沒有鳥雀的巢穴就像沒加調料的燒肉。”可我的房子并不是這樣的,我猛然發現自己竟跟鳥雀做了鄰居;不是我囚禁了它們,而是我把自己關進了與它們相鄰的籠子里。我不光親近時常活躍在花園或果園里的鳥雀,還親近那些活躍在森林里的、更為野性、更為恐怖的鳥禽,這些鳥禽從沒或者極少為附近的居民哼唱小夜曲——它們是畫眉、棕色夜鶇、深紅的唐納雀、北美夜鶯和許多其他的鳥禽。

我的屋子坐落在康科德村以南大約一英里半的一個小湖湖岸上,那里比村子稍微高一點,恰好在城鎮與林肯鄉之間的一片廣袤森林里,也就是聞名遐邇的康科德戰場[92]以南兩英里的地方;但由于我棲身于深林里,所以,跟其他地方一樣,兩英里之外的湖對岸也全被叢林覆蓋,成為我最遙遠的地平線。第一周,我每每凝視那湖水,總覺得它像一個高懸在半山腰的小潭,它的湖底甚至遠遠高出其他湖的湖面。太陽出來的時候,湖水褪去它霧蒙蒙的夜衣,漸漸呈現出柔柔的波紋,或者如鏡般的湖面。這時,霧會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遁入森林,或者像某個私密的夜間集會正在解散。掛在樹梢的露水,也比在山里的掛的時間長,直到白天晚些時候才消散。

8月里,和風細雨停歇的時候,空氣和水都極為平靜,天空陰沉沉的,下午剛過一半就已是黃昏的安詳模樣,畫眉鳥四處啼叫,聲音從此岸傳到彼岸。此時的湖是最平靜的;湖上的明凈空氣很稀薄,而且被烏云染得黯淡了,湖水里充滿光和影,構成了一片低矮但更難能可貴的天空。附近山頂上的林木剛剛被砍伐過,從那里往南一直看到湖對面,可以望見一幅賞心悅目的圖景,山巒的凹處正好形成湖岸線,湖兩岸交互傾斜,好似會有一條小溪經由林間谷地從此間流出,但事實上并沒有小溪。我就是這樣子從附近的青山之間以及它們的頂上,眺望蔚藍色地平線上的遠山和高峰的。真的,我踮起腳尖就能望見西北方更藍、更遠的群山,那些真純的藍色是天空的杰作,我還能望見一部分村莊。但若換一個方向,還站在這種高度上,就無法越過那重重的森林,看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了。最好附近能有一些水,這樣就能產生浮力,使土地浮起來了。哪怕一口最小的水井也是有作用的,你朝井底看時,會發現地面不再是一塊陸地,而是一座小島。水的這種用處,跟它冷藏黃油的功能同等重要。當我的視線越過湖面,從這個峰頂延伸到薩德伯里草原上時,正當洪水期,我仿佛看到奔流的水澗中升起了海市蜃樓,草原被抬高了,好像沉入水底的金幣,湖面以外的土地看起來像塊薄薄的表皮,被那小小的一片水域托起并且隔離開了,這使我記起我居住的地方原來只是塊干癟的土地。

雖然從我的門口望過去,視野更狹小,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擁擠或局促。目之所及的已經夠我想象的了。對面草原上生長起來的矮橡樹,向西綿延的大草原和韃靼干草原,為所有流浪的人們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這世上還有什么比自由地欣賞廣闊的地平線更幸福的啊。”——達摩達拉[93]在他的羊群需要更大的新牧場時說道。

如今,時空都已改變了,我離宇宙和歷史中最吸引我的地方和時代越來越近了。我生活的地方跟天文學家每晚觀測的那些地方一樣遙遠。我們總習慣于想象在宇宙體系中某個更加遙遠、更加不尋常的角落里,會有一些稀罕的心愛之地,躲在仙后座的椅子形狀的后面,可以遠離喧囂和騷亂。我發現,我的房子正好建在宇宙中這樣一個隱蔽但終古常新的神圣之地。如果住在靠近昴星團或畢星團[94]、牽牛星座或天鷹星座的地方,能得到好處的話,那我真是得天獨厚,就像那些星座一樣遠離了我所拋下的生活,將閃閃的微光和柔美的射線照向離我最近的鄰居,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才能看得見。我所居住的便是創造物中的那部分——

世上曾經有個牧羊人,

他的思想如同高山那樣

崇高,在那里他的羊群

日日夜夜滋養著他。[95]

倘若牧羊人的羊群,總是跑到比他的思想還要崇高的牧場上,我們會怎樣看待他的生活呢?

每個清晨都是令人愉快的邀請,要我們生活得跟大自然一樣單純,或者干脆說一樣天真無邪。一直以來,我都像希臘人那般虔誠地崇拜著曙光女神奧羅拉。我早早起床,在湖里洗浴;這是飽含宗教意味的儀式,也是我所做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據說商湯王的澡盆上就鐫刻著這種字樣:“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96]我通曉這個理。清晨讓人回想起英雄時代。黎明將至,我敞開門窗坐著,隱隱約約聽到蚊子的嗡嗡聲,它正在我的房子里做著看不見也想象不到的旅行,那聲音就如同高唱贊歌的喇叭,深深感染了我。它就是荷馬的安魂曲,飄蕩在空氣中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97],歌唱著自己的憤怒與漂泊。它關乎整個宇宙;永久地展示著世界的無限活力和生生不息,直到被禁絕的那一天。清晨,是一天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刻,也是覺醒的時刻。那時,我們睡意最淺;至少有那么一個時辰,日夜沉睡的官能都蘇醒過來了。可是,如果那天我們不是自己醒來,而是被某個仆人機械地用胳膊推醒;不是被自己體內新生的力量與靈魂喚醒的,空氣中既無清香彌漫,也沒有跌宕起伏的美妙仙樂,而只有工廠的噪聲——我們的生命也并不比睡下前崇高;如此,黑暗就有成果了,它證明自己一點兒也不比光明差:這樣的一天,即使能稱之為光天化日,也沒什么可盼的。一個人,如果不相信每一天都會有比之前褻瀆了的歲月更早、更圣潔的曙光,那么他一定是對生命失望了,正在墮入黑暗之地。一個人的肉體得到部分休整以后,他的靈魂或者器官,才能每天重新煥發精神,他才能再次嘗試,看看憑著自己的天資能過上何等崇高的生活。我敢說,所有難忘的事,都發生在清晨,并且是在黎明的氛圍里。《吠陀經》[98]說,“一切知,俱于黎明中蘇醒。”詩歌和藝術,以及人類最美麗、最值得紀念的行為都來源于這個時刻。所有的詩人和英雄,都像門農,那曙光之神的兒子,在日出的時候發出自己的樂音。那些頭腦靈光、思維活躍的人,跟太陽一樣運轉,對于他們來說,白晝就是永遠的黎明。它跟時鐘顯示的時間、人類的態度以及勞動并不相干。清晨是我醒來并且感覺到曙光的時候。道德上的改良只是為了擺脫沉睡。人類如果不是一直在沉睡,又怎么會把自己過往的歲月說得那樣不堪呢?他們可都是精明人啊!要不是敗給了昏昏欲睡,他們早該干出些成績來了。數以百萬計的人們,清醒的程度足以維持體力勞動;但只有百萬分之一的人,能夠有效地運用智力,一億分之一的人能夠過上詩意而非凡的生活。清醒即活著。我還沒碰到一個十分清醒的人。倘若碰到了,我要怎樣凝視他?

我們必須要學會重新醒來并保持清醒,不靠機械的幫助,而是憑著對黎明的無比期待,這樣就算我們睡得再沉也不會被拋棄。人類無疑是有能力通過有意識的努力,來提升自己的生活的,我不知道還有什么事實比這個更鼓舞人心。繪一幅畫、雕一尊塑像,以此來美化一些事物是有意思的;但更為榮耀的是塑造并描摹出某種氛圍和媒介,從中我們能夠觀察、規范自己的行為。能對生活質量起作用的藝術才是最高的藝術。每個人都有義務使自己的生活,哪怕細節方面,都對得住自己在最莊嚴、最關鍵時刻的決定。如果我們忽略了,或者揮霍盡了這類微小的示意,神諭會清楚地指示我們該如何做到這一點。

我住進森林里,是因為我希望謹慎地生活,僅僅面對生活的本相,然后看看我能否學會生活所傳授的東西,而不至于臨死之時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生活過。活著是如此的難能可貴,所以我不希望過那種虛假的生活;也不希望與世隔絕,除非是萬不得已。我想要深入生活,汲取生活的精髓;我想要頑強地生活,像斯巴達人[99]一樣,剔除那些非生活的因素;我想要開辟一片廣闊的天地,并且把它收拾得干干凈凈;我想要把生活定格在一個角落里,并且降低到最低水平。如果它注定是卑微的,那何不接受它全部的、真實的卑微,再把這種卑微公之于眾;如果它是崇高的,那就到實踐中去體驗,下一次涉足時給它一個真實的描述。在我看來,大多數人都辨不清生活的好壞,卻又不無草率地把人的主要目標歸結為“崇拜上帝,并且永久地熱愛他”。

雖然寓言故事說,我們很久以前就已經進化成了人類,可我們依然生活得像螻蟻一樣卑微,就像同長頸鶴作搏斗的俾格米人[100];這真是錯上加錯,雪上加霜,我們最美好的德行因此無辜受損。我們的生活被瑣碎糟蹋了。老實人幾乎用不著計算十個手指以外的賬目,最多加上腳趾就夠了,其余的可以一概而論。簡單,簡單,再簡單!要我說,私事也就三兩件,不必成百上千;不必計算百萬的數字,半打就夠了,把賬就記在拇指指甲上。一個人要在這個文明世界的洶涌大海中求生,就必須考慮到烏云、風暴、流沙以及一千零一樣巨細;若沒計算精準,是會葬身大海,找不到港口的。所以,能成功的一定都是偉大的計算家。簡化,簡化!不必一日三餐,一餐足矣;不必上百道菜,五道就夠了;其他的也按比例省減。我們的生活就像德意志聯邦,是由小州小邦組成的,它的邊界永遠在變動,所以就算是一個德國人,也不能說清楚它每時每刻的分界情況。這個國家所謂的內部改革,都是膚淺的、外在的,它本身就是個尾大不掉的龐雜機構,里面塞滿了家具,而且被自身的麻煩羈絆著。像這片土地上數以百萬的居民一樣,他們揮霍無度、掉以輕心,因為缺乏計算和有價值的目標而遭到損毀;能改善現狀、拯救他們的唯一方法便是厲行節約,過一種甚于斯巴達式的簡樸生活,并樹立更高的生活目標。生活變化得太快了。人們都認為一個國家至少要有商業,要出口冰塊,要能拍電報,要能每小時前進三十英里,而且對此深信不疑,也不管它們是否起作用;而我們到底應該像狒狒那樣生活,還是像人那樣生活,他們反倒有點不確定了。如果我們得不到枕木,不鍛造鐵軌,也不日夜勞作,只顧著改進生活,那誰還會修建鐵路?如果不建鐵路,我們怎能準時到達天堂呢?可如果我們待在家里,專注于自己的事情,誰又需要鐵路呢?不是我們打鐵路過,是鐵路打我們身上過。你可曾想過鐵道下的枕木都是些什么?一根枕木就是一個人哪,一個愛爾蘭人,或是一個新英格蘭人。他們的身上覆滿沙土,鐵軌就臥在那上面,火車平穩地從那里駛過。我向你們保證,他們就是那結實的枕木。每隔幾年就會有一批新的枕木被換上,被軋過;所以,一些人快樂地駛過鐵路,就會有另一些人不幸地被軋過。當他們駛過一個打著盹走路的人身邊、一根放錯位置的多余枕木旁時,他們會緊急剎車,并且叫醒那個人,強烈訓斥一番,仿佛他是個另類。我欣喜地得知,每五英里就會有一組工人看護,確保枕木躺在原來的位置上,這就表明枕木有時是會再次站起來的。

為什么我們要生活得如此匆忙,又為什么要這樣浪費生命呢?我們在饑餓前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挨餓了。人們說,及時縫一針能省九針,所以今天他們縫一千針,不過是為了明天能少縫九千針。對于工作,我們不計后果。我們患了多動癥,無法使大腦靜止下來。我只要把教堂里的鐘繩拉幾下,發出起火的訊號,我敢說,不等鐘聲響起,康科德附近農場上的男女老少,全都會扔下一切,循聲趕來的,哪怕他們早上無數次地聲稱自己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不是來搶救財產的,可以承認,他們更多的是來看火燃燒的,因為一定會燃燒,而且大家都知道火不是自己放的;或者來看這場火是怎樣被撲滅的,倘若看得興起,還會幫著滅火;哪怕教堂著火了,也是如此。一個人吃過午飯,小睡不到半小時,剛醒來就抬頭問:“有什么新聞?”好像全人類都在為他站崗放哨。有些人還吩咐每隔半小時叫醒他一次,無疑也是出于這個目的;然后,他們會講述自己的夢境,以此為報。睡了一夜之后,新聞就像早餐一樣,不可或缺。“請把這個星球上發生的所有新聞統統告訴我吧,不管是發生在什么人身上的!”——于是,他一邊喝著咖啡,吃著面包卷,一邊閱讀新聞,比如今天早上威奇托河上,有個男人被挖去了雙眼;可他從不會想到自己生活在這個世界深不見底的大黑洞里,眼睛也只剩下瞳仁而已。

對我來說,有沒有郵局都無所謂。我認為,需要通過郵局來傳遞的緊要消息微乎其微。嚴格說來,我這輩子收到的值得耗費郵資的信件不超過三封——我若干年前就這么說過。一便士郵資的制度通常是,你付一個人一便士買他的思想,而買到的往往只是個笑話。我確定,我從沒在報紙上讀到過值得紀念的新聞。如果我們讀到的是某人被打劫了、謀殺了或者死于非命、某棟房子失火了、某艘輪船遇難了、某艘汽船爆炸了、一頭奶牛跑到西部鐵路上去了、一只瘋狗死了、冬天里蹦出一群蚱蜢——那就不要再讀下去了。一條就夠了。你已經熟悉規則了,還關心那無窮無盡的例子和應用干什么?在哲學家看來,所謂的新聞不過是些流言蜚語,編輯和讀者就是茶余飯后的長舌婦。然而,有不少人癡迷這種流言蜚語。我聽說,前些天有一群人為了了解一則最新的國際新聞,一起涌向一家報館,把報館的大玻璃窗都擠破了好幾塊——我后來認真一想,那則新聞,一個頭腦機敏的人提前十二個月甚至十二年,就能準確地寫出來。就說西班牙吧,你要懂得怎樣不時地往里添加唐·卡洛斯、公主、唐·彼得羅、塞維利亞和格拉納達這些字眼,并且安放得當——這些名字,自我讀報至今,大概已經有了一些變化吧——實在沒什么好玩的,就講講斗牛吧,那一定句句屬實,跟如今報紙上以此為題的最言簡意賅的報道一樣,能給我們一個明確的印象,讓我們了解西班牙雜亂不堪的實況;再說說英國吧,那個地區最近的一條有意義的新聞恐怕就是1649年的革命,如果你已經清楚英國谷物每年的平均收成情況,也不必再關心它了,除非你有不同尋常的意圖。如果一個人可以判斷出,哪些人幾乎不看報紙,那么他就會說外國真的不會發生什么新鮮事,法國大革命也不例外。

什么新聞!去了解那些永不過時的東西,豈不重要得多!“蘧伯玉(衛大夫)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101]周末是困倦的農民的休息日,牧師是不應在這一天叨擾他們的耳朵的——因為禮拜天是農民們一周辛勞的合理終結,而不是下一周嶄新的開始——也不該使用這樣那樣拖拖拉拉的冗長說教,他們應來一聲雷霆大吼——“停!停下來!為什么看起來快,卻是這樣慢得要命呢?”

假象和錯覺被當作最可靠的真理,現實反倒荒誕不羈。如果人們持續地觀察現實,不讓自己受欺騙,那么用眾所周知的事物來比擬,生活會像一則童話,一部《天方夜譚》。如果我們只尊崇意料之中以及理所當然的事情,那么詩歌和音樂就要流落街頭了。如果我們沉著高明就會覺察到,只有偉大而有用的事物才能永久地、絕對地存在——輕微的恐懼和瑣碎的歡樂都只會遮蔽現實。現實總是激動人心,并且令人贊嘆的。人們閉上雙眼,麻木不仁,心甘情愿受假象蒙騙,這樣就養成了他們日常生活中那些建立在純虛幻基礎上的常規和習慣,而且還處處套用。關于生活的真正規律和內在聯系,游戲的孩童比成人識別得還要清楚。成人沒能生活得有價值,卻還自以為是,他們認為經驗使自己顯得更高明,其實他們積累的是失敗。我在一本印度書中讀到,“有一位王子,一生下來就被逐出故土皇城,由一個樵夫撫養長大,他一直生活在一種粗野的環境里,所以認為自己就是那種粗野的人。一天,他父親手下的大臣發現了他,并告知了他的身世,他知道自己原來是個王子,于是消除了對自身品性的錯誤認識。所以啊,”那個印度哲學家接著說,“靈魂從自己被放置的環境出發,誤解了自身的品性,直到揭開真相,他才知道自己是婆羅門。”我發覺,我們新英格蘭的居民之所以過著這種卑微的生活,是因為我們的眼界僅停留在事物的表層。我們以為表面顯現出來的就是事物本身。如果一個人能超越這座城鎮,單單著眼于現實,你想,哪會遇到什么攔路虎?要是他來給我們描述他所目睹的現實,我們應該都認不出他描述的是哪些地方。看著會議廳、法庭、監獄、商店、公寓,說說看,在你真正凝視它們之前,這些東西到底是什么,你一定會失望至極的。人們尊崇偏遠的真理,那些真理在體制邊緣,在最遠的恒星之后,在亞當之前,在最后一個人類之后。在永恒之中確實存在某些真實而崇高的東西。可是這些時間、地點和場合都只存在于此時此地。上帝的神性終結于彼時彼刻,絕不會因時代的變遷而愈加神圣。我們只有永不停息地鉆研自己所處的現實,才能夠領悟到什么是崇高,什么是高貴。不管我們走得快還是慢,軌道已經為我們鋪好了,宇宙會不斷順應我們的構想。詩人或藝術家從未有過如此美妙而高貴的設想,但他的某些子孫后代總能實現吧。

讓我們像大自然那樣從容不迫地過一天吧,不要被掉在鐵路上的堅果殼和蚊子翅膀甩出了軌道。讓我們快快早起,心平氣和地吃早餐;任憑人來人往,也不管門鈴響了孩子在哭——下定決心過好這一天。我們為什么要認輸,要隨波逐流呢?不要在那種美其名曰宴會的湍急族渦中迷失和沮喪,躺在正午時分的淺水灣里吧!經受住這份危險,你就安全了,因為剩下的都是下山路。繃緊神經,以黎明般的勢頭起航吧,跟尤利西斯[102]一樣把自己拴在桅桿上,去尋找新的航向。就讓那發動機轟鳴下去,直到它痛得聲音沙啞;汽笛響了,我們也不跑,還要想想它們跟哪種音樂相似。讓我們靜下心來,開動吧,從信仰、偏見、傳統、假象、外表的泥濘中踏出來。盡管這些淤泥覆蓋了整個地球,我們還是可以穿過巴黎、倫敦、紐約、波士頓、康科德,穿過教堂和國家,穿過詩歌、哲學和宗教,直到抵達正確的位置——堅硬的巖層,也就是我們稱之為現實的地方,然后說,沒錯,就是這兒。那么你就有了一個支點,一個在山洪、霜雪和烈火之下的支點,你可以在那里建造一道墻壘,一個國家,或者安全地設立一根燈柱,又或者一架測量儀器,當然,不是測量尼羅河的儀器,而是測量現實的儀器,那樣未來時代的人們就能知道,假象和外表是多么的嚴重,像山洪一般,那是積了一時又一時的。你只要朝向前方,直面事實,就會發現事實的兩面都有陽光閃耀,如同一把東方短彎刀,你會感覺到它那光潤的鋒鏑,正剖分你的心臟和骨髓,你將這樣愉快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不管死活,現實才是我們唯一的追求。如果我們真的快死了,那么請讓我們聽到喉嚨里的咔嗒聲,感覺著四肢的冰涼;如果我們活著,就繼續做自己的事吧。

時間不過是供我垂釣的溪流。我就在其間飲水;然而喝水時,我瞧見了水底的沙石,看得出,水是多么的清淺啊。流走的是那涓涓細流,留下的卻是永恒。我想去更深的地方飲水;我想到天上釣魚,蒼穹底下滿是星辰。我連“一”都不會數。我也不認識字母表上的第一個字母。我常常遺憾自己不如剛出生時聰慧。智力是一把砍刀,一旦放準了,就會直戳事物的秘密。除非必須,我不想再無謂地忙碌了。我的大腦就是手和腳。我覺得我最好的官能全都集中在里面。直覺告訴我,我的大腦可以挖洞,就像某些動物用鼻子和前爪勞動一樣,我也可以用大腦開掘通往這些山峰的道路。我認為最富饒的礦脈就在這附近某個地方;根據升騰的薄霧,就能用探測杖找到;我要在這里動工采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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