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海一切的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中島成子約他在臘八那天到咖啡廳一聚。
中午時分,嘯海依約到了咖啡廳。一進門,他就看見中島成子坐在窗邊,優雅地品著咖啡。
嘯海環顧四周,沒有見到老板娘馮佳薇。他徑直走到中島成子面前,坐下,“成子小姐,不知道你叫我來所謂何事?銘華怎么樣了?什么時候可以釋放她?”
中島成子微微一笑,“于銘華那么對你,你對她還是余情未了?”
嘯海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不管怎么說,她都是我的結發妻子,我孩子的母親。再說,這件事本來就是我對不起她?!?
中島成子呷了一口咖啡,“天顥君真是有情有義……哦,對了,跟你說一件事,這家咖啡館我盤了下來。以后就是我的地方了,你若有空,可以常來?!?
這時候,侍者端來一杯清茶。嘯海沒有喝,接過她的話茬,“那馮老板呢?”
“她?”中島成子輕蔑一笑,“想左右逢源、上下通吃,也不看自己有沒有那份本事?不過是別人手中一件禮物罷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嘯海就不能多問了。只怕馮佳薇現在也是兇多吉少,只希望齊思明念在與她的舊情上,給她留條性命。
嘯海清咳一聲,掩飾住情緒,又問了一遍:“不知成子小姐找我來所謂何事?”
中島成子從精致的皮包里抽出一封信箋,遞了過去。
嘯海打開一看,里面竟是《領取尸體通知書》,讓他三日之內到參謀部,領回于銘華的尸體。
這消息就像一個晴天霹靂,嘯海不敢相信。
中島成子看著他愣怔的樣子,不禁掩口笑道:“天顥君,你這是高興,還是悲傷?或者是驚訝?”
嘯海愣愣的看著他,機械地重復了她的話,“高興?”
中島成子笑容未減,“當然,我可聽說,于銘華在刑訊廳對你破口大罵,讓你顏面全無。現在她已經死了,你的嫌疑洗清了,更避免了她的污名而毀了你的清譽。”
嘯海似乎還沒有從震驚中緩過來,愣愣地看著她,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對方再次莞爾一笑,“不用那么驚訝!我們也是念著于銘華與你還有婚姻關系,看你的面子,才發了這份通知書。不然,我們就會把她交給撈尸隊,和其他尸體一起處理了。”
“為什么?”嘯海的聲音仿佛是一個死人一樣?“為什么要殺掉她?”
中島成子的神色似乎很驚訝,但眼睛里卻透露出狡黠的光芒,“天顥君,不要胡說,于銘華不是我們殺死的,她是自殺!”
“自殺?”嘯海還沒有緩過神,“她為什么要自殺?”
中島成子做作地擺了擺手,“這個問題我就不知道了……”突然,她又神秘兮兮地笑了,“如果你不想取回她的尸體,我們可以幫忙處理。”
嘯海從一片混沌中清醒過來。他始終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但是中島成子既然這么說,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先取回尸體,確認那是不是銘華,然后才能去查明真相。
下午時分,嘯海打發信童給楊明天送了個口信,自己隨著中島成子來到了參謀部的停尸房。
這里停放了幾具尸體,身體都已經被打開了。原因是日軍參謀部擔心這些囚犯把情報吞到肚子里,通過自己的尸體運出去,所以每一個死在參謀部的人都要經過解剖。
銘華也不例外。
嘯海走進停尸房的第一眼,就看見銘華赤身裸體地躺在手術床上。頭發凌亂,面容沒有了血色;腹腔已經被打開了,還沒有縫合;她的腳邊放著她的衣物。
嘯海想要否認內心的猜想,已經不可能了。他清楚地知道,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于銘華。
他已經感受不到周圍的任何聲音了,木然地走上前,看著支離破碎的遺體,眼淚不禁流了出來。
中島成子的語氣依然輕松,“天顥君,我知道你對自己的妻子還有感情。不過,你要想到,她已經給你帶來太多的麻煩,所以不要那么軟弱,像個男子漢一樣。”
嘯海對她的風涼話充耳不聞,只是貪婪地看著銘華不復美貌的臉。
中島成子對他的反應輕蔑地一笑,揮了揮手,示意留守在這里的日本士兵離開。整間停尸房只剩下自己和嘯海,兩個人圍著銘華的遺體。
中島成子語氣輕柔地說:“天顥君,如果沒有別的問題,我們會將于銘華小姐的尸體重新縫合。之后,你就可以把她帶走安葬了。”
嘯海伸出手,輕輕地拂著她的臉,摸到額頭一處明顯的塌陷,手不禁顫抖起來。
中島成子看見了他的動作,“這就是她撞墻自殺時留下的?!?
嘯海的眼淚滴落在銘華冰冷的臉上。額骨一大塊明顯的塌陷,從鼻孔里滲出的腦漿,指甲里的血肉……可見銘華當時是抱著多么大的決心,用了多么大的力氣,撞向了牢房那堵冰冷的墻。
嘯海抑制不住內心的難過,失聲痛哭。在整間停尸房里,只能聽見這絕望而撕心裂肺的哭聲。
中島成子冷冷地看著他,并沒有任何動作和言語。
過了許久,嘯海平靜下來。他向中島成子提出一個要求:“成子小姐,請讓我親自縫合銘華的身體,讓她體面一些跟我走。”
中島成子冷哼一聲,又遞給他了一封信,“你看看這封信,再做決定?!?
嘯海打開信,里面是銘華的遺書。雪白的棉布上殷虹的血跡,一字一句透露出的是銘華對于日本侵略者刻骨銘心的仇恨與憤怒;在結尾處,她提及了自己的家,對兒子冬至與弟弟銘生的無盡眷戀;可是她依然用怨恨的筆觸寫下了嘯海的無能與背叛。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內容。
嘯海看完以后,小心翼翼地把這封信收到自己的口袋里,告訴中島成子:“不管銘華對我是什么樣的心情,是我對不起她,我依然愛她。”
中島成子的臉上是閃過一絲不屑的表情,很快又換上了感動和柔情,“天顥君情深意重,我也為之動容。既然如此,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不過,我希望我們的人在一旁進行監督。畢竟于銘華小姐與共產黨勾結,她的死亡或許會向共產黨傳遞出什么樣的消息?!?
嘯海擦干眼淚,恢復了以往那樣冷靜的表情,“成子小姐的擔憂是有道理的。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銘華竟然為了刺殺岡村將軍鋌而走險。不過,雖然人已經故去了,但她還是我的妻子。請讓我為她保留最后的尊嚴。”
中島成子剛要張嘴說什么,嘯海給出一個折中的辦法:“不如您在這里監督我收殮她的遺體?!?
雖然很不情愿,但中島成子也不愿意因為這些小事鬧得太過難看,于是就點頭同意了。
傍晚時分,嘯海抱著衣衫整齊、妝容完整的銘華離開了參謀部。
得到消息的楊明天和鄭品恒已經等在參謀部門口多時了。他們看見嘯海出來,兩個人立刻迎了上去。
走近之后,他們同樣不可置信地看著嘯海懷里的銘華。一時間,三個人,沒有任何言語。
鄭品恒突然伸出手。輕輕地搭上銘華的脈搏。一陣沉默之后,他的眼淚掉了下來,沒有說話。
楊明天見此情景,知道心里無論在怎么否認,也改變不了事實——銘華已經死了!
三個人在寒冬中抱著銘華,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毫不知情的銘生和冬至透過窗戶看見嘯海回來了,懷里還抱著一個人。他們本能地認為那就是銘華,心里十分高興,立刻迎了上去。
走到近前,舅甥倆發現不對勁,他們震驚地看著嘯海從他們身邊掠過,徑直走進屋子里。
冬至拉住楊明天,“天叔,我爸為什么抱著我媽?我媽怎么了?她是病了嗎?你們是要帶她回來治病嗎?”
楊明天撫下冬至的手,把臉扭向一旁。
冬至不甘心,又拽住了鄭品恒的袖子,“鄭大夫,你來是給我媽看病的嗎?她怎么了?你倒是說話呀!”
銘生看著這兩個人的表情,心里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轉身奔向屋子。
客廳里嘯海小心翼翼地把銘華放到了沙發上,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他再也堅持不住,癱坐在地上,把自己蜷縮起來,一動不動。
銘生撲了過來。他終于看清了自己姐姐,包括額頭上那可怕的凹陷。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銘華冰冷的、毫無生氣的手。
他跌坐在地,愣愣地看著嘯海,又看著銘華,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屋外,寒風瑟瑟,楊明天和鄭品恒攔著冬至,不讓他進到屋子里,想把他帶到耳房。他們不知道,這個小小的少年怎么面對自己母親的尸體。
冬至又哭又鬧,掙扎著想要掙脫兩個男人的束縛,可是徒勞無功。
突然,在屋子里的銘生發出了仿佛嬰兒般的一聲啼叫;屋外的三個人停止了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