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煮重慶(增訂版·上冊)
- 司馬青衫
- 4515字
- 2020-07-09 11:19:37
代序 莫再說重慶文化就是碼頭文化了,那是胡扯!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好多重慶人,一開口就是“我們重慶文化就是碼頭文化”,很多文章也這樣胡說,搞得一些外地朋友跑來問我:“到底什么是碼頭文化?這真的就是重慶文化嗎?”
依我看呀,那些說重慶文化就是碼頭文化的同學,自己壓根兒就沒有搞明白什么是碼頭文化,就把碼頭文化等同于重慶文化了,簡直是胡說、胡扯加胡鬧。
“水煮重慶”的系列圖書與文章,就是要糾正這個大面積出現的歪理邪說,讓讀者朋友們從此真正清楚,我大重慶博大精深的區域文化到底是啥。
故茲以此文為序,以正視聽。
眾所周知,重慶有著豐富的巴渝文化、三峽文化、抗戰文化、革命文化、統戰文化、移民文化。重慶文化是一個復合型多元文化體,鄙人從另外的角度,將重慶文化的主體歸納為四大子文化:開埠文化、移民文化、抗戰文化和碼頭文化。這四大文化,構成重慶城市文化的四個側面,這四個側面,相互交織、影響,最后形成了重慶文化和重慶性格。
◎ 開埠文化:國際范兒的塑造
開埠文化是個什么?簡單說,就是國際范兒。
1891年3月1日,大清的重慶海關在朝天門糖幫公所掛牌營業。重慶正式成為中國第二十個、西南地區第一個對外開放的城市。
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日本的外交官員紛至沓來,通遠門下、金湯街旁,外國領事館一個接一個開。外國企業也接踵而來,大量資金、人才、技術紛紛云集重慶——重慶成為西南最大的出口通道、最大的商業貿易口岸、最大的近代工業基地(三個最大,何其霸氣),其地位,比現在的保稅港什么的高太多了——國際范兒,就此亮了出來。
開埠二十年,就完全可以用“肥得流油”這個土豪得不得了的詞,來形容二十世紀初葉的重慶。
1911年辛亥革命,重慶和成都兩地先后建立了軍政府。這兩個軍政府的錢包,那可大不一樣:重慶的錢包沉甸甸,成都的錢包輕飄飄。
重慶的蜀軍政府一成立,打開大清銀行金庫,200多萬白花花的大洋,把蜀軍政府那幾爺子的眼睛晃得銀光閃閃。副都督夏之時要辭職出國留學?好說,直接甩兩萬大洋,拿出去當路費。全靠這筆巨款,夏之時才在大上海抱得美人歸。同盟會的鄂軍路過重慶回漢口,沒有錢嗎?不要緊,拿三萬大洋當路費,搞得人家鄂軍怪不好意思,跟欠了多大人情似的,后來直接用漢口兵工廠的軍火還賬。
而同期的成都大漢軍政府就窮得叮當響。都督蒲殿俊,連事先給巡防軍承諾的獎金(二兩恩餉)都拿不出來,害得巡防軍在操場當即作亂,不但差點把蒲都督打死,成都老百姓也連帶遭殃。這幫窮慌了的巡防軍,滿街持槍搶劫,全靠投機分子尹昌衡去鳳凰山急調一營新軍入城,才解決問題。
開埠文化的本質,是在相當發達的商業文化和金融文化刺激下,外來文化和本土文化的交融、嬗變。1902—1911年,這10年期間,老外在重慶一共開設了48家(一說51家)公司、洋行和藥房。其中英國人最多,達到15家;德國和日本人其次,都是11家,法國和美國各4家,英美合資1家。這些老外的公司,成為重慶人和外部世界的聯系管道(當然這些老外也賺得肥頭大耳了)。
所以,重慶開埠,給重慶帶來的最大變化,不只是肥得流油,還有和國際接軌的國際范兒。
太平洋的海風第一次吹進重慶。重慶軟實力得到整體提升:近代法律體系的逐步建立、四川第一份報紙《渝報》在重慶創刊、四川第一家洋務學堂川東洋務學堂在重慶開學、留法學校成立、新型中學堂大量開設(1909年統計,重慶市區就有10所新式中學堂,為全省之冠)……近代化的商業體系、基礎工業開始建立,重慶從一個農業社會,向資本主義邁出了一大步,我們不能不承認,這是重慶歷史的一大進步。同時,封閉的長江上游,也終于在重慶開了一個面向太平洋的口子。
開埠文化,對當今重慶的意義在哪里?那就是對外開放、再開放,重建以契約精神為基礎的商業文化,重構中西方深度交融的文化整合,重續被幾十年單一重工業壓斷了的商脈,徹底打破冥頑不化的盆地意識,恢復西南第一商業大埠的地位——支撐大上海的文化基礎是什么?就是海派文化。海派文化,其實就是上海的開埠文化。沒有開埠文化這個軟實力的支撐,重慶要再現西南商業第一大埠的國際范兒,近乎癡人說夢。
◎ 移民文化:重慶文化的魂
重慶這個地方,以宋元為界分前后兩個時期,可以說住著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群。
現在的重慶人極少有明朝以前的宗族血脈遺存。兩個鐵證:一個是現在重慶話里面,宋朝古音遺存幾近于零,而其他很多方言里面,大都有明顯的歷朝語音遺存,顯示出語言的延續性;另一個是現在保留的家譜里面,祖先自宋朝就居住在重慶的,不到1%,絕大多數都是明清兩代兩次湖廣填四川遷移過來的(其中明朝移民大約占比20%多一點,超過70%都是清初移民)。而作為巴人遺存的土家族,長期生存在偏遠的山區是另一個特例。
為什么重慶原住民的歷史,突然從宋末就斷絕了,沒有查到宋元之交有滅絕性大屠殺的可靠記載,不敢斷言,姑且存疑吧。
但是明末清初的大屠殺確實史有明載。張獻忠、搖黃十三家、晚明軍隊和清軍,四支軍隊反復絞殺,重慶十室九空。
這以后,我們的老祖宗開始移民,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
《重慶移民史》一書推算,康熙二十年(1681年),大重慶范圍內總人口僅10萬人。那么,現在的3200萬重慶人是從哪里來的?答:清初的湖廣填四川,抗戰時期的大移民(近60萬)加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三線建設移民(約50萬),這三次大移民,就是現在3200萬重慶人的血脈來源。
所以,重慶文化里面,有深深的移民烙印。
什么是移民文化?一是敢于冒險。以前的移民,可不像現在,一飛機就到了,那得跋山涉水幾千里,路上猛獸強盜饑寒貧病,斃于路旁者不少,很有幾分歷史上美國西部大冒險的感覺。二是無比勤勞。到了重慶,舉目無親,不拼命“伺候”那一畝三分地,來年就得餓死,所以早期移民都以勤勞著稱。三是包容。成都有首竹枝詞:
大姨嫁陜二姨蘇;
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問原籍;
現無十世老成都。
重慶作為外來移民的第一站,移民比例更大。一家之中,各地都有,鄉音習俗都不一樣,必須相互包容。很多外地朋友一致認為,重慶向來沒有排外的習慣,不會因為誰誰是外地人就白眼相看。這就是移民文化的包容性,往上十代(很多重慶人至今不過傳到三四代),大家都是外地人,裝什么土著嘛。
移民傳統,讓重慶這個城市的性格中,既有敢于冒險、無畏無懼的一面,又有勤勞善良、包容寬厚的一面。
◎ 抗戰文化:重慶歷史的制高點
毫不客氣地說,在中國,最有資格樹立抗戰勝利紀功碑的城市、最有資格修建抗戰勝利紀念堂的城市,就是重慶。
地球人都知道,重慶是二戰時期反法西斯戰爭的遠東及太平洋地區指揮中心,是抗戰時期中國的首都。
重慶不僅貢獻了大量壯丁、資源,還從1938年2月18日起,到1943年8月23日止,承受了侵華日軍長達5年半的無差別轟炸。
現在很多文章、書籍,老是高屋建瓴地記錄那些一次又一次的戰役,場面宏大,情節曲折,而抗戰期間普通老百姓的苦難生活,卻少有人關注。這5年半的無差別轟炸,俺們重慶人是怎么熬過來的?他們的家被毀了、企業被毀了,缺吃少穿,但是仍咬牙堅持,一直堅持到1945年8月15日抗戰勝利。
1946年4月24日,在重慶舉行的“陪都各界慶祝國府勝利還都大會”上,蔣介石發表公開講話,稱“重慶市民在抗戰期間輸財輸力之多,尤為全國其他各地之冠”。
讓人高興的是,抗戰勝利紀功碑的牌子,前些年終于掛在了解放碑的碑座上。但遺憾的是,興建抗戰勝利紀念堂,卻一直沒有人提起,鄙人在此深表遺憾。
抗戰文化,核心就是犧牲二字。重慶人民堅韌不拔的犧牲精神,以及具體的種種奉獻(妓女獻金、乞丐獻金、老人捐出棺材本,重慶各堂袍哥還捐了18架“忠義號”飛機……),難道不該大書特書嗎?難道不該鐫碑紀念嗎?
◎ 碼頭文化:需要正視的客觀存在
必須馬上糾正一個錯誤:碼頭文化里面的碼頭,不是停船的碼頭,而是袍哥碼頭。
重慶確實曾是萬舸云集的水碼頭。極盛的時候,單單江北劉家臺的嘉陵江面,就經常停泊著上萬艘大小不同的、各種樣式的木船,但是這個水碼頭,卻沒有什么自己的專屬文化,總不能說船工文化就是重慶文化吧。
川江船工,并不屬于重慶,他們屬于長江。
這些船工,原籍來自大河(長江)、小河(嘉陵江)沿岸的所有城市、集鎮,從四川、重慶、湖北、湖南到貴州(烏江源自貴州,也有不少貴州籍纖夫來到重慶),到處都有,絕大部分不是重慶人。重慶,只是他們船工生涯中漂泊的一站而已。當然他們也給我們留下了寶貝,而且很霸道——這就是舉世聞名的川江號子,但是,川江號子撐不起一個文化體系,只能算是和勞動號子之類近似的音樂形式。
船工文化,是另外一個獨立體系,和重慶有關聯,但二者不能畫等號,而且差得很遠。
袍哥碼頭就不一樣了,這是一個性質很復雜的民間組織,在特定的歷史時代,尤其是從清朝中晚期到民國期間,這個覆蓋川渝,并輻射貴州、云南、陜西、湖南、湖北等地的民間組織,擴展迅猛,從地下組織,一躍而成為地下和地上通吃的民間社會自組織。
據大袍哥唐紹武回憶,在抗戰前,重慶就有六七萬袍哥。1936年,重慶全市人口(主城區)才47.1018萬人,超過10%的人口加入了袍哥,如果做個減法,去掉19萬多女性,再把小孩、老人去掉,這個比例更加驚人,不會低于一半。
想想看,在一個城市,一半的青壯年男性都加入了同一個民間組織,這該是個多么龐大的組織呀!
在清朝,袍哥本來是個帶有濃厚的黑社會色彩的地下組織,一直屬于嚴打對象。孫中山要革命,就要團結一切反清力量,當然也包括袍哥這個似黑非黑、半白不白的組織。袍哥也確實在孫中山的革命大業中起了重要作用,還犧牲了不少大哥小弟。革命成功后,袍哥們意氣風發翻身做了主人,從地下走了出來,大肆發展隊伍,終成“正果”。
袍哥的地盤,就叫碼頭。
一個碼頭,根據大小,可以有一個公口,也可以有好幾個公口并存。公口,就是袍哥的基層組織,一個公口小的幾十號人,大的幾百人。重慶的“仁、義、禮、智、信”五堂袍哥,從高官土豪,到各行大小老板,再到普通公務員,以及船工、叫花子,全部都有。到了一個地方,不拜袍哥的碼頭,不管你是當官還是做生意,哪怕是討口要飯,也完全混不動。
這樣,重慶這個城市,就被深深地打上了袍哥的烙印。
到現在,袍哥這個組織已經被取締70多年,但是重慶話里面至今還有很多袍哥黑話遺存,重慶人的性格里面,袍哥痕跡也非常重。組織雖然不在了,但殘留的文化痕跡依然明顯,如“不能拉稀擺帶”“兄弟之間要相互扎起”等等。
這個文化的核心,就是兄弟義氣,至少是以義氣相標榜。天大地大,不如袍哥規矩大,這個規矩,就是兄弟至上、義氣至上。
在袍哥的“核心價值觀”里面,“義”字高于一切,為了兄弟之義,可以不講法律,可以不要正義,可以燒殺搶掠殺人放火,在袍哥組織里面,幫規高于一切,當然也高于法律,這方面的例子舉不勝舉。
重慶當年是袍哥重鎮,這種袍哥文化,固然塑造了重慶人性格中耿直、豪爽的一面,但是副作用也相當大。比如說,重慶人以脾氣火爆著稱,有過于好勇斗狠的毛病。
所以,碼頭文化,準確地說,應該正名為袍哥文化。這個文化,并不是重慶文化的主流,甚至不是重慶文化的基本色調,它只是重慶歷史文化中的一個客觀存在。
作為客觀存在的袍哥,在新中國成立后就已經消失了。現在殘留的,多是民間文本中的一些傳說。這些傳說,夸大了袍哥價值觀里面的“忠義”部分,忽略了袍哥文化中反社會、反法律的因子。這需要我們在歷史的傳播文本中進行澄清,還原真實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