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卷:一個地主的早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2字
- 2020-07-06 14:28:56
襲擊
——一個志愿軍的故事
1
7月12日,赫洛波夫大尉佩著肩章,帶著馬刀(我來到高加索以后還沒見過他這樣的裝束),走進我那座泥屋子的矮門。
“我是直接從上校那兒來的,”他用這話來回答我疑問的目光,“我們營明天要開拔了?!?/p>
“到哪兒去?”我問。
“到某地去。部隊奉命到那里集結?!?/p>
“到了那里是不是還有什么行動?”
“可能有的?!?/p>
“向哪方面行動?您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讓我把知道的情況告訴您吧。昨天晚上有個韃靼人騎馬送來將軍的命令,要我們的營隨身帶兩天干糧出發。至于上哪兒去,去干什么,去多久——那些事啊,老弟,誰也沒問:命令你去,去就是了。”
“不過,要是只帶兩天干糧,那也不會待很久的?!?/p>
“哦,那倒不一定……”
“這怎么會?”我摸不著頭腦了。
“這有什么稀奇!上次去達爾果,帶了一星期干糧,結果待了差不多一個月!”
“我跟你們一塊兒去行嗎?”我停了一下問。
“要去也行,可我勸您最好還是別去。您何必冒這個險呢?”
“不,對不起,我不能聽您的忠告。我在這兒待了整整一個月,就是希望有個機會親眼看看打仗,您卻要我放棄這個機會?!?/p>
“哦,那您就去吧。不過,依我看,您還是留在這兒的好。您不妨打打獵,在這兒等我們,我們去我們的。這樣挺不錯!”他的語氣那么具有說服力,以至開頭一會兒我也覺得這樣確實挺不錯,可我還是堅決表示不愿留在這地方。
“您去那邊有什么可看的?”大尉繼續說服我,“您是不是想知道仗有哪些個打法?那您可以讀一讀米哈依洛夫斯基·達尼列夫斯基[1]的《戰爭素描》。這是本好書:什么軍團擺在什么地位,仗怎樣打法,里面都寫得詳詳細細?!?/p>
“不,那些事我可不感興趣?!蔽一卮鹫f。
“那么,什么事您感興趣呢?您是不是光想看看人怎樣殺人?……對了,1832那年,這兒也來過一個不在役的人,大概是個西班牙人吧。他披著一件藍色斗篷,跟著我們參加了兩場戰役……這好漢到頭來還是送了命。老弟,在這兒誰也不會把您放在眼里的?!?/p>
大尉這樣誤解我的動機,雖然使我感到委屈,卻不想爭辯。
“他怎么樣,勇敢嗎?”我問。
“只有天知道:他老是騎馬跑在前頭,哪兒交鋒,他就趕到哪兒?!?/p>
“這樣說來,他挺勇敢啰?”我說。
“不,人家不要你去,你卻去湊熱鬧,這算不得勇敢……”
“那么,依您說,怎樣才算勇敢呢?”
“勇敢嗎?勇敢嗎?”大尉重復說,現出困惑的神色,似乎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問題。“該怎樣行動,就怎樣行動,這就是勇敢?!?/span>他想了想說。
我記得柏拉圖給勇敢下的定義是:“知道什么應該害怕和什么不應該害怕?!?/span>大尉的定義雖然籠統,不夠明確,他們兩人的基本觀點倒并不像字面上那樣分歧,甚至可以說,大尉的定義比那位希臘哲學家的定義更加準確,因為大尉要是能像柏拉圖那樣善于表達自己的意思,他準會這樣說:“該怕的怕,不該怕的不怕,這就是勇敢。”
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訴大尉。
我就說:“我認為,每逢危險關頭,人人都得做一番選擇:出于責任感的選擇,就是勇敢;出于卑劣感情的選擇,就是怯懦。因此,一個人出于虛榮、好奇或者貪婪而去冒生命的危險,不能算勇敢;反過來,一個人出于正當的家庭責任感或者某種信仰而避開危險,不能算怯懦。”
我說這話的時候,大尉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氣瞧著我。
“哦,那我可沒辦法向您證明了,”他一邊裝煙斗,一邊說,“我們這兒有個士官生,挺喜歡發表高論。您可以去跟他談談。他還會做詩呢?!?/p>
我是在高加索認識大尉的,但還在俄羅斯本土就知道他這個人了。他的母親瑪麗雅·伊凡諾夫娜·赫洛波娃是個小地主。她家離我家莊園只有兩里[2]地。我在動身來高加索之前曾去訪問她。老太太聽說我將見到她的小巴維爾(她就這樣稱呼頭發花白、上了年紀的大尉),可以把她的生活情況告訴他(好像“一封活的信”),還可以替她帶一小包東西去,高興極了。她請我吃了美味的大餡餅和熏鵝之后,走進臥室,拿出一只用黑絲帶吊著的黑色護身大香袋來。
“喏,這是庇護我們的火燒不壞的荊棘[3]的圣母,”她說著畫了個十字,吻吻圣母像,這才把它放在我的手里,“先生,麻煩您帶去給他。您瞧,那年他去高加索,我做過禱告,還許了愿:他要是平安無事,我就訂這個圣母像給他。哦,十八年來圣母和圣徒們一直保佑他:他沒有負過一次傷,可是什么樣的仗他沒有打過呀!……聽聽那個跟他一塊兒出去的米哈依洛所講的情景,可真把人嚇得汗毛都豎起來。說實話,他那些事我都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我這個寶貝兒子,自己寫信從來不提打仗的事,他怕把我嚇壞?!?/p>
(到了高加索之后,我才知道,大尉負過四次重傷,但也不是從他本人嘴里知道的,他也確實從沒把負傷、打仗那些事告訴過他母親。)
“讓他把這圣像掛在身上吧,”她繼續說,“我拿這圣像為他祝福。但愿至高無上的圣母保佑他!特別在上陣打仗的時候,您叫他一定得掛上。親愛的先生,您就對他說:是你母親叮囑的?!?/p>
我答應一定完成她的委托。
“我相信您準會喜歡他的,會喜歡我的小巴維爾的,”老婦人繼續說,“這孩子心眼兒實在好!說實話,他沒有一年不寄錢給我,對安娜,我的女兒,也幫了不少忙。可他這些錢全是從自己的餉銀里節省下來的!我一輩子都要感謝上帝,因為他賜給我這樣一個好孩子?!彼蹨I把話說完。
“他常常有信給您嗎?”我問。
“難得有,先生,大約一年一封,只有寄錢來的時候寫幾句,平時是不寫的。他說:‘媽媽,要是我沒寫信給您,那就是說我平安無事;萬一有什么意外,他們也會寫信給您的。’”
當我把母親的禮物交給大尉時(在我的屋子里),他問我要了一張紙,仔細把它包好,收藏起來。我把他母親的生活情況詳詳細細告訴他,他不做聲。等我講完了,他走到屋角里,不知怎的在那里裝了好半天煙斗。
“是的,她老人家實在好,”大尉在屋角里說,聲音有點喑啞,“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還能讓我再見她一面。”
從這兩句簡單的話里流露出無限熱愛和傷感。
“您干嗎要到這里來服務呢?”我問。
“一個人總得做點事啊,”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昂螞r對我們窮哥兒們來說,雙薪也很有點兒用處?!?/p>
大尉生活儉樸:不打牌,難得大吃大喝,抽的是便宜煙草(不知怎的他把它稱為“家鄉土煙”)。我早就喜歡大尉了:他的臉也像一般俄羅斯人那樣樸實文靜,看上去使人覺得舒服;而在這次談話以后,我更對他產生了衷心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