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八卷:哥薩克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675字
- 2020-07-06 14:28:27
哥薩克
——1852年高加索的一個故事
1
莫斯科萬籟俱寂。冬天的街上難得聽到轆轆的車聲。窗子里已沒有燈光,街燈也熄滅了。但教堂里卻傳出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鐘聲蕩漾在沉睡的城市上空,報道著黎明的降臨。街上空蕩蕩的。偶爾有一輛做夜生意的雪橇,滑過街上的積雪和泥沙,從街的這一頭駛到那一頭;趕雪橇的坐在上面等顧客,等得睡著了。一個老婆子上教堂去;教堂里零零落落地點(diǎn)著幾支蠟燭,燭光紅紅地映在圣像的金飾上。工人們睡了一個漫長的冬夜,已經(jīng)起床,這時候正上工去。
可是對老爺先生們來說,這還是晚上呢。
法定的營業(yè)時間已過,但騎士酒店的一個窗子里有燈光從緊閉的百葉窗縫里漏出來。酒店門口停著一輛轎車、一輛雪橇和一輛出租馬車,馬車和雪橇的后座緊靠在一起。一輛三駕驛站雪橇也停在這里??撮T人裹緊衣服,身子縮成一團(tuán),躲在屋角后面。
“他們干嗎盡說廢話呀?”一個面容消瘦的堂倌坐在前廳里想?!袄鲜钦门龅轿抑蛋?!”從燈光通明的隔壁房間里傳來三個在吃飯的青年人的聲音。房間里,桌上擺著吃剩的晚餐和酒。一個個兒瘦小、相貌難看但很整潔的青年坐在那里,他那雙和善而疲倦的眼睛望著那個準(zhǔn)備遠(yuǎn)行的人。另外一個個兒很高,躺在擺滿空酒瓶的桌旁,玩弄著表上的鑰匙。第三個身穿一件嶄新的皮里短外套,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偶爾停住腳步,用他那相當(dāng)粗壯有力、但指甲修得很整齊的手指捏碎一粒杏仁。他老是笑瞇瞇的,眼睛和臉上都煥發(fā)著光輝。他指手畫腳、熱情洋溢地說著話,但顯然找不到適當(dāng)?shù)淖盅?,因為他想到的話似乎都不足以表達(dá)他心中翻騰的感情。他一直滿面笑容。
“現(xiàn)在什么話都可以說了!”這個準(zhǔn)備遠(yuǎn)行的人說。“我不是替自己辯護(hù),但我希望你至少得像我了解自己那樣了解我,并且不要庸俗地看待這件事。你說我對不起她嗎?”他對那個用和善的目光瞧著他的朋友說。
“是的,你對不起她?!笔菪‰y看的人回答,他的目光似乎顯得更和善更疲倦了。
“我知道你為什么說這種話,”準(zhǔn)備遠(yuǎn)行的人繼續(xù)說?!罢漳憧磥?,被人愛同愛人一樣幸福,一個人只要一次被愛,就終生受用不盡了,是嗎?”
“是啊,受用不盡了,我的寶貝!一輩子受用不盡了。”瘦小難看的人回答,一會兒睜開眼睛,一會兒閉上眼睛。
“但一個人為什么不主動去愛人呢?”準(zhǔn)備遠(yuǎn)行的人若有所思地說,露出一副近乎憐憫的神氣瞧著朋友。“為什么不去愛呢?因為沒有愛情。不,光被人愛是一種不幸,因為你沒有同樣的感情可以給人,你會覺得對不起別人。哦,天哪!”他擺了擺手?!斑@些事要是能合理進(jìn)行倒也罷了,事實(shí)上往往顛三倒四,不由我們做主,只得聽其自然了。如今倒像是我偷了那份感情。你也是這樣想的;你別否認(rèn),你確實(shí)是這樣想的。說實(shí)話,我這輩子干過好多愚蠢和卑鄙的事,可是在這件事上,我并不懊悔,也不可能懊悔。不論開頭,還是后來,我都沒有欺騙過自己,也沒有欺騙過她。我原以為終于對她有了愛情,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這是在自欺欺人,這樣談戀愛是不行的,我談不下去,可是她不肯罷休。我談不下去,難道能怪我嗎?叫我怎么辦呢?”
“算了吧,反正這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了啦!”那朋友一邊說,一邊吸著雪茄以驅(qū)除睡意?!坝幸稽c(diǎn)可以斷言:你還是沒有戀愛過,你也不懂什么叫戀愛。”
穿短外套的人抱住頭,還想說些什么,可是他無法把心里的意思表達(dá)出來。
“沒有戀愛過!對,我沒有戀愛過。可我心里想戀愛,沒有別的欲望比這更強(qiáng)烈的了!再說,有沒有這樣的戀愛呢?天下什么事都是有缺陷的。哼,有什么可說的!我在生活上搞得亂糟糟的??涩F(xiàn)在一切都了啦,你說得對。我覺得我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了。”
“你在新的生活中又會搞得亂糟糟的?!碧稍谏嘲l(fā)上玩弄懷表鑰匙的人說,但準(zhǔn)備遠(yuǎn)行的人沒有聽見。
“我要走了,我覺得又傷心又高興,”他繼續(xù)說,“為什么傷心?我說不上來?!?/p>
于是準(zhǔn)備遠(yuǎn)行的人又講起他自己的事來,沒注意別人并不像他那樣感興趣。一個人在心醉神迷的時刻往往最自私。在這樣的時刻,他覺得天下沒有什么比他自己更可愛更有趣的了。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車夫不肯等了!”一個年輕的農(nóng)奴進(jìn)來說,他穿著一件羊皮外套,頭頸上繞著一條圍巾?!榜R車十一點(diǎn)多就來了,此刻已經(jīng)四點(diǎn)了。”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瞧了瞧他的農(nóng)奴凡紐沙。凡紐沙頭頸上繞著的圍巾,他那雙氈靴和他那張睡眼惺忪的臉,仿佛都在召喚他的主人走向一種新生活,一種充滿勞動、困苦和忙碌的生活。
“真的,該走了。再見吧!”他一邊說,一邊摸索著外套沒有扣上的鉤子。
盡管朋友們都勸他再給車夫一些小費(fèi),叫他再等一會兒,他卻戴上帽子,站在房間中央。他們相互吻了一次,兩次,停了一下,又吻了第三次。穿短外套的人走到桌子旁邊,喝干了桌上的一杯酒,握住那個瘦小難看的朋友的手,漲紅了臉。
“啊,我還是說出來吧……我必須對你坦白,我也可以對你坦白,因為我喜歡你……你愛她,是不是?我一直是這樣想的……是嗎?”
“是的?!蹦桥笥鸦卮穑瑫r笑得更親熱了。
“也許……”
“對不起,我是奉命來熄掉蠟燭的,”睡眼惺忪的堂倌說,他聽到他們最后幾句話,心里覺得奇怪,老爺先生們說的怎么總是那些話?!罢垎?,賬單該給哪一位?給您嗎,先生?”他對高個子說了一句,其實(shí)早就知道該向誰收賬了。
“給我,”高個子說,“多少錢?”
“二十六盧布。”
高個子想了想,一句話沒說,就把賬單塞進(jìn)口袋里。
另外兩個繼續(xù)談他們的話。
“再見了,你真是個出色的小伙子!”那位瘦小難看、目光和善的先生說。
兩人的眼睛里都含著淚水。他們走到門口。
“哦,對了!”遠(yuǎn)行的人紅著臉,對高個子說?!斑@騎士酒店的賬請你先付一下,以后寫信告訴我。”
“好的,好的,”高個子一邊戴手套,一邊說,“我真羨慕你!”當(dāng)他們走出門口的時候,他又突然補(bǔ)了一句。
遠(yuǎn)行的人坐在雪橇里,把外套裹緊身體,說:“好吧,那咱們一起走吧!”他甚至于挪了挪身體,給那說羨慕他的人讓出一個位子來;他的聲音有點(diǎn)兒哆嗦。
一個送行的人說:“再見了,米嘉,上帝保佑你……”他但愿他快點(diǎn)走,因此沒有把話說完。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有人又說了一聲“再見”,另外一個說了一聲“走啦”,于是趕雪橇的催動了馬匹。
“葉利沙,走吧!”送行人中的一個嚷道。
馬車夫活動起來,嘴里嘖嘖作聲,拉動韁繩。僵硬的車輪就在雪地上吱嘎吱嘎地響起來。
“奧列寧真是個可愛的青年,”有個送行的人說,“可他上高加索去有什么意思?而且當(dāng)?shù)挠质鞘抗偕?!叫我說什么也不干。你明天去俱樂部吃飯嗎?”
“去的。”
送行的人走散了。
遠(yuǎn)行的人覺得熱了,皮外套很暖和。他坐到雪橇底里,敞開外套;那三匹鬃毛很長的驛馬慢吞吞地穿過一條條黑暗的街道,經(jīng)過許多他從來沒見過的房子。奧列寧覺得只有出遠(yuǎn)門的人才會經(jīng)過這些街道。周圍黑暗、寂靜而凄涼,可是他心里卻充滿回憶、愛情、懊悔和哽住喉嚨的愉快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