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二卷:戰爭與和平(二)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966字
- 2020-07-06 14:24:30
第二部
1
皮埃爾同妻子攤牌后動身去彼得堡。到了托爾日克驛站,那里沒有馬匹,但也許是驛站長不肯給。皮埃爾只得等待。他和衣躺在圓桌前的皮沙發上,把兩只穿暖靴的大腳擱在桌上,沉思起來。
“箱子要不要搬進來?床要鋪嗎?要不要沏點茶?”跟班問道。
皮埃爾沒有回答,因為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看見。他在上一站就開始沉思,這時還在思索那個重大的問題,根本沒注意周圍發生的事。他不僅不關心什么時候到達彼得堡,在這個站上有沒有地方休息,而且覺得同他現在所考慮的問題相比,他在這個站上待幾小時或者待一輩子都沒有差別。
驛站長、驛站長妻子、跟班、賣托爾日克刺繡的農婦一個個進來伺候他。皮埃爾依舊蹺起兩腿,從眼鏡上方瞧著他們,弄不懂他所關心的問題不解決,他們來做什么,他們怎么還能活下去。自從那天他從索科爾尼基決斗回來,度過了第一個痛苦的不眠之夜后,他的頭腦里一直縈回著那些問題;現在,在孤寂的旅途中,這些問題就格外強烈地支配著他的心情。他不論想什么,都會回到這些問題上來,而這些問題他既無力解決,又不能不思考。仿佛他頭腦里的主要螺絲釘壞了,而他的全部生活就是靠這個螺絲釘維持的。這個螺絲釘既擰不進去,又退不出來,只能在那里打空轉,又無法使它停止不轉。
驛站長走進來,低首下心地請求他大人再等那么兩小時,兩小時后他一定給他弄到驛馬。驛站長顯然在撒謊,他一心想從旅客身上多弄幾個錢?!斑@是好事還是壞事?”皮埃爾自問?!霸谖沂呛檬?,在別的旅客可是壞事,他卻非如此不可,因為他沒有錢買食物。他說,他還因此挨了一個軍官的打。軍官之所以打他,因為急于趕路。我之所以向陶洛霍夫開槍,因為我受了侮辱。而路易十六上斷頭臺,因為他被認為是個罪人,一年后那些處死他的人也因故被殺了。什么是惡?什么是善?什么應該愛,什么應該恨?活著為了什么?我是什么人?什么叫生,什么叫死?是什么力量在支配一切?”他問著自己。但這些問題一個也沒有得到解答,只有一個解答既不合邏輯,又同這些問題無關。這個解答就是:“你一死就一了百了。你一死就會明白一切,要么你就別再發問?!钡酪彩呛芸膳碌摹?/p>
托爾日克女販在尖聲兜賣貨物,特別起勁地兜賣羊皮軟底鞋?!拔矣谐砂俦R布沒處花,她卻穿著破外套站在那里怯生生地打量著我,”皮埃爾想。“她要錢做什么?難道錢能給她增添絲毫幸?;蛘哽`魂的安寧嗎?世界上有什么東西能使她和我減少罪惡、避免死亡?死可以了結一切,而且早晚總要來到,但它比起永恒來只是一剎那的事。”于是他又擰起那個永遠擰不緊的螺絲釘,而那個螺絲釘又在原處打空轉。
跟班給了他一本裁開一半的蘇薩夫人的書信體小說[7]。他讀到一個叫愛米麗·曼斯菲爾的女人的痛苦和保護貞操的努力?!凹热凰龕凵瞎匆娜耍瑸槭裁匆咕芩兀俊逼ぐ栂搿!吧系凼遣粫堰`反他意志的欲望注入她的靈魂的。我原來的妻子就沒有抗拒,也許她倒是對的。我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弄不懂。我們所能知道的就是我們的無知。這也就是人類的最高智慧?!?/p>
皮埃爾覺得他自身和周圍的一切都是混亂、無聊和可憎的。但在這種憎惡的情緒中,他感到一種刺激性的特殊樂趣。
“我斗膽請求大人給這位先生讓一塊地方?!斌A站長進來說,隨身帶著一位也因缺乏驛馬而耽擱的旅客。這是個老頭子,個兒很矮,骨骼粗大,臉色枯黃,滿臉皺紋,兩條灰白的眉毛倒掛,一雙似灰色非灰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皮埃爾把腿從桌上放下,站起來,躺到為他準備的床上,偶爾望望新來的旅客。這位旅客形容憔悴,神色憂郁,眼睛不看皮埃爾,在跟班的幫助下費力地脫著衣服。他脫得只剩一件破舊的布面羊皮襖,枯瘦的腳上套了一雙暖靴,坐在沙發上。他頭發剪得很短,天庭寬闊,腦袋靠在沙發背上。他瞧了一眼皮埃爾。那眼光的嚴肅、聰明和銳利使皮埃爾吃驚。皮埃爾想同他交談,但剛要問他旅途的情況,那旅客已閉上眼睛,交疊起那雙皺縮的老手——他手上戴著一個大鐵戒,鐵戒上刻有一個骷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皮埃爾覺得他不是在休息,就是正在深沉而平靜地思考問題。那旅客的跟班也是個臉色枯黃、滿臉皺紋的老頭兒,沒有胡子,看上去不是刮掉的,而是從來沒有長過。這個靈活的老跟班打開食物箱,擺好茶具,搬來一個燒開的茶炊。一切準備就緒,那旅客睜開眼睛,湊近桌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給沒有胡子的老頭倒了一杯,遞給他。皮埃爾有點不安,覺得非同這位旅客攀談一下不可。
那跟班交還一只杯底向上的空杯子和一塊沒有吃完的方糖[8],問主人還需要什么。
“不要了。你給我一本書?!甭每驼f。跟班把皮埃爾認為是神學方面的一本書遞給他,他就專心閱讀起來。皮埃爾對他望望。旅客突然放下書,夾好書簽,又閉上眼睛,像原來那樣靠在沙發背上坐著。皮埃爾對他望望,還沒來得及轉過頭去,老頭兒就睜開眼睛,他那執拗而嚴厲的目光直盯著皮埃爾的臉。
皮埃爾感到有點窘,想避開他的目光,但老頭兒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卻不可抗拒地吸引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