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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長生

  • 長夜行
  • 貓刀
  • 24940字
  • 2020-07-07 09:46:15

滄陽城下雪了。

沈瓊華把窗打開,默默看著窗外飄落的大雪。

遠處的山巒在晨曦中漸漸浮現,像是從蒼茫海面中現身的巨獸,從夜幕中走出,又即將隱匿在風雪之中。

他已經活了太久,通常他的眼中無悲無喜,波瀾不驚——對于一個長生者而言,這不過是漫長生命中的又一個冬天。

但這次不同。

他的眼眸里,隱約看得出極力克制的怒火。

敲門聲傳來,鹿鳴端著一碗姜湯站在門口:“許大廚做的,給她暖暖身子……”

“放下吧。”

鹿鳴點點頭,把姜湯端到桌上,順勢瞥了一眼縮在桌旁的小姑娘。

小丫頭也怯生生盯著鹿鳴,眼神始終在他頭上的一對鹿角上轉悠。鹿鳴似乎有話想說,但有沈瓊華在旁,他終究還是不敢,只能默默退出房間。

氤氳的霧氣從湯碗里升騰出來,縮在桌旁的小丫頭原本正在發抖,此刻終于貪婪地抽了抽鼻子。

“我死了么?”

沒有回應。

“剛才那個小哥頭上為什么有角?”

依舊沒有回應。

“這是地府?那這碗是孟婆湯嗎……”

沈瓊華終于轉過身,緊盯著這個不知死活的小丫頭。他的眸子陰冷幽暗,聲音凜冽如冰。“別多問。把湯喝了,然后告訴我馬五爺是怎么死的。”

四個時辰前。

“要下雪了……”

看著陰霾的天色,馬五爺縮了縮脖子,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

滄陽城地處三山中央,入了數九,也不會太冷。

可不知是怎么了,滄陽城這半個月冷得邪門!連續十幾日陰天,總見不到日頭,水潑到地上眨眼就結了冰——這可是從沒有過的景象。

不過這樣一來,馬五爺的生意才好做了許多。

這座萬華樓是滄陽城中最大的酒樓,一樓大廳供人吃喝,二樓專供住店,馬五爺則是萬華樓的掌柜。最近實在太冷,過往的客商們誰也不敢從滄陽城貿然離開,萬一趕上大雪驟降,連人帶貨被堵在路上那可就全完了。

聽著窗外勁風呼嘯,屋里吃飯喝酒的眾人被炭火的暖意烘得昏昏欲睡。突然間,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凜冽的寒風瞬間灌進屋里。

“老馬!上酒!他奶奶的,凍死老子了……”

幾個身穿警服的人罵罵咧咧進了門,三兩下就將最靠近火盆的那桌客人轟走,搓著手大刀金馬地坐下。

見他們這副模樣,原本一肚子火的眾人也都紛紛把火咽了回去——自從皇上下了臺,世道就亂了。現如今是民國了,這些警察才是大爺。別管有理沒理,披了這層皮腰桿子立馬就硬,混賬痞氣隔著兩條街都聞得見……誰讓人手里有槍呢?

“鹿鳴,快給幾位爺上酒!”

馬五爺一邊吩咐小二,一邊快步走到門邊。剛要關門,透過棉布門簾的縫隙,他一眼瞥見了一個瘦小的身影。

街對面的墻角,倚著一個滿臉菜色的小姑娘。她約莫十六七歲,臉上很臟,頭發也亂糟糟不成樣子,死死抓著自己手里的討飯棍。亂世多餓殍,每天都有許多流民在滄陽城里出現,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熬得過這個冬天。

馬五爺嘆了口氣,把一旁正在備酒的鹿鳴拉住:“拿兩個燒餅給對面這丫頭。天寒地凍,沒點吃的她遲早死在外頭。”

那幾個警察卻已等得不耐煩,敲著桌子大喊:“酒呢?!快上酒,想凍死人啊!”

馬五爺趕忙拎著酒壺過去挨個斟酒,臉上賠笑:“幾位爺久等了!這么冷的天,怎么還在外面巡邏呢?”

其中一個疤瘌臉警察撇著嘴冷笑:“巡邏?連命都要沒了,還巡個屁!”

在場眾人都豎起了耳朵。怎么,這年頭還有誰敢跟這幫警察過不去?

“昨天晚上,又死了兩個大頭兵!還是跟上次一樣,被人割了腦袋……真他媽邪門了……”

疤瘌臉似乎很享受這種被眾人矚目的感覺,剛要再多說幾句,卻被旁邊的同伴拽了拽袖子,只好不甘心地閉嘴。

然而就這短短幾句話,已經足夠讓眾人浮想聯翩了——

滄陽城最近不太平。

前幾天接連發生了兩起命案,死者都是在城外大邙山劫道的山匪。山匪被殺本不意外,可坊間傳聞這倆山匪都是被齊齊切了腦袋,死狀極慘。最邪門的是,前天在城南又發現了一具尸首,身上穿著軍服,腦袋也被齊齊切了下來!

如果再加上疤瘌臉說的這倆命案,短短幾天之內滄陽城已經出現了五個死者,而且全都是被割了腦袋……想到這里,大廳里的食客們紛紛打了個寒顫,看來最近夜里出門都得多加小心了。

最要命的是,五個死者之中有三個都是霍大帥的人!

自從清廷倒了,各地軍閥就蜂擁而起,滄陽城這邊則是由一個姓霍的大帥掌控。這霍大帥頗有些本事,接連攻下四五個大城,連同附近幾個縣鎮都被他握在手里,上個月滄陽城也終于被大帥帶兵攻下。說是攻城,其實連抵抗都沒遇見多少,幾百個大頭兵大搖大擺就進城駐扎下來。城里的民兵們早就巴不得投靠大帥混口飯吃,警察就更不敢多說什么了——就自己這幾把手槍,跟霍大帥手底下這幾千桿槍怎么比?

可現在大帥的人居然在城里接連被殺,這豈不是要了這些警察的命?

“走了走了,別廢話了!”

喝干碗里的殘酒,幾個警察抹了抹嘴罵罵咧咧離開。疤瘌臉臨走前還特意囑咐了幾句:“這兩天看見可疑的人一定得報告,寧肯冤枉、不能錯過,聽見沒?”

“聽見了聽見了!幾位爺放心!”

馬五爺滿臉賠笑點頭稱是,等送走這幾個警察,他的臉上才凝重起來。不太平啊……

剛一轉頭,馬五爺眼神一動——

沈瓊華來了。

依舊是與以前一樣,他出現的地方溫度驟降,四周的空氣都像是結了細小的冰晶,冷得讓人寒毛豎起。

靠近柜臺的這桌食客紛紛打了個寒顫,一邊喝酒一邊咒罵:“這破天真是連狗都能凍死……”

他們看不到沈瓊華。偶爾有人望向柜臺這邊,視線也像是直直穿了過去。

馬五爺悄然過去,見大廳里的酒客們都在議論剛才那幾個警察,沒人注意到這里,這才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您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沈瓊華頭也沒抬,翻動著手中厚厚的賬簿,若有所思。

馬五爺清楚沈瓊華的脾氣,知道這時候萬萬不能打擾他,于是恭恭敬敬退到柜臺后邊垂手等著。

沈瓊華好半晌才抬了頭。“有股妖氣不太對勁。”

馬五爺一愣:“是剛才那幾個警察?”

沈瓊華微微皺眉:“不是。這股妖氣很強,又藏得極深,不好找。”

“沒在咱們這留過名?”

“沒。”

沈瓊華的聲音很低,冷峻而不容置疑。

馬五爺還要再問,突然進來了一伙客商,他只好趕緊去招呼客人。好不容易忙完回過頭,柜臺前的沈瓊華已經不見了。

這讓馬五爺松了口氣。他已經在萬華樓做了許多年掌柜,可每次看見沈瓊華心里都還發緊——那種難言的壓迫力讓人太難受了。

“這妖怪究竟從哪冒出來的,實力這么強,又沒在我們這留過名?”

馬五爺嘴里剛念叨著,心里突然一緊,鹿鳴呢?

他快步走到門口往外打量,天色已經漸漸黑了。

這一來二去沒注意,怎么鹿鳴和要飯的小姑娘一起不見了?

想到剛才警察的那番話,馬五爺心里怦怦直跳。可別出了什么事……

“許胖子,你幫忙看著點,我出去一趟!”

他朝后廚吆喝了一聲,帶上氈帽匆匆出了門。

“呼……”

蓮心把最后一口水咽下,咂摸咂摸嘴,長長出了口氣。

她吃得太急了,連燒餅味兒都沒怎么嘗出來。餓極的人吃飯很容易噎住,好在她知道這里有口老井,能喝點井水順順氣。

這里是一處荒草叢生的大院,似乎已經被廢棄了許久,平時少有人至。蓮心也是偶然間發現這里,晚上常在這過夜,至少這幾間破屋還能稍稍遮點風雪。

從她記事開始,這世上就只剩下連年的軍閥混戰,苛捐雜稅多如牛毛。趕上大旱之年沒有收成,全村老少都要出去逃荒,人活得像畜生。都說老百姓命如草芥,可荒草也有逢春再綠的時候,人命卻只有一條。

誰在乎呢?

五年前,蓮心的爹娘都在逃荒路上死了,剩下她一個人一路要飯,輾轉來到了滄陽城。這個冬天冷得邪乎,她身上這件爛襖又早就破得不成樣子,棉絮都沒剩幾條;要不是今天那個好心的小哥送了兩只燒餅,蓮心恐怕也熬不過這兩天。

蓮心默默把脖子上的桃核取下,放在掌心雙手合十,跪在地上虔誠磕了個頭。

“老天爺保佑,好人一生平安……”

這桃核的中間點了一滴丹砂,是蓮心她娘臨死前留給她唯一的遺物。沒了爹娘,總還有個念想。在蓮心的老家明州,桃核上點一滴丹砂就算是護身符,可以保佑人遠離邪祟。

“啪嗒。”

不遠處的荒草叢中突然發出一聲水滴的聲音,蓮心嚇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兩步縮進了身旁的斷墻后面。

天色已經黑了大半,還有誰會來這種地方?難道是路過的鳥獸……

蓮心正在胡思亂想,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頭戴氈帽的老人——是下午在萬華樓看見的掌柜馬五爺。

蓮心記得他,送燒餅的小哥說這兩只燒餅是掌柜馬五爺送的,可見這位馬五爺是個好人……不過他來這干什么?

“鹿鳴!鹿鳴!”寂靜的荒草大宅里,馬五爺的聲音格外扎耳,“奇怪了,就去送個燒餅,怎么人都不見了?”

蓮心頓時恍然:下午給自己送燒餅的小哥原來叫鹿鳴。

當時他把燒餅塞給蓮心,之后就悄悄往城南方向去了,臨走還對蓮心擠擠眼:“我去城南點心鋪子買些東西,很快就回!馬五爺要是出來問你,你就說我去去就回,別讓他扣我工錢,知道么?”

城南那家點心鋪子并不算遠,鹿鳴應該很快就回得去。看來兩人一出一回的時間正好岔開,可憐馬五爺估計要白跑一趟了,這大冷天的……

蓮心抿嘴一笑,剛想對他招招手,突然間又聽到了剛才那種奇怪的聲音。

“啪嗒……”

像是水滴打在枯葉上,帶著一絲詭異。

馬五爺立刻警覺起來:“誰?”

黑暗之中,突然驟起一陣陰風,讓這座廢棄已久的大宅頓時陰冷刺骨。大院里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被這股突然灌進來的陰風吹得影影綽綽,干枯的草葉發出尖利的摩擦聲。連天上的月色也變得模模糊糊,被云翳半遮半掩——民間老話說這叫“毛月亮”,是地煞沖了北方天狼,夜里有臟東西出沒。

斷墻后面,蓮心無端覺得心里一陣發慌;或許是因為今晚還沒來得及生火取暖,或許是因為夜里的溫度滴水成冰,她現在已經覺得渾身上下都漸漸僵硬起來,連舌頭都不聽自己使喚了……

“你想得長生么?”

突然間,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出現。

這聲音很粗獷,但卻不帶絲毫感情,又像是刻意說著自己不熟悉的話語,陰冷低沉的語調聽得人無比難受。

馬五爺一愣,“誰在那?”

這怪異的聲音卻并不應答。夜風愈發陰冷刺骨,大院里的荒草被吹得四下狂舞,陰寒的氣息讓人難以忍受。

片刻,這怪異的聲音再次出現,幽幽地又問道,“你想得長生么?”

馬五爺心底猛地一沉。他眉頭緊皺立刻轉身,快步向著大宅的門口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將出門的時候,一個高大壯碩的黑影突然擋在了他面前。

馬五爺甚至來不及驚訝,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是……”

“咔啦!”

一聲悶響傳來,像是某種東西被生生切斷;緊接著是東西掉落在地的聲音,附近的荒草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

“啪嗒……啪嗒……”

又是水珠滴落的聲音,只是這一次頻率快了不少。

斷墻后面,蓮心幾乎要把自己的手背咬出血——她渾身上下抖得像篩糠一樣,體內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拼命咬著手背才能不讓自己哭出聲。

剛才自己聽到的聲音哪是什么水滴……是血,是人血滴在荒草上的聲音!

雖然天色黯淡,但她藏身的這堵斷墻離大門不遠,隱隱約約看得到剛才的那一幕——馬五爺的腦袋被生生砍掉,身子軟綿綿地癱在了地上。他死了!

此刻,蓮心連喘氣聲也不敢發出,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在斷墻后面縮成一團。她腦子里一片空白,身子抖得像篩糠,想偷偷爬出去喊人救命,可渾身上下提不起一絲力氣。

廢宅里寂靜得可怕,她盡力聽也聽不出任何動靜,不知道剛才行兇的那個人走了沒有……

“你想得長生么?”

突然間,這沙啞陰沉的聲音在她耳畔炸開!

這一瞬間,蓮心只覺得自己被凍僵了身體,連心跳都停了半拍——眼前是一個壯碩的黑影,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自己身前。夜里昏暗無光,蓮心驚惶之中看不出這人的面貌,只能看得出他右肩微微聳起,整個人呈現出詭異的傾斜感。

在這黑影的右手上,一柄大刀正向下滴落鮮血……

“還有么?”

沈瓊華盯著蓮心的眼眸,想要從她眼里看出真假。

蓮心搖搖頭。

“我只記得這些,后來就暈過去了。再醒過來,就到了你這里……”蓮心聲音越說越低,眼神也四下躲閃不定。

沈瓊華突然冷笑:“怕我?”

蓮心遲疑片刻,點點頭。

“為什么怕我?”

晨光將沈瓊華的臉頰勾出一道金色輪廓。這是蓮心第一次抬起頭認真看他——他的五官比常人立體一些,挺鼻薄唇、面容白皙,看起來倒有幾分像是溫文爾雅的教書先生。唯有眼廓極其深邃,看起來外觀雖然與常人無異,但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妖異古怪,在光束照射下一雙眸子有如深水寒潭,幽幽散發出徹骨涼意。

蓮心怔怔地看著手里的空碗。停了半晌,她臉上的慌張居然褪了不少。

“再來一碗吧。死都死了,總得吃飽了投胎。”

沈瓊華挑了挑眉,偏偏不肯多解釋一句。蓮心還在發怔,沈瓊華已經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冷著臉“啪啪”狠敲了兩下。

鹿鳴和許胖子本來在門外偷聽,被敲了腦袋趕緊干咳兩聲站定:“咳咳,大司命你別誤會,我們倆就是路過……”

“再去給她弄點吃的。”

許胖子和鹿鳴對視一眼,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在大司命面前還能有心思再來一碗?這丫頭不是餓死鬼托生吧?

沈瓊華大步下樓,聲音凌厲:“還不快去!”

許胖子趕緊去了廚房做飯,而鹿鳴則跳進了房里,好奇地盯著蓮心。

蓮心剛把桌上的果盤攬過來,拿了核桃和大棗正要往嘴里塞,冷不防被鹿鳴嚇得渾身一抖。“你……你想干嘛?”

雖然這個小哥給過自己燒餅,但他頭上莫名其妙出現兩只鹿角,還是讓蓮心有些發自心底的恐懼——人總是害怕未知的事物,這是本能。

鹿鳴神色復雜:“你真是撞了大運。大司命從不出手救人,你是頭一個。”

大司命?是剛才那個沈瓊華嗎……

蓮心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試探著問道,“我還活著么?”

“難說。”

“難說?什么意思?”

“在那所廢棄的宅子里,你已經快死了。那個兇手砍了你一刀,正中脖頸。”

幾個時辰前,蓮心親眼目睹了那個兇手將馬五爺的腦袋生生砍下,一刀斃命、兇狠利落。原來自己也中了一刀……那為什么自己的腦袋沒掉呢?

或許是看出了蓮心的困惑,鹿鳴突然伸手過來,把蓮心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

“別怕。”鹿鳴放緩了動作,輕輕把手指停在了蓮心的脖頸處,“摸摸看。”

蓮心遲疑著把手指放在自己脖頸上,指尖觸碰肌膚的一剎那,她驟然一顫。

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道線……手指能摸到微微的凸起。但當她起身跑到鏡子前,卻又看不見脖子上有什么異樣,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別看了,你看不出痕跡。我和大司命趕到的時候,你的腦袋已經被砍了一半下來,是大司命用妖氣給你接好了。要是沒有大司命給你的這點妖氣,你根本看不見我們的真實模樣。”

鹿鳴的這番話,讓蓮心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知道是恐慌還是慶幸。

“我們是妖。平時你們人類看見的,只是我們幻化出的軀體,不是真身。只有妖才能看見妖,你現在體內有了大司命灌注的妖氣,所以才看得見我們的本體,明白了?”

妖氣……

蓮心暗自琢磨了一下。跟爹娘逃荒的時候,她偶爾能在集市上聽說書先生講點天南海北的雜聞軼事,雖然沒念過書,可她記性是真不賴,封神西游白娘子、聊齋狐仙大馬猴,她聽過一耳朵就都記得牢靠。鹿鳴這話怎么聽都像是糊弄人的說辭,透著股不真實的勁兒。

“馬五爺也是妖?”

鹿鳴點點頭:“對,他也是。萬華樓是我們布下的幻象,其實這里叫萬妖樓,是世間眾妖的輪回之地,馬五爺是大司命的副手,也就是咱萬妖樓的掌柜。你受了大司命的妖氣,以后也要在這里掛名的。”

蓮心不說話,低著頭扯自己衣角。棉襖下擺早就爛透了,只剩下沒有棉絮的臟布頭,她還是拿指尖絞著。

“我得留在你們這?”

鹿鳴有點驚奇:“你不愿意啊?留在我們萬妖樓,不比你在外面要飯強得多?”

蓮心又不傻,當然拎得清輕重。不偷不搶就能有吃有喝,這當然比她去要飯強得多!可她心里還是過不去,怎么都覺得別扭。剛才把這當成陰曹地府的時候她也沒怎么害怕,反倒是現在心里沒底了。

“你以后就是妖了。只要是妖,一定得來我們萬妖樓歸檔的。”末了,鹿鳴又補了句,“只要你不犯事,就不用怕大司命。他這人面冷心熱,你慢慢就知道了。”

話雖如此,可她心里還是涼了大半。

爹娘死后,蓮心也沒什么牽掛了,只求混口活命的飯吃。可她是真沒想到,活著竟然這么難,難到讓人做不成人,她是個干脆性子,活就活死就死,“妖”算怎么回事呢?

越是往深處想,她心里就越是難受,手指不自覺地去摸自己的護身符——那個滴了丹砂的桃核,是爹娘死后留給自己的唯一遺物,也是蓮心活到現在唯一的念想。

嗯?

翻遍了全身上下,蓮心也沒找到那枚桃核。眼見她的臉色越來越差,鹿鳴在旁問道:“怎么了?”

“我的護身符……沒了!”

大雪紛紛揚揚從空中落下,整個滄陽城一片蒼茫。

從昨晚到今天,這場大雪完全沒有停歇的意思,不知還要再下多久。街道上的小攤已少了很多,零零散散的行人匆匆消失在大雪里,整座城仿佛突然寂靜下來。

沈瓊華走在路上,神色漠然。他的步子很輕,速度卻絲毫不慢,所過之處不留一枚腳印。

“等會!”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呼喊,讓沈瓊華停下了腳步。他聽得出蓮心的聲音——只要曾經接觸過,沈瓊華總能分辨出這人的細微特征。他的記性如他的五感一樣,精準、迅捷且凌厲,永遠不會犯錯。

沈瓊華在原地等了許久,蓮心才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剛一抬頭,她的目光正巧迎上沈瓊華的目光。距離他這么近,蓮心始終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自己該怎么稱呼他。“大……”

“你來干嗎?”

他聲音低沉,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總讓人如芒在背。蓮心瞬間就覺得手心冒了汗,“我……我的護身符掉了,可能是被兇手拿走了。”

沈瓊華微微皺眉,顯然對這個說辭并不滿意。

蓮心被他盯得心里發毛,怯生生補充道:“其實就是個滴了丹砂的桃核……在我老家明州,每個小孩都有這么個護身符。我爹娘死得早,就留給我這一個念想……”

“回去。”

沈瓊華連多停片刻也不愿意,撂下話轉身就走。

蓮心趕緊快步追在他身后。她知道沈瓊華肯定是去緝拿兇手,要拿回護身符,自己無論如何都得跟著他。可她的鞋早就爛了個底兒掉,冰冷的泥漿裹進鞋里凍得腳趾頭都僵了,追趕得相當費勁。

沒走幾步,沈瓊華突然轉了身。他的眸子冷得像冰,硬生生把蓮心嚇在原地。“滾回去。”

蓮心不說話,低頭盯著自己的爛棉鞋。沈瓊華轉身一走,她立刻又拔腿跟過去。等沈瓊華停下,她也跟著停下,又低頭盯著自己的爛棉鞋。

沈瓊華終于動了火。

一根手指瞬間就按在了蓮心的脖頸上,緊緊壓著那條看不見的線。“就這么想死?我給了你這條命,就能把它再拿走。”

“那你拿走吧。”

這下輪到沈瓊華一怔。

蓮心的眼睛里有種光,是他很久都不曾見過的。

雪花落在她額前的碎發上,襯出一雙清澈的眼眸。“我和馬五爺的死有關,你心里有火,我知道。馬五爺是個好人,沒有他給的那兩只燒餅,可能我現在已經死了……你要想讓我償命,我也躲不了,正好去見爹娘。我不怕。”

沈瓊華冷冷乜了她一眼,把手抽回。不怕死的人,他見過不少;但不怕死又清楚為何活著的人,不多。

見他轉身徑直走了,蓮心趕緊跟了上去。“拿回護身符我就走,不耽誤你辦事!我就是想留個念想……等兇手抓住了,也讓我給馬五爺道個歉。”

沈瓊華不說話,眸子里微微一動。

“我知道,要不是因為我,馬五爺可能也不會出門去找鹿鳴,就不會遇見那個兇手……”

“別說了。”

蓮心立刻停了話頭。她偷著瞄了他幾眼,沈瓊華仍是面無表情,清冷得像塊化不開的冰。

她打心眼里怕這個冷冰冰的人。可是不知咋的,她又覺得這人應該不壞,否則,自己哪能活到現在呢?以前自己逃荒時曾經去尼姑庵里給人打雜,姑子們教她念經誦佛,說真正的好人能從面相上看出來。她一直篤信不疑,后來看誰都像菩薩。

“咱們現在去哪?”

“西市。”

“去西市干嘛?”

“西市有個屠戶叫梁廣,很可能是兇手。”

蓮心有些訝異:“這么快你就知道誰是兇手了?”

“兇手連殺五人,且都是一擊梟首,可見他力道與反應都遠勝常人,而且習慣用刀。這種人最可能是軍中老兵,但一來現在的士兵早就都換成用槍,二來死者之中也有士兵,這就有些矛盾。按你之前說的,殺馬五爺那人右肩聳起、身體傾斜。最合理的猜測是,這兇手是個瘸子,跛腳導致身體左右不均。力大,習慣用刀,跛腳,這三條線索交叉起來,像是梁廣。”

蓮心有些訝異——倒不是因為這番推理,而是因為沈瓊華居然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

“梁廣是個瘸腿的屠戶?”

“嗯。”

蓮心不禁有些佩服沈瓊華,雖然現在還沒有證據,但條條都很在理。

“你咋對滄陽城里的每個人都這么了解,你在這住了很久?”

沈瓊華十分不耐,語氣冰冷:“你哪來這么多廢話?等你拿了護身符,趕緊有多遠滾多遠。”

蓮心一怔,不自覺地用手摸了摸自己脖頸上那道看不見的細線。雪花落在她的脖頸里,涼得讓人心里發顫。

“我都不算是人了,還能去哪?”

西市。

以吉慶街、元寶巷為界,一直延續到滄陽城西側的城墻,都算是西市地界。雖然街巷名字起得富貴逼人,但這里實際上居住的大多數都是窮苦人家,陰暗的巷道里布滿積水和泥淖,隨處都是面黃肌瘦的孩子們在扯著嗓子哭喊,隨處遍布著腐爛與惡臭。

沈瓊華的步子很快,帶著蓮心在西市里穿過一條條臟亂的街道。蓮心身上的棉襖又臟又破,與西市的環境相得益彰,沈瓊華身上的白色長袍卻顯得格格不入。

“你穿這一身,實在是不像這里的人……”

沈瓊華漠然:“他們看不見我。”

蓮心想起鹿鳴說過的話,瞪大眼睛問道:“現在我身上有了你的妖氣,他們是不是也看不見我了?”

“你身上的妖氣太輕,無妨。”

蓮心還想再問,冷不防前面的沈瓊華停了腳步,看來是到了。

二人此時已在西市深處,眼前是一處低矮的棚戶,南北兩間連在一起,門口的青石板大都已經開裂,顯然是有些年頭了。幾根爛木撐起黝黑的油氈算作屋檐,已被積雪壓得彎了許多;屋外的一排木架上零零散散掛著幾枚鐵鉤,依稀能看出上面膩著的干冷油脂。門是鎖著的,梁廣并不在家。

“在這等著。”

沈瓊華冷冷說道,隨后徑直走了進去。和門接觸的一剎那,他的身體像是融化了一樣泛出微微水波,毫無阻礙地消失在了門板上。

即使知道對方是妖,看見沈瓊華穿門而過的一瞬間,蓮心還是忍不住有些害怕。但轉念一想,其實也沒什么好怕的——他可是救了自己的命。

可這年頭還真是壞人活得長久,好人不得善終。想起枉死的馬五爺,蓮心總覺得心頭擰巴,半是同情半是歉疚。她暗自打定主意,等兇手真被抓住了,自己怎么也得給馬五爺親手上柱香。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蓮心的目光突然定住——不遠處的街對面,有個老婆婆正盯著自己看。她皺紋極深,兩只渾濁的眼眸一動不動,像不喘氣的木頭樁子一樣坐著,怪不得蓮心一開始沒發現她的存在。

“來買肉么?梁廣走了,買不了肉了。”

蓮心趕緊走過去問道:“走了?他去哪了?”

老婆婆笑了,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像填不滿的黑洞。“去找霍大帥了。他說自己要富貴,以后不住這破地方了,呵呵呵……”

霍大帥!

整個滄陽城,無人不知霍大帥的名頭。不少街上的混混如今都當了兵痞,就算求不成富貴,跟著大帥總有口飯吃。蓮心當然也聽過這位大帥的名頭,只恨自己不是個糙老爺們,沒法去參軍混飯。

不過梁廣不是個跛子么,他怎么當得了兵?

“退后!”

沈瓊華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把蓮心嚇了一跳。“你可嚇死我了……”

蓮心的話頭戛然而止。

沈瓊華突然閃身擋在了她身前,蓮心只覺得眼前一花,再睜眼的時候自己已經被他推得后退丈余,踉踉蹌蹌在街對面站定。

剛才那個老婆婆歪著頭看沈瓊華,依舊是癡癡笑著,臉上的褶皺倏忽間擠成一團。她臉上蒼白得不像活人,唯有眼珠黑得濃重純粹。

“鳩尾、膻中、風池、神庭!”

沈瓊華低喝一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從袖口摸出四張符篆,飛擲出去正好貼在這老婆婆身上的四道穴位上。

符篆剛剛貼合,果然立刻收效:老人臉上青筋暴起,干瘦的身子劇烈抖動起來,整個人以一個極度扭曲的姿勢迅速蜷縮,倒在地上不斷抽搐。

從沈瓊華出現到老婆婆倒地,一切只發生在須臾之間。蓮心哪見過這種陣仗,正嚇得目瞪口呆,突然看見一股黑氣從老婆婆眼鼻里面散發出來。這股黑氣一散,老人家終于沒了掙扎的力道,躺在地上一蹬腿咽了氣。

“她……死了?”

蓮心驚魂未定,話都說不利索。她本不是容易受驚的人,常年逃荒要飯也見過不少餓殍野尸,心理本該比常人堅強不少;可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大大超出她的承受范圍,又是連環兇殺又是詭異妖氣,讓她心里慌得按捺不住。

沈瓊華一抬手,四道符篆從老人身上憑空浮起,在半空中就自燃成了灰燼。“她早就死了。還能動彈說話,是因為妖氣附了體。”

蓮心聽得一陣惡心。“妖氣?附體?”

這么說來,這個殺人兇手梁廣也是個妖怪?

那就怪不得了。馬五爺是萬妖樓的掌柜,按理說肯定是有點本事的大妖。梁廣能殺得了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弱茬……這是很明顯的事實。

“倒未必是他故意。老人本就壽命將盡,正好遇上梁廣散發出來的零星妖氣,就被趁虛而入占了身體。”

蓮心壯著膽子去老人身邊看了一眼,終于沒忍住反胃,小跑到旁邊扶著墻吐了半天。好半晌才終于緩過氣,她把憋出來的眼花抹干凈,對沈瓊華說道:“又欠你個人情。”

沈瓊華冷哼一聲,算作回應。

蓮心還有點恍惚。“總歸是條人命……”

“早就死了。”沈瓊華波瀾不驚。

這么多年來他看慣了生死輪回,早就麻木了。

二人從西市離開,始終一前一后保持沉默。

已是中午時分,雪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大。沈瓊華快步在前,走了不一會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后沒了腳步聲。轉頭一看,果然空無一人。

莫非那小丫頭被嚇傻了,走不動道了?

“真是麻煩……”

話雖如此,可沈瓊華還是立刻折返了回去。以梁廣家為中心,這條街上依然散布著零星妖氣,真要是一個不巧讓這小丫頭遇上……那可絕不是小事。

一直拐到街角,他突然停了腳步。

蓮心把袖子挽到小臂,正咬牙把老婆婆的尸體往街口拖。她腳步很慢,身上又沒力氣,每走一步都得喘上好一會。

見沈瓊華盯著自己,蓮心有些窘迫地紅了臉。“你先回,我想先埋了她。”

沈瓊華抱著胳膊站定。“每天死這么多人,你埋得過來?”

蓮心抹了把汗,一邊使勁一邊答道:“我爹娘死的時候,也是連口棺材也沒有……窮人命賤,有張席子裹著就行,下輩子托生個好人家。可至少也得入土才行!不入土,連下輩子也沒了……”

沈瓊華沒再勸她。這丫頭有股子倔勁兒,勸不住的。世上總是有這種人,榆木腦袋不開竅,可心眼到死都不壞。

蓮心肚子里沒多少吃食,撐不了多久就得累癱。沈瓊華沉默片刻,從懷里摸出片柳葉,放在唇畔吹響。

柳葉哨的聲響雖然不大,卻偏偏悠揚渺遠,在半空中經久不散。像是被這柳葉哨所吸引一樣,片刻之后街旁巷子里跑來一黑一白兩條大狗,沖著沈瓊華“汪汪”叫了兩聲,無比恭敬地匍匐俯首。

沈瓊華指了指蓮心,黑白兩狗立刻會意,起身一左一右圍在蓮心身邊,居然直著腿站了起來。

“走吧。大黑大白會把這人拉出城埋了,用不著你。”

沈瓊華話音剛落,兩只大狗就吐著舌頭點點頭,人模人樣地鞠了一躬:“大司命放心!”

這倆狗速度飛快,力道也大,一前一后抬起老人就進了巷子,向城外方向去了。蓮心看得眼珠子險些掉出來,轉念一想才琢磨明白。

見沈瓊華轉身離開,蓮心趕緊快步跟上,在后面喘著粗氣追得心慌。

剛才沈瓊華一臉漠然,蓮心摸不準他到底生沒生氣,一路上不敢說話。可她肚子里卻早就開始叫喚了——今早只喝了一碗姜湯就沖出來,腳下又走了一上午沒停,現在早已餓得頭腦發昏。

沈瓊華回頭看了她一眼。

“餓了?”

蓮心抿著嘴點點頭。沈瓊華的眸子里幽深冰冷,讓她總有些害怕。

停了片刻,沈瓊華皺眉轉身。“真麻煩。”

氤氳的熱氣不斷升騰,一碗剛出鍋的牛肉面已經擺在蓮心面前。

正是中午時分,萬華樓食客眾多,蓮心坐在樓上客房里都能聽見一樓大廳的熱鬧聲音。

見蓮心始終不動筷子,許胖子笑瞇瞇地把碗推得更近:“吃吧。大司命吩咐了要讓你吃飽,我可不敢怠慢!想吃什么盡管說,老許我什么菜都拿手!”

蓮心這才放了心,夾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面。

她本來就靠要飯為生,受凍挨餓是常事,見了吃食恨不得一頓吃出半個月的量,甩開腮幫子低頭狂吃,渾然不顧被燙得滿臉通紅。

不知是不是餓了太久,這面的味道果然非同一般,剛入口就化作萬般香氣,整個口腔里的所有味蕾似乎都被瞬間激活,讓她幾乎停不下嘴。

“慢點吃,管夠!唉,可憐的小女娃……”

許胖子擦擦額前的汗珠,把自己的煙袋點上。

吃到一半,蓮心才突然想起什么,滿嘴面條含糊不清地問道:“沈瓊華呢?他不吃飯嗎?”

“大司命在樓下呢。我們這萬妖樓的賬簿原本是靠老馬保管,現在他突然死了,眾妖的生卒輪回總不能沒人接手,只好讓鹿鳴先暫時接管著,恐怕大司命有不少事要吩咐給他!”

“萬妖樓就你們……仨?”

蓮心本想說“三個人”,轉念一想又覺得應該是“三只妖”,但怎么說都覺得別扭,索性省略了稱呼。

還有句話她沒問出口——既然萬妖樓掌管妖物生死輪回,那馬五爺死了又怎么算?也歸這里管嗎?

許胖子看出她的意思,瞇著眼不說話,狠狠抽了口煙袋。半晌,他把煙袋放在桌上,倒了杯茶雙手端好,細細倒在了地上。蓮心知道他是在祭奠馬五爺的亡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低著頭吃面。

“殺老馬的兇手,沒在我們這掛過名。天下妖物雖歸萬妖樓掌管,但也有不在其中的例外——它們妖力極強又心懷怨懟,用各種辦法延長壽命、遲遲不肯進入輪回,就像你們人常說的‘孤魂野鬼’一樣。要是被這種野妖殺了,被害者也將跳出輪回之外,需要把兇手歸檔掛名之后才能重歸輪回。”

聽到這里,蓮心終于明白了沈瓊華的用意。原來他追捕兇手不光是為了報仇泄憤,更是為了讓馬五爺重歸輪回——馬五爺本就是萬妖樓的人,如果連他都進不了輪回,傳出去萬妖樓還怎么服眾?

尤其是“用各種辦法延長壽命”這句話,讓蓮心突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她莫名想起那個滴著鮮血的刀刃,想起那句沙啞陰冷的話——

“你想得長生么?”

許胖子沒注意到蓮心的表情,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老馬一死,就剩下我們仨了。妖的壽命極長,有時一年半載也未必有妖前來輪回,所以這里不用太多人手。再說了,這不是還有你么!你身上有大司命灌注的妖氣,以后就是萬妖樓的人了!”

蓮心差點噎住,心情復雜地點了點頭。

一碗面剛吃完,沈瓊華已經出現在門口,冷冷瞥了她一眼。“走。”

“等我!”

蓮心也顧不得燙,用筷子把碗里余下的碎渣扒進嘴里,又咕咚咕咚把碗里的面湯喝完。臨走不忘對許胖子擠了擠眼:“香!”

許胖子樂呵呵點點頭。他不知道,蓮心窮慣了餓怕了,吃什么都覺得香。

有了熱湯熱飯打底,風雪似乎也不那么冷了。蓮心跟著沈瓊華走了許久,鼓起勇氣問道:“我以后是不是就算萬妖樓的人了?”

“不是。”

“啊?”

“找到你的護身符,你就離開,別再回來。”

蓮心低頭跟在后面,抿著唇不說話。

許胖子說的話都在理,可最終決定她的去向的人,還得是這位大司命。

剛才那碗面給了她一種不切實際的幻覺,以為萬妖樓是個出路,以為沈瓊華真能接納自己。

現在她算不上人,又不是真正意義的妖,連爹娘給的最后念想都丟了,還要被百般嫌棄……說不委屈,那是假的。

就這樣一路沉默,二人接連穿過幾條街道。越往城中央走,街道上的人流就越熙熙攘攘,道路兩側的店鋪鱗次櫛比,一派熱鬧繁華景象。

繞過前面街角,本來擁擠的人流突然就稀疏起來。除了背著槍成隊巡邏的衛兵,看不見多少行人。街角迎頭就能看見兩桿粗大旗桿,桿上細細刷了桐油亮漆,頂上遙遙掛著兩幅明黃色大旗,旗子正中央則是一個張牙舞爪的“霍”字。就算是不識字的蓮心,也能看出這肯定就是霍大帥的住處了——這么燒包的人物,滄陽城里上哪找第二位去?

這本來是城中一個大戶的宅邸,后來霍大帥領兵進了城,大戶們都帶著家眷細軟跑路了,剩下的宅子也就被順理成章占用到現在。

那兩桿大旗據說是霍大帥的意思,他老人家講究擺譜,特地花重金請來幾位匠人,精心打造了這兩桿異常扎眼的大旗以壯聲勢。采用明黃做底色,也正是因為這是“皇家氣度”。

用霍大帥的原話說,“摩登得很”!

從街口開始,已經有不少背著槍的大頭兵在巡邏,大帥的宅子門口更是有重重衛兵把守。看見蓮心悄摸靠近,門口的衛兵高聲呵斥道:“要飯的滾開!這里是霍大帥的府邸,不是你來的地方!”

蓮心心里有點怵。她逃荒要飯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兩樣:瘋狗跟丘八。被狗咬了走不了道,遲早得餓死;被丘八老爺盯上就更慘,一槍子過來誰也別想活!

她膽兒是不小,可也不是沒腦子的傻大姐。

沈瓊華靠近蓮心耳畔說道:“就說你是梁廣的妹子,來找你哥。”

蓮心一愣:“沈瓊華你不是能穿墻么?直接進去找那個大帥不就得了?”

“妖氣屬陰,但這里有軍隊駐扎,血氣旺盛,專克妖氣。真要進去不是不行,可我怕打草驚蛇。”

原來妖也有怕人的時候?

這個念頭在蓮心的心頭一閃即逝,沒敢說出聲。

“我哥叫梁廣,是西市賣肉的,昨天他說來投靠霍大帥了……我是想來問問大帥我哥的下落。”

“滾滾滾!”

見門口衛兵端起槍威嚇,蓮心趕緊退后兩步,對沈瓊華使了個眼色:這可不怪我吧?

她這一轉頭,剛好看見一匹高頭大馬打對面巷子騎過來。騎馬的是個瘦高軍官,細長眼鷹鉤鼻,長得一臉陰戾。馬屁股后頭還跟著一個小矮胖子,手里頭抱著個紅木小箱,一路跑得滿臉通紅,吭哧吭哧喘個不停。

軍官騎馬到了大門口停下,早已有識相的衛兵小跑過來牽馬。

大門口的衛兵紛紛站得筆直行禮:“裘副官好!”

蓮心還在發愣,身后沈瓊華悄悄告訴她:“這人是霍大帥的副官裘剛。”

裘剛倒是一眼就看見了蓮心,立刻就沉了臉。

霍大帥手底下幾千號人,心眼最多的就數裘剛。拿槍打仗根本就不是什么難事,最難的是投上司所好——大帥可是文明人,眼里看見的人自然也只能是摩登的、講究的。大門口擺個臭要飯的算怎么回事?

剛要發火,跟在后邊的那個小矮胖子終于跑了過來。裘剛暫時壓了火頭,對身后的小矮胖子使了個眼色。胖子立刻會意,點頭哈腰地賠笑:“那我先給您老人家送到屋里去?您老人家多費心……”

裘剛不耐煩地點頭:“行行行!快去!”

小胖子走后,裘剛轉頭瞇著眼,一臉嫌棄地用手里的馬鞭指著蓮心。

“哪兒來的臭要飯的!在這附近晃悠什么?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雖然蓮心沒讀過多少書,心眼倒是機靈,腦子頓時轉得飛快——既然是大帥的副官,肯定能說得上話不是?

“裘副官好!我是梁廣的表妹,家里遭了災,所以來找我哥討口飯吃。可他鄰居說他來投奔大帥了,所以我就……”

裘剛突然打斷了她:“大帥日理萬機,沒那個閑工夫見你,這里也沒人見過什么梁廣。滾!”

見他作勢掏槍,蓮心嚇得趕緊轉身小跑,一直到出了街口才松了口氣。

跟這幫當兵的沒法講理,動不動就是要命的買賣,說翻臉就翻臉!

“這下壞了,見不到霍大帥,又找不到梁廣……”

在她身旁,沈瓊華的身影在青石墻邊緩緩浮現。“急什么。”

蓮心聽出他話里有苗頭,頓時來了精神:“你看出點啥了?”

“裘剛身上隱約纏著幾股妖氣,和梁廣家里的類似。”

蓮心聞言恍然。這就說明裘剛肯定是在說謊,他一定和梁廣接觸過!

沈瓊華沒再細說,可他心里已經跟明鏡似的。裘剛軍服上的大毛領是雪貂絨,腰上挎著的盒子炮價格不菲,握柄是用上好的皮料鞣制做成的,就連大皮靴上的釘扣都是純銀——既然霍大帥是個不折不扣的暴發戶,他手下的裘剛肯定也不能免俗,到處撈錢肯定是跑不了。剛才那個小矮胖子肯定就是來送禮的人,手里的紅木小箱里或許裝滿了現大洋。

這樣就能說得通了:梁廣殺人掠財,賄賂裘剛以達到目的。只是這個“目的”尚不明確,不知道他是想通過買通裘剛來暗殺霍大帥,還是另有所圖?

蓮心雖然也不笨,可她畢竟見識太少,又被剛才那群丘八老爺們嚇得心里發慌,不知道沈瓊華心里現在正盤算著這些。“那現在……咱該咋辦?”

“閉眼。”

蓮心有些發懵:“啊?”

沈瓊華湊得更近,近到蓮心和他幾乎肌膚相接。“我讓你閉眼。”

大雪之中,蓮心的心怦怦直跳——從小到大,她還是頭一次和一個陌生男人離得這么近。沈瓊華身上好涼,和他隔得越近,就越能感覺到那種刺骨的冷意。

閉上眼的一瞬,蓮心幾乎覺得自己要被凍僵了——這不是風雪加身的那種冷,而是從體內散發出的陣陣寒氣,像是連骨髓都被凍出了冰碴,從里到外都凍得透徹無比。

一瞬間,她突然有點后悔。留在萬妖樓是有吃有喝,不用再去要飯逃荒,可這些個妖怪怎么都這么古怪?

“睜眼。”

聽見沈瓊華的聲音,蓮心忙不迭睜開雙眼大口喘氣,身上的涼意也終于消散了大半。而此時眼前的一切已經變了樣子,二人現在站在一座庫房里面,身旁堆得滿滿當當全都是槍械和軍服,刺鼻的槍油味兒直往腦門里鉆,而門外隱約傳來士兵操練的口號聲。

蓮心有點害怕,剛要說話卻見沈瓊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里是霍大帥的軍營。循著裘剛身上妖氣找來,應該能找到梁廣的下落。”

話音剛落,沈瓊華似乎聽到了什么動靜,悄無聲息地拉著蓮心在一座架子后面藏好。果然片刻之后大門打開,兩個背著槍的大頭兵搓著手跑進來。

“真他娘的冷!這么冷的天讓咱倆來看庫房,那個新來的頭兒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

“嘁,你當他真有什么本事?還不是給裘副官送了禮!裘副官也是個見錢眼開的,居然讓這么個廢物當咱小隊長……就他那副腿腳,連跑操都得一瘸一拐跟在后頭,真要打起仗來還不把他褲子跑掉?”

“說的也是,哈哈哈哈……”

躲在暗處的蓮心二人聽得清清楚楚,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看來這倆大頭兵揶揄的正是梁廣,他的確是來投軍了,只不過并不是去找霍大帥,而是去找了裘剛。怪不得裘剛在大帥府門口橫加阻攔……他擅自收了梁廣的賄賂,怎么可能讓人把這事捅給大帥?

庫房里雖然陰冷,好歹也比在外邊冒雪挨凍強得多。不過很快庫房大門又被踢開,一股冷風夾雜著雪花頓時涌入屋里,一個壯碩的黑影出現在門口。

“唔……”

蓮心頓時緊張起來,如果不是沈瓊華及時捂住她嘴巴,恐怕當場就要尖叫出聲——是梁廣!

眼前這個壯碩的黑影,正和她在廢棄宅院里看到的那個兇手一模一樣。雖然當時夜幕黯淡,但這副身軀輪廓,這個略顯怪異的站姿,她絕不可能認錯。

看來殺死馬五爺的兇手,正是梁廣無誤!

“兩個廢物,誰讓你們躲在這的?還不快滾出去給老子站崗!”

梁廣的聲音和那天晚上蓮心聽到的絲毫不差,一樣的陰沉嘶啞,聽得人心里發顫。

馬五爺被殺的時候,蓮心和梁廣曾經近到只有一步之遙,但當時周圍一片漆黑,她并沒能看得清梁廣的模樣。此刻在庫房昏黃的燈光下,梁廣滿是橫肉的臉龐被緩緩映襯出來。

這一瞬間,蓮心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股突如其來的刺痛從脖頸瞬間傳來,像是電流般驟然席卷全身,讓她眼前驀地一黑!

失去意識的最后一瞬間,蓮心隱約看到梁廣的眼神往這邊看著。

殺人犯的眼神!

那種藏不住的凜冽寒意像是一柄利刃,讓她心里生出一股無端恐懼……

“哐當!”

沈瓊華扛著蓮心回到萬妖樓的時候,鹿鳴正在柜臺前愁眉苦臉地咬著筆桿。

馬五爺一死,輪回賬簿暫時歸鹿鳴掌管。這可不是份好接手的活計,須得分門別類把每個妖物的生卒年月、歸屬縣鎮、輪回去向等等逐一記清,沒個三五個月工夫只怕摸不著門道。

在他面前站著一只短手短腳的小妖,全身乃是飯碗模樣,原是一只青花瓷妖,正等著鹿鳴將它登記在案。沈瓊華踹門而入的這一腳聲如雷霆,險些把這瓷妖嚇得跌落柜臺,好在鹿鳴眼疾手快把這小飯碗扶住。

“誰啊這是!這人連萬妖樓的門都敢硬踹?你們也不管管?”

小飯碗就差叉著腰罵街了,卻聽到鹿鳴嘆了口氣:“管不了。這是我們大司命,整座萬妖樓都是他的,愛踹哪踹哪……”

“大司命”三個字剛說出來,小飯碗的臉色立刻煞白一片,干咳兩聲抹了把冷汗。

這位是真的惹不起……

眼見沈瓊華扛著蓮心上了樓,沒過一會卻見他又下了樓,對鹿鳴冷聲吩咐道:“黃紙,烈酒。快去準備,現在就要。”

他語氣急促,鹿鳴聽得出情況不妙,立刻放下手頭的活轉身小跑離開。

柜臺上的小飯碗嚇得不敢動彈,它還是第一次離萬妖樓大司命這么近——沒想到下一秒鐘沈瓊華突然伸手把它抓住,捏著飯碗“蹬蹬蹬”上了樓梯。

“救命啊!!大司命饒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說你壞話!”

小飯碗全身抖得像篩糠,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沈瓊華放在了一張八仙桌上,旁邊的檀木大床上躺著剛才被他扛進來的那位姑娘。

“住嘴。”

沈瓊華語氣冰冷,指尖懸在這只青花瓷碗上空。片刻,幾滴淡青色的汁液從他指間滴入碗底。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鹿鳴抱著酒壇子和一沓黃紙出現在門口。“東西拿來了!”

沈瓊華微微頷首,把碗里的東西慢慢喂給蓮心,又用酒漿在黃紙上飛快寫了道符篆,迅速拍在了蓮心的脖頸上。這符篆光芒一閃,片刻后竟消失不見,似乎是融進了蓮心脖頸之中,再也看不出痕跡。

鹿鳴小心翼翼問道:“她傷勢復發了……大司命,你們倆遇上硬手了?”

沈瓊華冷著臉不置可否,算是回應。

當時馬五爺剛剛遇害,沈瓊華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蓮心的傷口。連他自己也沒料到,這一次對方的實力如此之強,竟能生生把蓮心傷口震出裂隙……

但有一點很不對勁——梁廣身上的妖氣雖強,但絕對殺不了馬五爺。他身上的妖氣和裘剛身上的極其類似,卻似乎都是偶然沾染上的。

想到這里,沈瓊華將桌上的黃紙隨手疊了幾道,依次滴了些酒漿上去。沒過多久,這幾張黃紙已經晃晃悠悠站了起來,變成四五個紙人模樣。

“去盯著梁廣。”

幾個紙人點點頭,輕飄飄飛出門去不見了蹤影,一旁的小飯碗看得眼都直了。

沈瓊華細細觀察著蓮心的傷勢,頭也沒抬:“鹿鳴,你去查查裘剛和梁廣有什么來往。”

鹿鳴點頭領命,趁機趕緊把小飯碗揣進懷里小跑出門,臨走還不忘把門關好。“剛才沒看見大司命正煩著呢,你還敢多嘴!”

此刻,躺在床鋪上的蓮心臉色已經好了許多,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

見蓮心已經沒有大礙,沈瓊華沉默片刻,將窗戶打開了一條細縫。冰冷的夜風立刻灌涌進來,涼涼的雪花讓他頓時清醒了許多。

被砍了腦袋的士兵,無辜被殺的馬五爺,屠夫梁廣,副官裘剛,忽強忽弱的妖氣……這些碎片在他腦中隱約能湊起一副拼圖,卻似乎總是少了最重要的一塊,無論如何都得不出結論。

最詭異的,還是梁廣在行兇前反復提起的那一句話——“你想得長生么?”

長生……

沈瓊華口中輕輕念著。

一直到天色漸明,身后傳來蓮心的咳嗽,沈瓊華才從沉思之中回過神來。一夜過去,蓮心的氣色已經好了許多,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四處打量。

“我怎么睡著了?咱們不是在軍營庫房里么?”

沈瓊華不理她,轉身下了樓,不一會再回來時手中多了一碗棒子面粥。一手遞來粥碗,他臉上還是冷漠如常,“先吃飽。”

蓮心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接過碗顧不得燙嘴就大口喝起來。值了值了,有吃有喝怎么都值了!沒要過飯挨過餓,你就不知道那份罪有多難熬,只要別餓死在路邊,被沈瓊華罵兩句又能怎么著?

一碗粥還沒喝完,鹿鳴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

“大司命!出事了!”

兩只紙人比鹿鳴搶先一步飛了進來,晃晃悠悠站在桌上,發出生澀的聲音。“梁廣……死了……”

斷斷續續下了兩天,滄陽城外的積雪早已深得寸步難行。

蓮心的那雙爛棉鞋在她昏迷期間就已經被鹿鳴扔了,許胖子把鹿鳴的一雙舊靴子改了改讓蓮心穿上,雖然暖和了許多,到底還是不合尺碼,走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

“等等我……別走那么快!”

沈瓊華走在前面微微皺眉。“誰讓你又跟過來?”

話說得不留情面,人倒是站在原地等著蓮心跟來。不知道為什么,蓮心有點習慣了沈瓊華的這份古怪——雖然每次都對自己不客氣,可每次都是他救了自己的命。

她偶爾也偷瞄沈瓊華兩眼。其實這人長相文雅恬靜,臉頰被雪襯得無比蒼白,居然更顯出了一點俊俏。只有一雙眸子陰冷幽深,看得人心里發冷;再加上他總是一臉漠然,說話又狠又帶刺,更讓人不敢輕易接近。

“梁廣死了,我得去把我的護身符拿回來。”

蓮心跟得理直氣壯,沈瓊華冷哼一聲不再回應。

滄陽城往北十里,是人人皆知的亂葬崗。生逢亂世,人命比草芥更為輕賤,這里是所有窮苦人的終點。

沒有了屋舍遮擋,亂葬崗的風雪大得讓人睜不開眼。無數尸首被破席草草卷蓋,四下凌亂地疊放在道旁。青灰色的手腳從破席筒卷中露出來,大都瘦得像麻桿一樣,如同具具枯骨。

“哪個是梁廣?”

蓮心找了一圈也沒看見梁廣的尸首,轉頭卻看見沈瓊華在一座墳包旁邊停了下來。一只紙人站在墳頭上轉了兩圈,倏忽之間鉆進了沈瓊華的袖口里面。

這是座新墳,雖然被雪花覆蓋了大半,仍依稀可見新挖出的土色。蓮心恍然:雖然梁廣只是個靠送禮上位的小頭目,好歹也能在死后有座墳塋,不至于曝尸荒野。

沈瓊華用手掌在這新墳上輕輕一揮,墳包上的土立刻如水流般四下涌動起來,不一會已經自動分向兩側。半柱香的工夫不到,墳包已經徹底被分成兩半,一個灰黑色草席筒出現在二人眼前。

“轉過去。”

沈瓊華還特意停了手。蓮心立刻會意,她心里也怕看見尸體,只是又想知道梁廣究竟怎么死的,自己的護身符到底還在不在他手上……干脆用手捂著臉頰,只是偷偷打開指縫瞧著。

草席筒打開的一瞬間,蓮心還是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呼——

梁廣的腦袋也沒了!

草席里的尸首被一分為二,梁廣的腦袋和身子早分了家。

沈瓊華細細查驗了片刻,微微瞇起眼眸:“一刀梟首,力道和角度都極熟練,和之前的幾個死者一模一樣。”

蓮心終究還是忍不住轉過身,平復了許久才忍住沒吐出來。冰涼的雪花落進脖頸里,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梁廣現在也被殺了……咱們猜錯了,兇手不是他?”

沈瓊華始終盯著梁廣的尸首,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妖氣消失了。”

蓮心腦子沒轉過來,“什么意思?”

“梁廣身上的妖氣本應很重,連他家對面住著的老人都受了影響。但昨夜在軍營倉庫里,卻并不算濃重,現在更是一絲都沒了。”

“他不是妖?”

沈瓊華微微頷首。“他是被妖附了身,或是長期與妖共處。”

“你不是說裘剛身上也有妖氣么?是不是他干的?”

沒等沈瓊華回答,蓮心自己就琢磨出不對勁了——去投奔裘剛之前,梁廣家里就已經出現了妖氣,這明顯前后矛盾。

“看樣子這個兇手和梁廣、裘剛都有過接觸……會不會是霍大帥手下的哪個士兵或者軍官?”

沈瓊華立刻否定:“在軍營里藏身,對妖而言太兇險。”

蓮心這才想起來,沈瓊華曾說“妖氣屬陰”,而軍營里血氣最為旺盛,是至陽至剛之地,那個兇手肯定不會以士兵身份躲在軍營里。

連續幾個猜測都行不通,蓮心一時之間有些發懵。難道這個兇手天生透明無形,誰也看不見么?否則它究竟是怎么隱藏身份的?

正暗自琢磨的時候,沈瓊華悄無聲息地走來:“梁廣身上沒有你的護身符。”

蓮心有些失望地點點頭。看著亂葬崗上遍地的尸首,她心里有些酸楚,又總覺得自己沒什么好抱怨的。和這些被草草丟棄的尸首比起來,自己總算還有條命在。雖是不幸,也是萬幸。

沈瓊華沉著臉不說話,抖落肩上的雪花,轉身走了。

二人回去時,門板正緊閉著。

這是沈瓊華的意思,暫時歇業幾天。整個滄陽城都知道萬華樓的掌柜老馬被殺了,這幾日誰也不敢來這觸霉頭,正好也給了眾人整頓的時間。

開了門,迎面看見鹿鳴正在柜臺附近忙活,昨夜那只青花瓷妖也在旁邊幫忙。

柜臺后面擺了張檀木小桌,上面擺了水果供品、各色糕點,正中央的位置放著青銅香爐,三根祭香正幽幽燃著。香爐前擺著一只石臼,看起來古舊敦厚,唯獨臼口處缺了一角。

蓮心沒看懂:“這是要干嗎?”

鹿鳴語氣低沉:“給馬五爺設的祭壇。雖然他暫時入不了輪回,至少也讓他的本體能享受香火祭拜。”

“本體?”

鹿鳴眼圈有些泛紅:“他是醫館里的藥臼,馬五爺一輩子本份守已,沒想到現在連個全尸都沒有……”

蓮心這才想起來,萬妖樓里的這幾位都是妖怪,和人不一樣。她也覺得心里難受,又有點說不出的內疚。

“好人怎么總沒好報呢?馬五爺在醫館里給人磨藥治病,不知道救過多少條命,怎么他自己的命就這么沒了……”

眾人正在悲慟,一旁的沈瓊華卻像是受了什么啟發,猛地站起身來。

“你剛才說什么?”

蓮心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兒得罪了沈瓊華,支支吾吾地答道:“怎么他自己的命……”

“不是這句,上一句!”

“馬五爺在醫館里給人治病,不知道救過多少條命……”

沈瓊華眼眸驟然一動,神色微微變了。

“鹿鳴,前幾個被殺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回大司命,前兩個被殺的是城外山匪,之后被殺的是霍大帥手下的三個士兵,這仨人原來都是滄陽城死獄的獄卒,大帥進城之后就去投軍了……”

話音未落,沈瓊華所有所思地打斷了他:“我讓你去調查裘剛,你查到些什么?”

鹿鳴有些為難:“裘剛手下士兵太多,我一靠近就被他們的血氣灼傷,所以情報不多……不過我查清楚了,梁廣的確是賄賂了裘剛才能入伍當兵,據說送了不少現大洋和值錢的玩意!”

沈瓊華突然站起身來,從桌案上捻起三根香點了,插進了香爐里,之后轉身大步離開。

蓮心不明所以,趕緊跟了上去:“又要去哪?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兇手不是梁廣!”

“啊?難道是裘剛?”蓮心訝然,不知道沈瓊華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已經想通了這件案子?

沈瓊華突然回過頭:“我幫你拿回你的護身符,你要答應我……”

“離開這里,永遠不再回來。”蓮心嘆了口氣,“我知道。”

她心里也不是沒數。既然沈瓊華都把話說到這份上,再賴在這也沒意思,拿了護身符離開滄陽城就是。她是餓怕了,盼著有個穩定的著落,可現如今她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沈瓊華沒料到她答得這么干脆,索性也不再多說,伸出右手對準蓮心,指尖在她眉心輕輕點了一下。

剎那間,蓮心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刺骨的寒意,耳畔頓時傳來風雪呼嘯聲,但這股冰冷的感覺只持續了一瞬,睜開眼時她已經置身于一座大宅之中,面前的正廳朱檐碧瓦、氣勢雄渾,內外廳廊是個三進三出的走向,看起來是個有錢人的住處。

“這是哪?”

蓮心有些害怕,但借著熒熒雪光,她很快發現四周的雪地上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士兵。這些人身上沒有血跡,旁邊也看不出打斗過的痕跡,可他們一個個都毫無動靜、面色鐵青,不知道是死是活。

能有這么多衛兵的地方,全滄陽城只有一個——霍大帥的宅子!

沈瓊華面色凜然,大步走進了正廳之中,蓮心也趕忙跟緊。黯淡的夜色之中,這座宅子靜得可怕,連風聲都聽不到一絲,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嘩啦!”

大廳里的燭臺突然被點亮,搖曳的火苗發出刺目的光芒,蓮心適應了好一會才勉強緩過神來。剛睜開眼,她就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瘦削的臉頰,細長眼,鷹鉤鼻……此刻站在眼前的,正是曾經和二人見過一面的副官裘剛。而他的手上,正拿著一柄大刀!

在裘剛的身后,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胖子癱坐在太師椅上,面色烏青、雙目緊閉。不用說,他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霍大帥了。

“二位,深夜到訪有何貴干?”

不斷跳動的燭火,將裘剛的臉映得有些失真,隱約露出一絲難以辨別的鬼魅。他瞇起雙眼緊緊盯著沈瓊華和蓮心,突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外面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蓮心氣得發抖,說話都變了腔調。她并不怕死,畢竟自己已經死過一次;如果能在死前把這個連環兇手制服住,至少也算行善積德了!

裘剛無聲地笑了起來,臉上不屑絲毫不加掩飾:“你有什么資格問我話?”

蓮心渾身一顫,死死盯著裘剛:“看來我們的確冤枉了梁廣……那天晚上殺馬五爺的果然是你!”

“不。梁廣并不冤枉。”沉默許久的沈瓊華突然開口,“兇手既是梁廣,又是裘剛。”

裘剛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繼而流露出欣賞:“我喜歡聰明人,你是怎么看破我的手段的?”

裘剛將手中的大刀抬起,慢慢踱步到了桌旁。燭火映襯之中,這柄大刀閃爍著幽暗的光澤,厚重古樸的刀身上隱約可見幾點暗紅色,像開于幽冥處的鬼魂之花。

沈瓊華面色冷峻:“你實力很強,又懂得隱藏妖氣,一開始就連我也被你瞞了過去。馬五爺死的當夜,蓮心目睹了他被殺的全過程,所有線索都指向了屠戶梁廣,可我總覺得不對。”

“哦?”

“馬五爺的實力遠不是普通野妖可比,梁廣怎么可能殺得了他?我在滄陽城待了太久,對這里的每一戶都了如指掌;如果梁廣是妖物,之前不可能毫無破綻。所以我猜梁廣是被妖附了身,這妖恐怕須得千年以上道行才能將馬五爺一擊斃命。”

裘剛笑得更加詭異,五官逐漸扭曲起來。

“接著說。”

“梁廣家已沾染了不少妖氣,后來又在你身上發現了相同的妖氣。我派出紙人想看住梁廣,沒想到第二天他卻死了。我總想不通是哪出了岔子,直到剛才,蓮心的一句話提醒了我。”

蓮心聽得一愣:“我?”

沈瓊華淡淡點了點頭。

“‘馬五爺救過那么多人的命,為何最后自己丟了性命?’——所有人都以為馬五爺的死是場意外,但如果不是這樣呢?”

裘剛的笑容漸漸斂了起來。

沈瓊華繼續說道:“馬五爺的本是醫館藥臼,經歷過不少人命消隕。而最開始被殺的兩人是山匪,之后接連被殺的三個士兵原來都是掌管滄陽城死獄的獄卒,至于最后的梁廣則是屠戶……”

頓了片刻,沈瓊華終于沉聲說出最后一句:“你根本就不是隨意殺人。你要殺的,是那些身上沾染了無數血氣魂靈的人。梁廣、裘剛都只是你附身的軀殼而已,你真正的本體是這柄沾染了無數鮮血的大刀!”

燭火突然黯淡了許多。即使距離裘剛足有丈余,蓮心仍能感覺到寒氣如刀割般迅速襲來,好在她及時躲在了沈瓊華的身后。

豆大的燭火搖搖欲熄,裘剛仿佛一只隱遁在黑暗中的蝙蝠,輕輕拍了拍手。

“啪嗒……”

一朵燈花爆了出來,把大廳照亮了一瞬。盡管只有片刻,但沈瓊華眼力極佳,立刻發現了裘剛手中這柄大刀的異樣——首為宿鳥,尾如纏龍,刀背處隱約可見的銘文……

沉靜如沈瓊華,此刻也不禁露出一絲驚詫:“你是‘大夏龍雀’?”

蓮心聽不明白:“他是誰?什么龍雀?”

“一千多年了……我本以為沒人看得出我的本體,沒想到這世上終究還是有聰明人的。”

蓮心聽得寒毛直豎:“一千多年??”

她沒讀過多少書,但從小就聽集市上的說書先生講過不少妖魔志異、鬼怪奇談,知道千年的老妖怪絕對不是好對付的。雖然許胖子說過“妖的壽命很長”,可這世上真的有能活一千多年的妖怪么?

“大夏龍雀,鑄成于五胡亂華時期,是夏王赫連勃勃的佩刀。它是胡夏國的鎮國名刀,后來五胡十六國盡數歿散,大夏龍雀也隨之銷聲匿跡,再也無人得知其下落。想不到相隔一千五百年之后再次現身,卻已經是個嗜殺成性的刀妖……”

“嗜殺成性?哈哈哈……”裘剛的笑聲無比陰冷,“那些胡人兵勇抓我全家的時候,用我妻兒脅迫我為朝廷鑄刀的時候,赫連勃勃下令用我的性命祭天開刃的時候……有人說他們‘嗜殺成性’么?”

沈瓊華臉上露出一絲恍然,似乎終于解開了心中的疑惑。“你不是修煉成妖,而是被封印在刀身里面的鑄刀匠人,對么?”

燭火徹底滅了。

陣陣寒風挾裹著雪花從門外涌入,讓大廳更加陰寒刺骨。

“太久了……真的隔了太久了。我本以為,世上的事情只要隔得夠久就能忘掉,沒想到反倒記得越來越清楚。”

“你們現在所說的‘五胡亂華’,當年可是絕對提不得的字句!晉亡之后,中原各地都被北方部族統御,關中也被胡人侵占。為求避難,我帶妻兒入深山隱居。沒想到,最終還是被赫連勃勃的手下找到,逼我出山為他們鑄造兵刃……”

裘剛冷笑起來:

“我是當時關中名望最高的鑄刀匠人。隨手鍛造的匕首,就能輕而易舉地切斷鎧甲……”

聽到這里,沈瓊華心里已經大概明白——這種逆天技藝無疑是亂世中的無價之寶……

“當時胡夏國剛剛建立,夏王赫連勃勃想要一柄寶刀震懾邪祟、彰顯國運,于是以我妻兒為籌碼逼迫我為他鑄刀……他不過是個殘暴恣睢的武夫,輕易就信了那些方士們的假話,一柄刀怎么可能影響得了國運?為了妻兒的性命,我被迫留在統萬城鑄刀,一留就是三年!”

蓮心聽得一愣:“三年?打一柄刀需要這么久啊?”

“普通刀刃,三天就夠。可赫連勃勃要的不是普通的刀……這三年中,我足足鑄了上千柄刀,但總達不到水準。眼見妻兒被囚禁三年之久、精神幾乎崩潰,我忍無可忍之下只好鋌而走險,騙夏王說刀已鑄成……”說到這里,裘剛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似乎壓抑著巨大的悲傷。

“后來……怎么了?”

許久,裘剛陰沉的聲音再次出現:“后來?呵呵呵……他派人把我拉到鑄刀工坊里,當著我的面讓手下殺了我妻兒,用我最后一次鑄成的刀刃,把她們倆的心肝肺腸挑了出來。”

他的聲音很低,語氣也很沉緩,像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但蓮心已經聽得手腳發涼,一千五百年前的恐怖一幕似乎重現眼前,殘暴的君王生生把人逼成了惡魔……

“在赫連勃勃看來,他只不過是拿兩條賤命試刀而已,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那是我的妻兒……是我活著的指望!我盯著他,咬碎舌尖把血噴在地上起誓,讓赫連勃勃不得好死,胡夏國毀于連年戰亂!”

沈瓊華冷聲說道:“所以赫連勃勃在暴怒之下將你斬首,用的正是這柄大刀。”

“對,就是這柄刀。我被梟首之后,這柄大刀突放光華,眾人都以為神刀鑄成,紛紛給赫連勃勃下跪道賀……他們都不知道,那是我的魂魄被封進了刀身里!”

這倒是與沈瓊華的猜測幾乎一致。大多數妖都是自己修煉而成,或是長期沾染了天地靈氣,只有極少數妖本來只是普通器皿,偶然間吸納了人的魂魄才化為妖物,眼前的這只刀妖就是如此。

“赫連勃勃很喜歡這柄大刀,將其名為‘大夏龍雀’,在刀身上銘刻了‘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可以懷遠,可以柔邇,如風靡草,威服九區’。后來五胡衰落,中原重歸漢人統御,我也輾轉流落民間,再也無人得知這柄刀里的秘密……”

“那……你說的長生又是什么意思?”蓮心壯著膽子問道。

裘剛突然笑了,聲音喑啞:“接下來的事,連我自己都未曾猜到。”

“妻兒死后,我在世間再無牽掛。但往往天不遂人愿,我的魂魄被封在刀身里面,想死也死不了……不過我知道,即使我變成了刀妖,壽命也絕不會持續千百年,只要熬到那時,我就能去九泉之下與妻兒相會了。沒想到這柄刀竟然被一個劊子手得到,從此之后一切都變了!”

他話鋒戛然而止,不過沈瓊華已經聽懂了大半,暗自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梟首大刀會把死者剩余的精元吸納進刀身里面,也就相當于為你無限續命……這就是你所說的‘長生’,對么?”

裘剛稍稍有些驚訝:“沒錯,我的‘長生’就是這么來的——劊子手是殺人的行當,很講究風水迷信,一柄大刀可以延續很多代人。從胡夏國覆滅之后,一直到現在的民國,我在不同劊子手的手中輾轉了千余年時間,砍掉的頭顱何止數萬,壽命也因此被延長到了不可思議的長度。”

一旁的蓮心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

每次殺人,都會為自己續命?!

說穿了,這不就是把別人的性命奪過來,讓自己永生不死么?

想起那晚馬五爺被斬首的情景,想起那句陰森詭異的“你想得長生么”,蓮心突然間泛起一股遏制不住的惡心。

從受人尊崇的匠人變成奪人性命的惡妖,過著永遠被囚禁在刀身里的生活……這樣的所謂“長生”,像一個畸形又恐怖的怪物,已經將他的心智完全吞噬干凈,只剩下了一副純粹為惡的軀殼,讓人止不住地反胃。

或許是看出了蓮心表情有異,裘剛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哈哈哈哈……自從得知我可以用這種方式續命之后,我反倒不愿去死了。我要活著,把所有殘暴如赫連勃勃的人全部殺掉,奪走他們的壽命!暴君,兵痞,山匪,惡霸……這些人身上的血氣濃得可怕,手里早就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性命。裘剛,還有這個豬一樣的霍大帥,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貨色,他們也配活著么?”

“馬五爺呢?你知不知道他是藥臼之妖,在醫館里救過多少條性命!”蓮心眼眶微微泛紅,咬著牙步步逼近,“你自以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但死在你手里的無辜性命就比這些人少么?你說他們不配活著,難道你配?現在的你,和當年殺你全家的赫連勃勃,到底有什么兩樣?你真的對得起你枉死的妻兒嗎?”

她越說越激動,渾身都氣得發抖,沒留神突然被身后一股巨力拉扯回去。

“后退!”

沈瓊華冰冷的聲音傳來,緊接著整個大廳驟然無光,四周突然涌現出濃烈的血腥氣息。蓮心立刻掩住口鼻后撤幾步,空氣似乎都已經變得黏稠起來。

沈瓊華轉身護住蓮心,大袖一拂將四周的血氣全部擊散,指尖在空中連連虛點,片刻后已經在蓮心周身化出一道氣盾。周圍的血腥氣息如潮水般陣陣涌來,氣盾被打出肉眼可見的道道水紋卻始終堅固無比,蓮心終于有了一絲喘息的余地。

黑暗籠罩著整個大廳,裘剛的身影早已隱匿在了黯淡的血氣之中。

“你們……想得長生么?”

沈瓊華眸中寒意一閃,袖口悄然放出了數團青色妖氣。

蓮心被這句話激得毛骨悚然,想起馬五爺死去的慘狀,忍不住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呸!你就是條瘋狗!”

“我是瘋狗?哈哈哈……我可從不說瘋話。我要殺的人,從來沒有一個跑得掉!”

黑暗之中,一道勁風驟然出現,潮水般的妖氣洶涌襲來,蓮心脖頸上的傷口突然刺痛無比。這痛楚深入骨髓,眨眼間已經將她團團包圍,涔涔冷汗從她額前滴落下來……

再次醒來的時候,蓮心已經躺在了萬妖樓的客房里。

見她掙扎著坐起來,守在一旁的許胖子趕緊過來扶住了她。

“我咋又暈過去了?沈瓊華呢?”

許胖子扶她坐好,從旁邊桌上端來準備好的熱粥。“先喝口粥,不急。大司命在樓下呢,說等你休息好了再下去找他。”

“裘剛……啊不對,那個刀妖呢?”

“當然是被大司命收拾了,已經入了輪回,現在大司命應該正在歸檔記賬呢。”

蓮心始終心有余悸,有點遲疑地問道:“那個刀妖有一千多年的道行……沈瓊華真能打得過他?”

許胖子笑瞇瞇地抽了口煙袋:“你怎么不問問大司命有多少年道行?”

蓮心一怔,她還真不知道沈瓊華活了多少年。不會也跟刀妖一樣,是個上千年的老妖怪吧?

她還想再問,但許胖子已經出了門,蓮心干脆也三兩下把粥灌進嘴里,披著衣服下了樓。

柜臺后面,鹿鳴正端著那只青花瓷妖。小飯碗哭喪著臉,碗里盛滿了墨汁,沈瓊華正在賬簿上寫著什么。見蓮心下樓,他從一旁的布袋里摸出一件東西放在柜臺上:“替你找回來了,記得拿好。”

桃核在柜臺上靜靜放著,上面一滴丹砂紅得顯眼。

“我的護身符!”

蓮心欣喜若狂地飛奔過來,把桃核拿在手心,長長出了口氣:“你從哪找到的?”

“刀妖握在手心里。”沈瓊華寫完最后一筆,看著賬簿上刀妖的檔案若有所思,“我記得你說過,你老家是明州?”

“是啊,咋了?”

“刀妖的發妻也是明州人,也曾經送給他一個滴著丹砂的桃核。他被赫連勃勃梟首的那天,那枚護身符被刀刃斬碎了……”

聽到這里,蓮心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撿回了一條命——原來不是刀妖發了善心,而是這枚桃核護身符激起了他的回憶。

正是因為這個巧合,那柄‘大夏龍雀’只在蓮心脖頸里砍了一半,這才讓隨后趕來的沈瓊華有機會把她的命救回來。

重新把這枚桃核掛在脖頸上,蓮心不禁百感交集。她從不信命,但這次或許真的是冥冥之中爹娘庇佑,讓這枚護身符真的保護了自己……

“別愣著了。”沈瓊華頭也沒抬,“我救了你的命,兩次。你怎么報答我?”

蓮心心里一緊,臉頰也因為緊張有些發燙:“你……什么意思?”

“養好身體之前,你暫時留在萬妖樓吧。”沈瓊華寫完最后一筆,轉身離開,“每月十塊銀元,月底發薪,不能預支。你住樓上,我已經讓鹿鳴替你收拾好房間了。”

蓮心簡直樂開了花,一高興反倒嘴笨,想說的話都梗在嘴邊出不來。十塊銀元!拋去吃喝,這點錢滿夠她再買點針頭線腦、手絹頭花,堪稱是一筆巨款了。不管怎么說,自己突然就從臭要飯的變成了干干凈凈的體面姑娘,這是哪輩子燒香拜佛求來的?

然而沈瓊華剛走到門口,轉身冷冰冰地補了句:“明天開始,重新接客營業。鹿鳴會慢慢教你認字,從現在起賬簿就交給你負責了。萬妖樓掌管天下妖物輪回,出了錯我一定不會饒了你。”

說罷,他打開門大步離開,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

蓮心傻在原地,不知道是福是禍——還要學認字啊?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就要負責輪回賬簿,是不是太倉促了點?

許胖子在旁笑瞇瞇地抽著煙袋,小飯碗忙著把碗里的墨汁倒出來,鹿鳴也夸張地捶了錘肩膀:“可算是不用讓我負責賬簿了……”

剩下蓮心欲哭無淚,撓撓頭直納悶:“讓我負責這么重大的事,沈瓊華能放心?”

“大司命說,你昨夜和刀妖對峙的時候一點也不怕!有這份心,就配得上這本賬簿。”鹿鳴嘿嘿一笑,“大司命認準的人,錯不了。”

蓮心一愣,心里像是平湖起了漣漪,泛起陣陣細微波瀾。

她看不透沈瓊華,但有種說不出的莫名直覺,這個人可以信賴。雖然自己現在半人半妖,但留在萬妖樓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誰說妖就一定比人更壞?

窗外的風雪漸漸小了,街道上逐漸出現了行人,攤販的吆喝聲隱隱傳來,遠處有孩童正在追逐打鬧,又是安寧無事的一天。雪光把這座老城映襯得格外干凈,像是無人曾受傷害,一切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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