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臺服裝效果圖:丁梅先設計作品精選
- 丁梅先
- 2543字
- 2020-07-31 21:36:01
寫給編者的一封信
孫家銓/文
春啟:
你告訴我,你準備把丁梅先生前搜集的服裝素材整理出版,并囑我寫點兒東西放在前面。我能理解你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教師的良苦用心。丁梅先搜集這些素材是在網絡出現之前,當時信息閉塞,能夠接觸的原始材料有限,搜集資料的手段還很單一,只能用最原始、當時看起來最有效的辦法——徒手作畫!而你是看到了她的這種刻苦、踏實、點點滴滴認真做事的態度,你覺得這種精神是當下年輕學子所缺少的,介紹出來會對他們有用。希望這些素材能起到現在時髦的說法——“正能量”的作用。
丁梅先是誰?這恐怕是讀者見到這本小冊子時首先想問的,回答這個問題對我來說當然是責無旁貸。
她是一粒沙,掉在地上就找不著的普普通通的小沙粒兒;
她是一汪清水,一眼就可以見到底,里面浮游的任何東西都沒有遮蔽;
她不會傷害別人,別人傷害了她,她也只是覺而不察;
她是一雙紅舞鞋,一旦被魔法降服就會跳到死;
她曾經是個幸運兒,但這幸運卻沒有伴隨她走到生命的盡頭。
20世紀30年代她出生在上海弄堂里的一個小康人家,父親是中國第一家民營家電生產廠——赫赫有名的上海民生電器公司的首席會計師。她是家里第一個出生的孩子,是祖輩父輩的掌上明珠。她的童年經歷了抗日戰爭的離亂,伴隨她成長的是抗戰勝利后的內戰和民不聊生的生活環境。盡管環境惡劣,但她還是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到了1953年,她高中畢業了,一般人在報考大學、選擇專業的時候,總是考慮未來的出路和生計,而她卻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她很單純,就是追求她的興趣。她喜歡戲劇,也喜歡涂鴉,小小年紀的她就隨著父親流連在他的票友之間,甚至還曾粉墨登場,票上一出《蘇三起解》里的蘇三。1953年,她如愿考上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入學的第二年更幸運地被選送蘇聯留學,于是進入北京外語學院進修俄文??上赡旰笾刑K交惡,留蘇夢破碎,她重新回到中央戲劇學院繼續學習舞臺美術設計。1960年畢業,她分配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工團,在當時,能夠分到這樣的工作,可謂是抽了個“上上簽”。工作中她能把并不繁重的工作任務完成得不錯,時不時還能受到表揚之類的鼓勵。50年代,軍隊里的女大學生在生活上常會得到部隊首長的“眷顧”,但丁梅先對此卻“不屑一顧”,她倒不是看不起他們,而是因為這不是她期待的。她自己選中的是一個出身不好、又有海外關系(這在當時就是里通外國的嫌疑犯)并且還是一個曾經的右派分子——我。針對這件事,部隊領導明確地向她指出,如果不改變她的感情取向,她將一不能入黨、二不能提升、三不能出國,也就是明確地告訴她,被清除出部隊是早晚的事。她的父母也反對她對自己終身大事的選擇,哪一個做父母的愿意把自己的掌上明珠斷送給一個社會棄兒?面對如此大的壓力,她依然我行我素,她認準了的事就“一條道走到黑”。她這種天真的不明事理、也不想明白事理的人生態度,使她的“幸運兒”的生命歷程開始轉向反面。文化大革命不久,在她生孩子、“坐月子”的時候,她接到即刻辦理復員手續的命令,面對這樣一個沒有人性、幾近迫害的指令,她完全可以用拖延的辦法來保護自己,但她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切。脫下軍裝,冒著初冬的寒風,她奔走于軍隊和民政部門之間,完成了由一個軍官到工人的蛻變。在工廠里,她很快就成了一名合格的銑工,在新的環境中她結識了一些喜歡畫畫的工友,他們之間的友誼誠摯而持久。“文革”的陰霾終于過去,她又得到了重新回到本行的機會,經過老同學的熱情相助,她由工廠調到東方歌舞團,擔任服裝設計師,從此迎來了她生命中的第二個春天。當時,東方歌舞團是一個專門為貫徹中國外交方針而組織起來的演出團體,演出的目的就是為了向第三世界示好,演出的內容主要是亞洲(當然也包括中國)、非洲、拉丁美洲這些第三世界的民族歌舞。這類演出并不涉及世界名著,而是以第三世界原始的草根藝術為主,所以他們演出的節目所涉獵的地域非常廣,他們的服裝樣式更是豐富多彩,這對一個服裝設計師來說真是一個大展宏圖的絕好機會。為了把演出做好,她不辭辛苦、四處奔波,盡可能地搜集亞非拉地區的民族服飾素材。找材料、下車間、跑染坊、試裝、修改、跟隨演出……作為一個已經五十多歲的女人,她并沒有感到負擔沉重,而是愉快勝任。
在她的一生中有一個堅持得很好的習慣,就是非常重視對創作素材的積累、整理和研究。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要想收集一點資料需要付出異常辛苦的勞動,但是她并不以此為苦。她收集資料的途徑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一個很重要也是很主要的素材來源就是看國內外藝術團體的演出。在觀摩演出的過程中,畫大量有關服飾的速寫,并且標注文字說明,回來之后認真整理這些速寫,使之成為一幅幅工整的圖畫。
2.她的嗅覺很靈敏,只要聽說什么地方或是什么人有哪方面的資料,就會厚著臉皮登門“求教”,如果碰上一個吝嗇鬼(在信息閉塞的時代,這不新鮮),就可能是做了無用功。
3.圖書館和某些演出團體的資料室是她經常光顧的地方。像中央戲劇學院圖書館、北京電影制片廠資料室、北京圖書館(現中國國家圖書館)……
4.在可能的條件下進行實地考察。比較重要的一次是她曾深入廣西苗族聚居的地區,輾轉深山溝壑,畫了大量速寫。原來所謂的“苗族”,并非一個完整的群體,而是分散在很多山溝里的苗人的總稱。這些分散的苗族群落都保留了各自服飾的特色,雖然有些差別很小,但她能明察秋毫,把那些存在微差的地方一一記錄在案,回來經過整理就形成了一套較為完整的苗族服飾資料。
她埋頭于整理種類紛繁的服飾資料并不僅僅是為了完成某一次、某一場演出,也不單純是像倉鼠貯存糧食那樣為了不時之需。她覺得,作為服裝設計師不能只滿足于做一個把原始資料搬到舞臺上的搬運工,而是要能夠駕馭那些服飾資料,并且通過整理研究這些資料能夠看到、能夠獲知其中更多的內涵,能夠得到潛移默化的設計提升和舉一反三的認知能力。所以她對此樂而不疲,幾乎成了她生活的唯一,尤其是在退休之后。
今天收入這本書籍里的作品,大多數都是在她退休之后整理出來的,即便她重病纏身,也沒有停止過手中的畫筆。在她輾轉病床、生命垂危的時日里,她的書桌上始終安靜地擺放著她那套用慣了的水粉顏料盒、調色盤、洗筆罐、筆盒、一摞摞裁切整齊的紙張……
她是一粒沙,
她是一汪清水,
她是一雙紅舞鞋,
她曾經是個幸運兒,但這幸運卻沒有伴隨她走到生命的盡頭。
2013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