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17世紀，德國哲學家、數學家萊布尼茨發明了二進位制，他視其為“具有世界普遍性的、最完美的邏輯語言”。他有兩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二百多年以后，二進位制成了計算機軟件的數學基礎，構筑了豐富多彩的虛擬世界。第二個沒想到，五千多年前的《周易》描繪了陰陽兩元創化的智慧符號。萊布尼茨從法國漢學家處看到了八卦，認定那是中國版的二進制。《周易》可惜的是被拿去算卦，從陰陽看吉兇。萊布尼茨也有宗教情結，他認為每周第一天為1，亦即上帝，這是世界的一翼。數到第7天，一切盡有，是世界的另一翼。7按照二進制表示為“111”，八卦主吉的乾卦符號為三橫。這三豎三橫只是方向不同，義理暗合。

《周易》為群經之首，設教之書，大道之源。“一陰一陽之謂道”，兩儀動靜是人類活動總源頭，為萬物本元圖式。李約瑟視其為宇宙力場的正極和負極。西方學者榮格評價更高，談到世界智慧寶典，首推《周易》。他認為，在科學方面，我們得出的許多定律是短命的，常常被后來的事實推翻，惟獨《周易》亙古常新，五六千年，依然活絡。

乾與坤，始與終，精神與物質，主體與客體，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公平與效率，社會與個人，人權與物權，政府與民眾，自由與必然，形式與內容，理性與感性，陸地與海洋，東方與西方，和平與戰爭，植物與動物，有機與無機……在稀薄抽象中，兩元邏輯是通則。我們的家庭也一樣，一男一女是基礎，有了后代，父母與子女也是兩元存在。

世界無比豐富，不似兩元那樣單純。但多元是雙元的裂變，兩端間的模糊帶構成了豐富多彩的發揮天地。說到四季，根在兩季，冬與夏代表冷與熱，是基本狀態，春秋的天氣或不冷不熱，或忽冷忽熱，在冬夏間往復震蕩。我攻讀博士學位時搞的是美學，搖擺于哲學與藝術兩域，如今沉思在文化里，那兩個幽靈依然在腦海里“作怪”。我下鄉九年，身上有農民氣，讀大學十年，身上有書生氣，下筆喜歡文詞，也喜歡白話，兩者摻和在一起，不倫不類，或許也是特色。

煙臺南山學院為了總結教學科研成果，啟動了百部學術著作建設工程。沒有統領思路，我感到雜亂無章，思前想后，覺得還是兩元邏輯可靠。從體例上來說是兩元的，一個系列是應用型教材，一個系列是學術文庫；從內容上來說也是兩元的，有的成果屬于自然科學，研究物，有的成果屬于社會科學，研究人。南山學院是中國制造業百強企業創辦的高校，產業與專業相互嵌入，學校既為企業培養人才，也為社會培養人才，也是兩元的。我們決定叢書封面就按這一思路設計：二進位制與陰陽八卦，一個正面，一個背面；一個數學，一個哲學；一個科學，一個文化；一個近代，一個古代；一個外國，一個中國。

南山學術文庫重視學理，也重視術用，這便是兩元關照。如果在書中這一章講理論，另一章講實踐，我們能接受。最歡迎的是有機狀態，揭示規律的同時，也揭示運用規律的規律，將科學與技術一體化。科學原創是發現，技術原創是發明，要讓兩者連通起來。對于“純學術”著作，我們也提出了引向實踐的修改要求，不光是為了照顧書系的統一，也是為了表達兩元的學術主張。如果結合得比較生硬，也請讀者諒解。我們以為，這是積極的缺欠，至少方向是對的。清流學者與實用保持距離，以為那是俗人的功課，這種沒有技術感覺的科學意識并不透徹。我們倡導術用的主體性，反對大而無當的說理，哪怕有一點用處，也比沒用的大話強。如果操作方案比較初級，將來可以優化。即便不合理，可能被推翻，也有拋磚引玉的作用，并非零價值，有了“玉”，“磚”就成了過季的學術文物，但文物不是廢物。在學術史上哪怕寫上我們一筆，僅僅輕輕的一筆，我們也滿足了，沒白活。

吳國華教授曾經提出，應用型大學的門檻問題在標準上，我很贊成，推薦他隨中國民辦教育協會代表團去德國考察雙元制教育，回來后，吳教授主持應用標準化建設的信心更足了。德國的雙元制教育有兩個教育主體——學校與企業；受教育者有兩個身份——學生與員工；教育者有兩套人馬——教員與師傅。精工制造，德國第一，這得益于雙元制教育弘揚的工匠精神。我們必須改變專業主導習慣，提倡行業引領，專業追隨行業，終端倒逼始端。應用專業的根在課程里，應用課程的根在教材里，應用教材的根在標準里，應用標準的根在行業里，線性的連續思路也是兩元轉化過程，從這一點走向另一點。我們按照這樣的邏輯推動教材建設，希望階段性成果能接地氣。企業的技術變革速度快于大學，教材建設永遠是過程，只能盡可能地縮短時差。

在《論語·子罕》中，孔子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他認為自己并沒掌握什么知識，假使沒文化的人來請教，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是孔子自認為有一個長處，那就是“叩其兩端而竭”，弄清正反、本末、雅俗、禮法、知行……把兩極看透，把兩極間的波動看清，在互證中獲得深知與致知，此為會通之學。這時，“空空如也”就會變成“盈盈如也”。那“竭”字很有張力，有通吃的意思。孔子是老師，我們也是老師，即便努力向先師學習，我們也成不了圣人，但可以成為聰明些的常人。

世界是整塊的，宇宙大爆炸后解散了，但依然恪守著嚴格的隊列。《莊子》中有個混沌之死的故事，混沌代表“道”，即宇宙原本，亦為人之初，命之始，鑿開七竅后，混沌死了。莊子借此說明，大道本來渾然一體，無所分界。“負陰而抱陽”，陽體中有陰眼，陰體中有陽眼。看出差別清醒，看出聯系明晰。內視開天目，心里有數。

兩元邏輯的重點不在“極”，而在“易”，兩極互動相關，才能釋放能量。道家以為，缺則全，枉則直，洼則盈，少則得，多則惑，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事物在反向轉化中發展著。《周易》乃通變之學，計算機中的二進位制，也是在高速演算中演義世界的。

哈佛大學等名校在檢討研究型大學的問題時，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忽視了本科教育。本科是本，頂天不立地，腳步發飄。中國科學院原就有水平很高的研究生院，現在又成立了中國科學院大學，也要向下延伸到本科。高等教育的另一個極化問題出現在教學型高校中，許多人認為這里的主業是上課，搞不搞研究無關大局。其實科研是教學的內置要素，是兩極，也是一體，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科研好的教師不一定是好教師，但是科研不好的教師一定不是好教師，不愛搞學問的老師教不出會學習的學生，很難說教學質量有多高，老師自己都沒有創新能力，怎么能培養出有創新能力的學生呢？兩元思維是辯證的，不可一意孤行。我們的百部著述工程包含教學與科研兩大系列，想表達的便是共榮理念，雖然水平有限，但信念是堅定的。

以《周易》名言收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煙臺南山學院校長

2016年7月17日于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