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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后記 二里長街(丙寅,木生火)(下)

夏觀頤低著頭,抵著太陽光,跟著他父母走了一段兒,實在熱得不行,又把外套脫去,手套除下,都塞在身后的包袱里,抬手擋著太陽。

他望著前面的父母,一開始他娘還有些拘謹,被他爹牽著也不敢走快,后來走著走著便側頭靠在了他爹的肩上,想是這下午街上人煙稀少,他娘也沒什么顧及,真情流露了吧,他爹抬起手,用袖子給她擋一擋烈陽。

他們家當年的小宅就也在這二里長街的背街一處,當時他爹回城郊老家不回來了,他娘與妹妹都在官府里做事,住在官家宅院之中,這處小宅便出租出去。現在想來,當時家中還是小有富余的。

現在他妹妹已經嫁人,他娘一人搬回了小宅里住,打開這小宅子,屋里雖然簡陋,卻是收拾得干干凈凈,夏觀頤熱得不行,渾身是汗,便想著換一身衣服。他娘撩開小屋的簾子,只見里面有幾個木制箱子堆疊,似是搬過來就從未整理打開過。

他進屋開箱一看,便發現是自己的衣物、書籍,甚至還有些玩具、雜貨、小機關模型,從年幼到現在的一件也沒有扔掉,都好端端地碼在箱子之中。

他便扔了包袱,找出兩件夏季的衣服,便去了屋后的水井邊打了水,好好地沖洗了一下身子,一洗才知道各種泥漿血污順著水流被沖洗了下來。怪不得他與他爹進這彰德城之時,能引來那么多人側目,實在是太狼狽了。

他便又用力多洗了幾遍,直到洗得神清氣爽了,才擦干了身子,穿上衣服,又回到了屋里。

他爹與他娘在正堂里的桌邊坐著,似是已經說了不少體己的話。夏觀頤擦著頭發,走近了,看他們二人說得正好,竟然有些尷尬,好在他爹看見他來了,便對他娘柔聲道:“那我去拾掇一下。”

“我……我去給你燒點熱水吧。”他娘道。

“不用,這么熱的天,我就像這小子這樣,沖一下便是了。”他爹說著,便站起來往門口走去,與夏觀頤擦肩之時,還朝他使了個眼色,努了努嘴,示意夏觀頤去陪他娘聊會。

夏觀頤嘆了口氣,卻聽了他爹的,坐到了他娘的對面。

此時,他才細端詳了他娘,鬢角竟已經有些斑白,望著人的時候總是會不自主地瞇起眼睛,于是眼角的魚尾紋也變得很清晰。他低下頭,也不想再看她娘的臉,此時他心中不太好受,但是卻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他們娘倆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他娘伸手抓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瞇著眼睛仔細看著。他心中暗叫不好,他的手上的刑傷還很清晰,每一個手指之上都有著泛著紅色深深的傷疤,可此時想縮回去,卻又不是那么容易了,他娘抓得很緊,他也不敢太與他娘擰著勁兒。

他本以為他娘又要問東問西,必要問清這手上的傷口的緣由,此段經歷至今都讓他的心有余悸,更加不想再說與他娘聽,正在他想著該如何編得讓她娘不那么難受之時,他娘卻緩緩地放下了他的手。

又沉默了很久,她娘才道:“你爹說你的本事比他大,見的世面已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及,反復叮囑我不要再說道你什么……不該問的都別問……”說到此處,他娘已流下淚來,她抬手忙拭去,接著道:“他這么說,我竟不知該如何與你說話了。”

“娘……我……”夏觀頤此時也只得低頭看著地,憋了很久,才抬頭道:“娘,您想說什么便說,想問什么便問,不打緊的。”

他娘此時卻已是眼淚決堤,拿著手絹捂在面上,輕輕啜泣。

夏觀頤本最怕女的在自己面前哭,之前他娘也會因他頑劣難管而在他面前氣憤落淚,他看著只覺得身后發毛,尷尬得不知所措。

但是此次,他卻也能體會他娘的心境。畢竟自己從未遂她的愿安安穩穩,她也只能看著珍視的人歷盡苦難卻無法幫助一分。現在他再見到的娘親,除了這種無助的自責、還多了一分惴惴不安與小心翼翼,她已經無法再觸及他兒子所處的世界半分,她也只能小心謹慎,生怕坐在面前的兒子,再次失去。

夏觀頤心中微微嘆息,也許只有經歷過一些事情,才會覺得“可憐天下父母心”中這“可憐”二字,用的甚為貼切吧。

他娘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問。倒是他為了安慰他娘,反復說傷口已經不痛了,沒影響他什么,過兩年也就好了的話。好在此時他爹又回來了,他忙站起來說要去醫館看看姜宇嵐如何了,借故出門,走時還不忘承諾晚上回家吃飯,這才讓她娘安下心來,他也能走出小屋喘口氣了。

他到醫館才知道,姜宇嵐傷得甚重,那醫館的郎中包扎過后道也只能聽天由命了。此時夏觀頤已經有了某些預知能力,他心中倒是并不慌張。于是往后幾日,他一直睡在醫館之中,一方面照顧姜宇嵐,另外一方面,他也不想在他家小宅里住,想給他父母多一些相處的時間,他每日里三餐回去吃飯,便是他與父母最好的距離了。

之后,如他預料,鄭王府得到了消息。

現在的鄭王封地在懷慶府,距離彰德僅一日的路程便到。鄭王府派人到了彰德府衙門,尋到了夏家父子,不由分說就要將二人帶入衙門審問,夏觀頤的母親自然被嚇得不輕,可是此時,夏觀頤已經胸有成竹,他安慰母親說此難兩日之內可解,他母親半信半疑,卻也無奈只得讓鄭王府的人帶走了父子二人。

第二日,京城御史便到了彰德,遣回了鄭王的人,夏觀頤父子二人便完璧歸趙。

回家之后,夏觀頤才與父母道出,自己兩年前在京城之時,曾經奉勸一位小吏將自己的兒子過繼出去,因為當時他看出此人的兒子文才出眾,甚得官員賞識,卻苦于小吏之子不能科舉,無法出仕。

前日因,今日便是果。這位小吏之子得一位官宦收養,以養子之名第二年就進士及第,因性子耿直,忠貞不二,便被當今圣上封了御史,去懷慶府做了鄭王的長史,專門管著他的野心。據說鄭王之前暴戾,時常便會將平民杖責致死,也是有這位御史直言勸說,軟硬相施得當,才讓鄭王的脾氣大有收斂。

他父母聽完都嘖嘖稱奇,實在是不知道他們的兒子道行已經有多深了,仿佛他真的已經做到了“通曉天地”。

如此又過了十幾日,夏觀頤每日在醫館給姜宇嵐灌湯換藥,終見得他微微好轉,從毫無意識的深度昏迷變得有時已經可以微微睜開眼睛,用眼神表達簡單的意愿了。雖然依然還是很虛弱吧。

而就在此時,又有二人來到了這彰德城中找夏觀頤。

便是谷辰澤與竹老板。

竹老板還是消息靈通,他很快就知道了夏觀頤又在彰德府出現了,便與谷辰澤一起快馬加鞭地趕到了彰德。

當時夏觀頤正從醫館出來,想回家吃飯,卻看見竹老板與谷辰澤立在了醫館門口。

他之前就知道他這一出現,會引得一干人等來彰德城,所以倒是并不太驚訝。只是他再一次與竹老板對上,看那竹老板雖然沉默不語,但是卻又忐忑地看著自己,似是想知道某個答案,卻又眼神閃爍,猶豫不定,不敢去知曉。夏觀頤心中忽然又騰起了一絲悲涼。

谷辰澤見到夏觀頤卻是開心不已,但還是公子哥兒的習氣,嚷嚷著要去彰德最好的飯館兒吃酒。夏觀頤好久不見他居然看見了也沒覺得他討厭,心道果然是距離能產生美。便順著他,帶他們去了二里街南頭的福臨客棧。

路上經過自己的家小宅門口,他敲門進去說了一聲,有人來找他,中午不在家里吃飯了。她娘正將一盤菜端到桌上,聽到有有人來找他,居然一時緊張,險些沒拿穩那菜。

他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娘,安慰了幾句,才又出門去。

三人便在這福臨客棧的二樓包間之內一聚。

還沒等上菜,夏觀頤直接便從兜里拿出來那個小小的竹子手鏈,是當時他從秦天手上拿到的。他帶在身上這么久,也就是要給竹老板一個交代。

這個手鏈上的三個碧玉刻成的小竹子,依然瑩亮光潤,看著甚是精致。

竹老板見此物,身子一震,居然一開始都未抬手去接。夏觀頤舉了半天,爾后又放在桌上推給他,他才顫抖著手去拿。

“節哀,非是我不想救……只是他多行不義……因果報應不爽!”夏觀頤道。他并不知道竹老板會作何反應,但是從他自己來說,在秦天這件事情上,他對竹老板是仁至義盡,無論竹老板如何看待此事,對他是感激也好,怨懟也罷,他都無所謂了。

竹老板拿起這個手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雙眸下垂,忽露出極其悲涼的神色,仿佛支撐他整個人的一股氣瞬間被人抽空了,他雖然還坐在遠處,卻全身都癱軟了下去。

“哎,夏兄弟,你好歹和竹老板說說前因后果呀!”谷辰澤道:“他在這京城里日思夜想,寢食難安,前日里忽得你的消息,你是沒見他當時是何等興奮!忙不迭就要趕來了,如今……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就這么個小手鏈兒……你……你總得有個說法啊……”

“竹老板想知道嗎?”夏觀頤看著竹老板的臉,問道。

竹老板抬起手,微微搖了搖。

“竹老板是明白人。”夏觀頤道,爾后白了谷辰澤一眼。

“要多謝你還能記得我所托。”竹老板緩緩道:“還有你不計前嫌,我替他……謝你了。”

“你是你,他是他。”夏觀頤打斷他的話道:“我當時愿意救他也是想到了你。我也從未指望他能念我什么好。”

竹老板沉默不語。

“日后你還是尋個良人,托這手鏈吧。”夏觀頤道。

竹老板愣了一會兒,爾后微微點頭。

倒是谷辰澤此時還能調節氣氛,喊著:“喝酒、喝酒。”他們三人方又喝酒吃菜,聊起了別的。

這段時間,谷辰澤居然還在竹老板處尋了個營生,他幫著官宦人家的不肖子倒賣官窯瓷器、古董還有文玩字畫,而那竹老板則照單全收,再倒騰到民間。沒想到這兩人一來二去倒是配合默契,大有要往下發展的意思。

夏觀頤心中翻著白眼,想著這竹老板的命格也是可憐,前一個“桃花戊土奈何天”,這若和谷辰澤搞在一起,那便是更加典型的“流水桃花頹然去”了。

不過這世間之事,他已知道一切皆有定數,各安各命,勸是勸不會的。人的心,七竅玲瓏,撲朔難讀,有這執迷不悔、萬念不移,便也有這爾虞我詐,機關算盡,若非如此,眾仙家又何須這人世幻境修行,這鴻漸建這“觀心殿”,又是“觀”什么呢?”

此頓飯后,竹老板問了夏觀頤那遺跡所在,自己買了些紙錢紙元寶之類往那處去了。留著谷辰澤跟著夏觀頤去醫館看了半昏迷的姜宇嵐,又聒噪著要拜見夏觀頤的父母,吵得夏觀頤好不厭煩。

不過他忽然靈光一閃,發現了谷辰澤一處功用。

這兩天他去二里街的集市上去繞過了幾圈,他妹妹現在嫁到了菜商王家,便隨著夫君日日在那集市上賣菜,早起晚收甚是辛苦。

她那夫君倒還算是木訥老實,可是她的婆婆卻是兇神惡煞,幾次在集市里抬手便要打媳婦,若不是夏觀頤在場怒視,恐怕這巴掌就要拍下去了。

夏觀頤想想心中甚是氣憤,得好好給他們王家開開眼兒。

這種狐假虎威虛張聲勢的事情,讓谷辰澤做是最合適不過了。

不過谷辰澤聽得此事,卻不以為然道:“這還用我去嚇唬么,我直接將你妹妹帶回京城去,就跟著竹老板干活,不比在彰德強上百倍?”

夏觀頤心道你和竹老板的命格都不是什么好的,讓我妹跟著你們還不如就在這二里街上父母天天還能打個照面,時常照顧照顧來得安穩。便沒好氣道:“放屁,跟了你去還能有什么好事兒!你要幫就幫,要廢話那就算了。”

“哎,我剛說一句,你怎么又急了,這么點小事兒,幫啊,肯定幫。”谷辰澤道,說著便去招呼跟著竹老板來的青云幫的幾個伙計撐場面,氣勢洶洶地就往那集市去了。

夏觀頤便在那集市口遠遠地躲著觀看。只見那谷辰澤果然擺出了一副紈绔子弟的樣子,直接去那菜攤之上,似是先買走了所有的菜,爾后又讓這伙計故意在他們面前將買來的菜全都砸在地上,引得眾人圍觀。

他聽不見谷辰澤說什么,就見他雙手叉腰,挺著胸脯,不時抬手指著那王家母子,嚇得他們兩個都跪下伏地求饒,夏觀頤的妹妹要跟著跪,卻被谷辰澤一下扶住,爾后他居然讓所有的伙計向他妹妹拱手行禮,齊聲大呼“姐姐!”

夏觀頤聽著真是哭笑不得,這谷辰澤向來輩分亂來,顛三倒四,沒個正形。但這也是自己需要的,這小小市井人家,被這谷辰澤不官不匪,不黑不白唬得瑟瑟發抖,直到他帶著眾伙計揚長而去,還在原地伏著不敢起身。

夏觀頤心下稍安,卻又有些惆悵,如這般的市井生活,此生他卻是不能再沾染了。待他把家中之事都料理妥當,恐怕就要踏上旅途了。

他這些日子在彰德城里呆著,他父母都不太敢與他聊他今后打算的話題。他們彼此都知道這種生活狀態無法長久,卻又不想知道期限,只想著明天醒來能夠與今天一樣。

終于有一次,他爹單獨與他在的時候,問到了這個話題。

“你還要在彰德城呆多久。”他爹問道。

忽然被這樣直接發問,夏觀頤倒是沒想到,他沉默了一下才道:“等宇嵐的腿好了,我與他一起出城去。”

他爹的心里咯噔一下,卻也還得再問:“此去……”

“再回彰德的時日便不多了。”夏觀頤沒等他爹問完,便主動答道。

他爹被打斷,得了回答,便陷入了沉默。

夏觀頤看著他爹的面龐,心中也確是有些許不舍,便道:“我娘那邊……就拜托您勸說了。”

他爹緩緩點點頭,嘆了口氣道:“你放心。”此時,他再抬頭,發現夏觀頤還直直地盯著自己的臉,不知在看什么。

“和我娘再生一個吧。”夏觀頤忽然道:“這次能是個男孩,陪你們終老。”

忽然被自己的兒子如此說,夏雨熙面色微紅,忙道:“怎說此話!就算你再也不回來,你依然是我們的兒子,我與你娘定會等你回家。”

說完他覺出一絲不對勁,猛然想起恐怕是夏觀頤剛剛稍微看了一下他的命造,獲悉了往后的生活。現在他這個兒子已經高深莫測,夏雨熙一直覺得夏家人的命格是看不了的,可是明顯剛剛夏觀頤已經觀了一番。他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帶著弟弟也不影響等我回家呀。”夏觀頤笑道:“往后皆是新生,順其自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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