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

公元前627年四月十三日。

這日回程中，秦國大軍到了崤函之地。崤山函谷關(guān)自古乃兵家險要之地，雄關(guān)萬仞，兩側(cè)層巒疊嶂，山道彎彎。谷底蜿蜒崎嶇，幽深綿長。

眼看著秦軍大部隊全都進(jìn)了山谷，忽然！一聲鼓響震耳欲聾，回聲嘹遠(yuǎn)，響徹山間！

頃刻，埋伏在半山腰的晉國新君，晉文公之子晉襄公身披孝衣，帶領(lǐng)晉軍從南面山坡沖出；長兄麟和連桑帶著陸渾戎人從北面山坡順著山勢一字排開，居高臨下將秦軍團(tuán)團(tuán)圍住！

瞬間，萬箭齊發(fā)，滾木雷石轟然聲響，硫磺箭羽帶著火光呼嘯著直沖秦軍而去！

一時間，仿佛探囊取物，又似甕中捉鱉，秦軍躲閃不及，全無還手之力，哀嚎不斷，死傷慘重！混亂中有的藏于馬胯下，有的躲在山石后。滾石源源不斷由山頂滑落，戰(zhàn)車崩塌，馬匹死亡！大部分秦軍根本避無可避，慘叫聲在山谷回蕩著。。。

秦軍的鮮血遍灑山谷之中，幾乎十死無生，慘不忍睹。。。

忽然！我看到秦軍中有一人，戰(zhàn)衣上已血跡斑斑，頭戴戰(zhàn)盔，雙臂各套一只錦護(hù)臂，銀色的長發(fā)散在頭盔外，發(fā)上也有血漬。別人都在閃躲逃命，只有他一手勒著韁繩，一手舉著劍剝開迎面砸下的巨石，逆著四散逃跑的兵士去救一位身穿鎧甲的老者，那老者看起來已受了傷，跌坐在一匹死了的馬旁。

奔到近前，他翻身下馬，扶起地上的老者，滾石不斷落下，兩人同時滾向旁邊，想找地方躲起來。他的馬立刻被硫磺火箭射傷，長嘶著奔逃而去！此時，南坡上沖下來的晉國人，在馬上弓成滿月向他射去！

鬼使神差般，我立刻搭弓射箭，箭卻射向了晉人的箭！

這瞬間，那人回過頭來，他轉(zhuǎn)臉看向箭簇，舉劍格擋！我頓時像被定住了一般，大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

世上怎會有如此相像之人？！為何從沒聽他提起過？他沒有同母胞兄啊！

難怪我看那錦臂裹如此眼熟！

秦彌！是我眼花了嗎？我沒有看錯吧？是秦彌？！雖然他面有滄桑，但我絕不會認(rèn)錯！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可是！如果不是秦彌，他為何會有我繡的錦臂裹？如果是秦彌，人死怎會復(fù)生？！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除非。。。

除非他沒有死！

難道他沒有死？！

那錦臂裹是我親手繡的，不可能在別人身上啊！

電光火石之間我心里無數(shù)念頭閃過，越發(fā)認(rèn)定，此人就是秦彌！！！

可是，他的頭發(fā)為什么是銀色的，頭盔下露出的全無黑色！這真的是秦彌嗎？！此人年歲不大，鬢邊竟然華發(fā)叢生，帶著血跡，不見黑發(fā)。。。我感覺我的心像被利刃剜了一刀，在滴血，窒息般地疼痛，縮成一團(tuán)。。。

此時我已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搶過旁邊一匹馬，雙腳猛磕馬腹，兩匹馬向著峽谷沖了下去！

連桑大叫：“芮姬！危險！芮姬你去做什么？！秦人都快死光了！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我們只要往下扔雷石就行了！”

看到我沖下山，連桑周圍的人都暫時停了手，箭雨頓時緩了下來，眾人都不知我要做什么。

我打馬瘋了一樣沖下去，到了近前，大喊：“秦彌！秦彌！是你嗎？！”跳下馬來。

那人聞聲立刻回轉(zhuǎn)看向我，眼里有光，驚喜地喊：“嫣然————！”

“快把這老人扶上馬，能騎馬嗎？”

“咦！是孟軍將！”我認(rèn)了出來，是和秦彌情同父子的孟軍將，他曾參加過我們的婚禮。我顧不上說別的，躲避著滾石和火箭，幫他把老人扶上馬，讓老人的雙手摟住馬頸，鞭子狠狠地抽上了馬臀，馬四蹄揚(yáng)起，向著連桑處山坡沖去。

于此同時我翻身上馬，伸手去拉秦彌。

秦彌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右腳點地，立刻飛身上馬，兩匹馬一前一后朝著山上奔來。。。

此時，秦彌坐在我身后，我們共騎一馬，他的人緊貼著我，溫?zé)岬模凰碾p手環(huán)著我，鮮活的！抓住韁繩，我感覺像做夢一樣，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我以為經(jīng)過了這些年，我早已心如止水，或硬如磐石。沒想到，在這個人的懷里，我的身體又像化成了淚的大河，滂沱不止。。。我心里有東西破土而出，拼命向陽。。。

等爬上了山坡，長兄和連桑指揮眾人接著投雷石，射火箭。。。

我們被人接應(yīng)到環(huán)山小道上下馬站定，從高處看下去，秦軍死傷無數(shù)，尸體壓著尸體，殘肢蓋著殘肢，地上的黃土和雜草全被鮮血沾染。兵車散亂，慘不忍睹，令我無法直視。。。我側(cè)過臉，垂目看向地面，我不知要如何面對秦彌。

此時，長兄穿著陸渾戎的鎧甲走了過來，秦彌立刻見禮：“敗軍之將秦彌見過長公子！”

長兄呆呆地看了半天忘了還禮：“秦彌？你，你不是。。。”

秦彌苦笑道：“正是在下。閻羅還不曾收我。”

“你將秦公子帶下去吧。”長兄震驚中吩咐我。

我緊緊地抓住秦彌鎧甲一角，不曾松開。戰(zhàn)爭還未結(jié)束，我命人替孟軍將包扎，帶著秦彌往軍帳走去。軍帳在遠(yuǎn)處平緩的洼地。

“你，你的頭發(fā)為何全白了？”中間隔著十年，時光水光瀲滟，在兩人之間流淌，既熟悉又陌生，我心如擂鼓，這是我愛著的人啊！

“此事說來話長。那年，你們刺殺我君父，我替你擋了那把劍。。。”

“是啊！我后來去看過你，看到你下葬了啊！那時。。。那時我，我的心也已經(jīng)死了，世上的芮萱只是行尸走肉而已。。。”我低低地說。

“我當(dāng)年并未死去。。。只是重傷醒不過來。仙姬和我母親就想出了楚地沖喜的辦法。。。”

“沖喜？”

“嗯，以桃木為骨稻草為肉，扎了一個等身娃娃，再用玉玨封上七竅，穿上我的衣服放進(jìn)棺材里下葬。。。祈望能以此換回我的魂魄，能讓我醒來。。。”

頃刻，我想起來庭筠館的白色喪布上寫的是：秦國五公子秦彌魂魄歸來。。。

“原來如此！我卻以為你。。。以為你。。。”我哽咽著說不下去。

“幾個月后我才醒過來，聽我母親說仙姬和她妹妹日日在我床前念咒祈禱。。。”看我在看他的頭發(fā)，他接著說：“等我醒來后，頭發(fā)就全變白了。。。”

“楚依依，她？。。。”我明知現(xiàn)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卻忍不住，遲疑著問。

“她是母親的醫(yī)巫。”一句話，我立刻心下明了。我們之間真得不用多說什么，只字片語，便心有靈犀。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白發(fā)，心痛難忍。

“我后來去山里找過你，琴師說你去了洛邑，楚姑娘說你和連桑去了南留城。南留城不大，我?guī)状握冶槟狭粢参窗l(fā)現(xiàn)你的蹤影。。。”他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隱隱有血沫。

我嚇了一跳：“你？你受傷了？”

“無妨。”秦彌掏出娟帕擦了擦。“自從我醒來后就一直這樣，也不打緊。我去洛邑尋過你，還去了陳國尋你，見到了你長姐。”

“我長姐還好嗎？自從她出嫁我們幾乎失去了聯(lián)絡(luò)。唉！”我深深地嘆息著說：“我和長兄，連桑他們一直在洛邑。我們不敢去南留，怕秦國來抓人。。。”

“你長姐生了位小公子和一位小公主，她很好，就是牽掛你們。”

我們找了塊大石并肩坐下來。

“我此次做為撫軍出征，秦軍大敗，我罪責(zé)難逃。孟軍將跟著我恐怕也。。。”

我也不知能說什么，兩人無語凝噎。。。

很快這場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因為齊非子的緣故，我們和晉國謀劃得當(dāng)，秦軍三萬精銳全軍覆沒，幾乎片甲不留，晉軍活捉了秦國的三員大將。

看著這尸山血海，我的心竟然沒有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樂。。。回軍后，眾人都覺揚(yáng)眉吐氣，笑逐顏開。晉國和陸渾戎兩國大賞眾將士，載歌載舞鼓樂喧天，飲酒夜宴到午夜。

夜宴的時候，秦彌一直靜靜地坐在遠(yuǎn)處，不知在想什么。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沉甸甸得像壓了塊石頭，喘不過氣來。

幾天后晉襄公派兵鎮(zhèn)守滑國，自己帶軍回了絳城。秦國雖滅了滑國，然，命運(yùn)不濟(jì)，再次成全了晉國，滑國歸晉。

晉襄公想殺了三員秦國大將祭父，文贏（懷贏）勸說：“百里孟明視三人大敗而歸，自有秦穆公懲治他們，他們回去后必定是死罪。我們何必要落下殺了秦軍將領(lǐng)的罪責(zé)呢？”在文贏的勸說下，晉襄公放了三員大將歸秦，我們也放了秦彌和孟軍將歸去。

秦彌臨走前說：“我此番回去，君父治罪也是正常。但是，嫣然。。。”秦彌雙手握住了我的手，這是幾天來第一次我們雙手護(hù)握：“嫣然。。。我真想能每天和你在一起，每天能看到你。。。咳咳。。。”

他又咳了起來。我悚然揪心，默然無語。

他深情地看著我，我有點害羞起來：“別看啦，老了。。。”“不，不老。嫣然還是那個最美麗的嫣然。”秦彌伸手輕輕地摸了摸我鬢邊的頭發(fā)。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此番回去死罪饒過，我也無顏待在軍中，我打算辭軍。雖說兵者詭道也，但每一次征戰(zhàn)都是血流成河的相互殺戮；每一次征戰(zhàn)都是無數(shù)鮮活的弟兄變成森森白骨。。。只要有戰(zhàn)爭就有死亡，只要有征服就有犧牲。敵軍的，我們的。。。”

“是啊！那些活生生的人，因為一場戰(zhàn)爭，轉(zhuǎn)眼就變成了白骨。血淋淋的戰(zhàn)場廝殺仿佛人間煉獄，魂魄都不得歸家。。。”我點頭，我雖第一次參與戰(zhàn)事，卻深有同感。

“我打算辭軍，我想去山里，衣冠冢那里。”“嗯，你以前就說過，以后想住在山里。。。”“看過了太多的生死瞬間，也歷經(jīng)了生死，我只想遠(yuǎn)離權(quán)謀與血腥，遠(yuǎn)離爭斗與殺戮。雖說逐鹿中原是秦國男兒肩上的責(zé)任，但，君父有十幾個孩兒，我退出，也能讓兄長和弟弟們少一份擔(dān)心與提防。。。爭權(quán)奪位，雄霸中原那都是君父和別人的夢想，不是我的！”

秦彌很少說這么多話。

“你我都已死過一次了，這幾年我想明白了，我的夢想只是。。。生能盡歡，死而無憾。此前我們有太多的遺憾。我們此生不易，我只想每天晨起聽鳥鳴看日出，傍晚起炊煙枕落霞。。。我，只想與你共度余生！嫣然！如果可以，我想，攜子之手，與子偕老才是我最想要的。。。”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仿佛在說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良久他又說：“霸主齊桓公齊小白一輩子稱霸爭雄、一輩子顯赫，到老卻因為十幾個子嗣爭權(quán)奪利，被關(guān)進(jìn)三丈多的高墻內(nèi)，無人問津，被活活餓死。他餓死了六十七天才發(fā)喪，死的時候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一代英杰，結(jié)局太悲涼了！就算曾經(jīng)稱霸中原又如何？就算齊國強(qiáng)大又如何？這才幾年啊，王圖霸業(yè)轉(zhuǎn)眼就成了過眼云煙。。。”

“是啊，周天子，周王孫還不是一樣，已呈日落西山之勢。今日東國起，明日南國落，浮浮沉沉，誰知道以后這中原會怎樣呢。。。”

“嫣然。。。我多想你能和我一起共度余生啊！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最好的年華，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嫣然！但我也知道你的心結(jié)。。。唉。。。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還是無解！”

秦彌深深地嘆息著，眼中有淚。

秦彌走后，我穿起神巫的袍子，舉著收魂罐替死去的將士們誦唱收魂。依然是三個大罐。一瓶晉，一瓶南留，一瓶秦，掩埋在了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