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一霆解散員工那天起，蘇麗就開始尋找更小更便宜的辦公室，幾經比較和討價還價后，最終選定了另一家科創公司出租的小會議室。

這家公司叫博信科技，老板跟江一霆差不多年紀，說話很風趣。博信因為資金緊張，把“奢侈”的小會議室拿出來出租，沒想到還有比他們更缺錢的公司。

蘇麗把醫騰的筆記本電腦和所有資料文件整理好，請搬家公司把它們搬到新辦公室，其余辦公用品比如辦公桌椅等，本來就是二手貨，蘇麗把它們掛在網上便宜賣了。

蘇麗把醫騰科技的招牌，掛在博信這間小會議室門邊，會議室里面是博信提供的小會議桌、四把椅子、一個文件柜、一個飲水機，飲水機旁邊是一個紙箱子，箱子里裝著醫騰搬過來的十來部筆記本電腦。

以后，這12平米的地方，就是醫騰科技的辦公室了。文件柜里的資料和紙箱里的筆記本電腦，便是醫騰的全部資產。

加入這樣小而窮的公司，押上數年甚至十年美好的青春年華，值得嗎？

值得。

醫騰新業務的方向有很大的市場需求，人生總要拼一回。

雖然公司規模變小了，但蘇麗卻比以前更忙了。除了辦理公司營業執照變更外，江一霆還甩了個文化傳媒公司APP后端開發項目給她。

蘇麗需要按項目要求，采用JAVA或C++語言編寫程序。為了準時高質量地完成項目任務，她制定了一份項目進度計劃表，貼在墻上督促自己，必須按時提交完成情況請江一霆審核。

蘇麗每天為APP項目忙得廢寢忘食，還經常加班加點地工作，周末亦不愿休息。

博信前臺小姑娘好奇地問她：“蘇麗，整個公司每天就你一個人來上班，老板從不現身，你好自由啊！你們為什么不在家辦公，在家辦公不是可以節約房租嗎？”

蘇麗掛著黑眼圈疲憊地笑了。她也覺得浪費，沒辦法，老板要這樣。

除了APP開發外，蘇麗還要招聘一名精通智能算法的博士。

AI人才非常搶手，更別說博士級別的高端人才了。

這個領域的高端人才主要集中在高校和研究機構，當然去企業的也不少，但主要是去大型國企和上市公司，幾乎沒有博士愿意來他們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創業型公司。

更棘手的是，在一般人眼里，招聘時連自己業務都不甚明確、只能提供一個模糊理念的公司多如牛毛，但這種公司大多是皮包公司，基本上是這個月在市場上喧囂一陣子，圈了點錢，下個月就杳無音信了。

對蘇麗來說，醫騰雖然不是皮包公司，但它的確沒有任何明確的產品，連產品研發的技術框架都沒有，它只有一個大致的研發方向而已。對應聘者來說，很容易把它與皮包公司混淆，這就給招聘工作帶來了極大的難度。

對于招聘博士，蘇麗實在沒什么底氣。

她把要說的關鍵點寫在筆記本上，免得和博士對話時，一緊張結結巴巴全忘了，反倒被博士牽著鼻子走。

另外，她對如何介紹醫騰，更是字斟句酌地修改了十幾遍——醫騰是一家致力于研發AI醫療軟件的科技公司，我們的產品將輔助醫生提高診斷效率和準確率，推動分級診療。醫騰希望與您攜手，共同開啟AI醫療產業千億級的巨大市場！

思路整理好了，蘇麗開始給篩選出來的博士候選人打電話。

“鄭博士您好！我是醫騰科技的HR蘇麗，我們醫騰是一家致力于AI醫療軟件研發的科技公司……醫騰希望與您攜手共同開啟AI醫療產業千億級的巨大市場！”

和博士對話，蘇麗緊張得不敢隨意發揮，她照著提前擬訂好的草稿，一字不落地念了出來，語氣生硬得像在大會上宣讀誓詞。

鄭博士：“您好，請問你們公司研發的醫學智能軟件，具體是診斷哪種疾?。垦邪l到哪個階段了？”

蘇麗：“是這樣的，鄭博士，我們公司的AI醫療軟件目前還只是一個概念，我們想招聘一批志同道合的高端人才共同研發。如果研發成功，我們就是這個市場的開拓者，這可是千億萬億的市場啊，鄭博士。很多大佬都說，下一個世紀首富必將誕生在醫療健康領域。不知鄭博士是否有興趣，來醫騰一起創造財富？”

鄭博士：“首富，創造財富，哈哈哈！蘇經理很有趣。原來你們公司的產品還只是一個概念而已。研發一款里程碑的產品，并不是小說里寫的那樣，在山洞里撿一本絕世秘笈，或者偶然得一顆超級仙丹，彈指一揮間就練能成驚天地泣鬼神的通天神功，研發沒那么容易的蘇經理。對了，你們融資了嗎？不好意思，你們公司叫什么來著？”

鄭博士好像挺癡迷武俠的。

“醫騰科技。我們招聘人才共同研發，把目前的思路進一步細化后，再去融資。”

“醫騰？不好意思，我沒聽說過。沒融資，你們研發資金從何而來？待遇如何？”

“每月8000元，核心技術人才要配股的，當然特別優秀的候選人，薪資可與老板當面溝通?！?

江一霆報銷出差費用，不領工資，蘇麗則按ZF規定的最低薪資領工資，月薪8000元對博士來說的確很低，但對醫騰來說，已經是很大一筆開支了。

“嗯……薪資不高嘛，你們是典型的想讓馬兒跑得快，又不想給馬兒吃草。蘇經理啊，你也知道，博士不比歡蹦亂跳的本科生，我們都是大齡青年，都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了，買房買車啥的壓力挺大。不好意思哈，你們另尋他人吧。”

趙博士、錢博士、孫博士、李博士……蘇麗聯系了20多位博士，無一例外地都拒絕了她。

就算她后來省略了那句“月薪8000元”，直接改為“薪資與配股情況需與老板當面溝通”，但醫騰還是被博士們赤裸裸地嫌棄，說醫騰的待遇模糊不清，說明公司底氣不足，多半就是薪資低待遇差，你們HR在招聘時能蒙一個是一個。

蘇麗說不過博士們，想轉換思路，招聘一名還沒畢業的博士生來實習，這樣招聘的難度不就小了很多嗎？

搬到博信科技的小會議室后，江一霆很少來公司，也不知他整天在忙什么。

蘇麗短信江一霆，簡明扼要地向他匯報了招博士的困難，以及她打算招一名在讀博士來實習的思路。

很快江一霆電話打了過來，同意她招聘在讀博士的想法，同時讓她在園區附近訂餐，說晚上一起吃飯，有事要和她談。

晚上，蘇麗提前幾分鐘趕到訂餐的飯莊，發現呂姍姍和一位女性朋友碰巧也在里面吃飯。

呂姍姍腹部隆起，可能是營養太好，孕相比較明顯。

江一霆帶了位某世界500強的技術總監David一起吃飯。David是英籍華裔，溫和，禮貌，謙遜，典型的英倫紳士，他所在公司是全球無人駕駛汽車領域的巨頭。

David兩眼注視著蘇麗，愉快地分享了智能汽車領域普遍采用的卷積神經網絡CNN（Convolutional Neural Networks）。

為了讓智能汽車在交通場景能正確分辨行人和各種復雜路況，技術團隊需要拍攝海量圖像數據，并對圖像上的行人、各類車、人行道、自行車道、禁區等進行標注，再用這些標注過的海量圖像數據訓練算法模型，讓它在不斷迭代中越來越聰明。這樣，智能汽車不僅能識別道路上奔跑的汽車和行人，連飛逝而過的模糊圖像，它也能準確識別。

在David講解過程中，蘇麗禮貌地回應他的Eye Contact （目光接觸）。

David打招呼用普通話，講到專業問題時卻全程用英語。蘇麗的英語聽力一般，所以她對David 的講解并沒有完全聽懂。

其實，David分享的這些CNN知識，在智能汽車領域是基本常識。只不過蘇麗的專業領域和工作經驗均不在此，所以聽完后覺得受益匪淺。

她明白了，江一霆為什么會請David來聊天——無人駕駛領域普遍采用的CNN，就像人的眼睛一樣，能讓設備通過AI技術智能識別圖像。

醫療軟件智能識別不同的病灶，和智能汽車識別行人、紅綠燈、行駛的汽車等，道理差不多。

比如她姑媽肺部影像CT，以CNN為基礎開發的醫療軟件能識別CT上有多個微小結節，包括人眼不容易分辨的微小結節，準確率很高。

豁然開朗。

醫騰AI醫療軟件的開發思路，終于有了比較明確的技術路徑。

無人駕駛技術世界許多國家都在研究，中國諸多高校和科研院所不斷有技術上的新突破，為何沒怎么聽到有人把AI技術，用于開發醫學影像智能診斷軟件？

人工智能和醫學都是專業領域，目前社會上普遍存在懂AI的，不懂醫學；懂醫學的，不懂AI，即社會缺乏醫學人工智能復合型人才。

聽了David的分享后，蘇麗心潮澎湃，在隨身帶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

蘇麗記筆記時，David 會十指交叉托著下巴，靜靜地等待。

江一霆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蘇麗的筆記本，因為字體太小，看不清她書寫的內容，但他看見在一行行歪歪扭扭的文字后面，不是三五個巨大的問號，就是幾個碩大的感嘆號，看得出寫字的人內心激情澎湃。

江一霆嘴角微勾，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借此掩飾臉上的笑容。

David挺忙，坐了半小時后，便起身告辭。江一霆送David去出去，吩咐蘇麗在飯店等他。

蘇麗利用等江一霆的時間，又在筆記本上補充了幾條靈感和不太成熟的想法。

這回研發的技術路徑清楚了，接下來就要去圖書館查閱一些學術文獻，為公司新產品研發尋找更多有用的前沿資料。

有了明確的前進方向，蘇麗食欲大開，愉快地把餐桌上的野菌菇雞湯一股腦兒全干掉了。

David和江一霆剛才只顧著說話，碰杯喝酒，桌上的菜幾乎沒怎么動過。蘇麗明明肚子很餓，卻也不好意思一個人吃獨食，只能低頭“唰唰”奮筆疾書地作筆記，當然她很喜歡聽David講的內容。

現在，蘇麗一個人坐在雅座內，啃了兩個雞腿，又把松鼠桂魚吃了個干干凈凈，嗯嗯嗯~~~蟹黃豆花好吃，五花肉炒黃椒不錯，小籠包好吃到哭，蒜蓉蠔油生菜真好看哇，嘗一嘗！魚香茄子，“啊嗚”一口……

啊啊啊?。〔恍辛?，肚子吃得好飽啊，江一霆送David怎么還沒回來？

蘇麗結賬后直奔洗手間，出來后見江一霆還沒有回來，便在走廊上隨便走走，消食。

“為什么要給我那100萬元？”

是呂姍姍和江一霆，兩人隔了一米距離，站在夜色中。

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女人體型略顯臃腫。

蘇麗立即躲到水泥柱后面。

呂姍姍眼眶紅了，轉過身，背對著江一霆，卻正好朝向蘇麗這邊。蘇麗躲在水泥柱后面，大氣不敢出，也不敢動。

“是我對不起你，姍姍，我……真的，太忙了，雖然也沒忙出什么名堂來。現在說這些沒用，但我還是想道歉。我知道你不缺錢，我就是想做點什么，又不知道你喜歡什么，當然我也沒時間去買。我就想給你一些錢，你喜歡什么自己去買。我知道這樣做的確很俗，可我就想做點什么彌補你?！?

思路清晰嚴謹的家伙，居然也有語無倫次的時候。

“3年了，你居然連我喜歡什么都不知道？”

她小心翼翼地愛了他3年，現在已分不清楚是舍不得他，還是舍不得自己那3年的付出，亦或是兩者兼有？

呂姍姍眼眶又紅了。

“對不起?！?

“如果那天我不提……不鬧，我們會不會……”呂姍姍心里有個結——如果那天她不提分手，她和江一霆會不會繼續在一起，結婚生子，過一輩子？

她最終還是沒有問下去。

答案是什么，已不重要。

他們回不去了。

她這一輩子已經定了，有了段振國的孩子，而段振國對她很好，陪她逛街，陪她吃飯，陪她看電影，陪她聊天，陪她……江一霆沒做到的，段振國全都做到了。

段振國是愛她的，她不能辜負他，也愿意把他當作自己此生幸福的歸宿。

江一霆知道呂姍姍想問什么，看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沒吭聲。

時光不會倒流，生活沒有如果。

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已經不是他女朋友了，她是另一個男人的戀人，是那個男人孩子的母親。

“你……好嗎？”一貫言辭犀利思維敏捷的江一霆，此時笨拙到結巴。

這個問題對他很重要，這也是他與她在此交流的原因。

“嗯?！眳螉檴櫧K于轉過身面對江一霆，想讓他看到自己幸福的笑容。

露齒而笑，眼淚卻滾了下來。

“好?！苯祸劭粲悬c紅，聲音哽咽道，“你別哭，有……孩子。外面風大，回屋吧。”

“嗯。”呂姍姍點頭，轉身回大廳，“多保重?！?

她原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會彼此說“余生請多指教”，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好?！苯祸昧酥?，銜在嘴邊，取下，又銜著……他不停地重復這個動作，倉促，慌亂，像某種儀式，向3年的戀情告別。

呂姍姍是他第一個女朋友，是他青澀的愛情。

她見證了他從業務員到總經理的一路狂奔，見過他的輕狂，他的野心，他的倔強，他的冷酷……

他原以為，沒什么比事業更重要。

他出身寒微，從小由爺爺養大，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種要努力為自己抗爭的基因。他執著地追求成功，渴望出人頭地。

他冷落她，對她的任性沒有耐心，還有他白手起家走上總經理崗位后莫名增長的傲氣，最終讓她失望地離他而去。

呂姍姍走了，身體略微臃腫，腳步緩慢，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只小肥鴨。

江一霆孤零零地站在夜色中，夜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他突然有種挫敗感。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錯了。

他領悟了，她卻哭著轉身離開。

呂姍姍是個好女孩，是他沒有好好珍惜她，現在她已為人妻為人母，他唯有祝福她。

段振國站在走廊盡頭，默默地看著呂姍姍和江一霆在走廊另一端說話。他沒有走過去，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她回家。

“我來接你，”見呂姍姍緩慢靠近自己，段振國急忙朝她走去，伸手輕輕扶著她溫柔地說道，“我們一起回家?！?

兩人緊緊靠著，相互依偎，慢慢走向電梯。

3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它足以改變年輕人的人生。

走廊盡頭擺放著兩盆散尾葵，修長的葉片在風中輕輕搖擺。對它們來說，今天和明天沒什么不同，3年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