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文停下腳步，回頭看去，發現樓梯下方站著一人，居然是萬思元。

萬思元快步走上樓梯，到了石文身邊，躬身行了個禮，雙手一拱，說道：“前輩，晚輩有一事相求，還望前輩相幫！”

石文一怔，感覺莫名其妙：萬思元已經六十多歲，為什么管他這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孩子叫作“前輩”？他心中疑惑，又有些好笑。

石文為了隱藏身份，戴著貓頭面具時，從不開口說話。他見萬思元態度誠懇，便想點點頭，可又不知道萬思元所求何事，不敢胡亂答應。他只好友善地笑了笑，又立刻反應過來，對方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想了想，他把身體完全轉過來正對萬思元，做出一副傾聽狀。

萬思元心領神會，看來對方是愿意聽聽他的請求。他將石文視為前輩高人，不敢耽擱對方太多時間，便直入主題，說道：“晚輩來這雙塔城，是來尋親的。”

“我有個女兒，今年差不多四十歲，還有一個外孫女，今年大約十五歲。十幾年前，我們一起住在這里。”

“大戰時，我離家去了戰場。但我因為頭部受傷失去了記憶，戰爭結束后就沒有回來。直到最近，我恢復了部分記憶，想起來了女兒和外孫女，想起來了我們曾經生活在這座城市，就趕緊回來找她們。”

“但是，我不記得我的家在哪里，也不記得女兒的樣貌。我只記得我的女兒曾經是競技塔中的參賽選手、還有她使用的幾招劍技。”

“我已經在這競技塔中尋找了一個多月了，還是沒有找到她們。前輩，您見多識廣。能否請您看一下，這幾招劍技，您可曾在哪里見過？”

說完，萬思元注視著石文，等待對方示下。

萬思元寥寥幾句，已經將事情說清楚，石文也聽明白了。只是，石文并非戰士，更不是什么前輩高人，哪里懂什么劍技。可看到萬思元滿臉期待，石文心中不忍，于是點了點頭。

萬思元見石文點頭，雙手一拱，道了聲“多謝前輩”，向后退到樓梯下方。隨后，他取出一柄長劍，持于右手，挽了個劍花，直刺出去。

萬思元修煉的是拳技，拳技屬土，劍技卻是屬水，二者的斗氣運轉完全不同。所以，萬思元沒有使用斗氣，他演示的這幾招劍技，不過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沒有什么威力。

幾招劍技用完，萬思元將長劍收起，說道：“讓前輩見笑了。晚輩愚鈍，沒有學過劍技，只能擺個樣子。前輩可曾見過這幾招？”

石文生性認真，待人做事，從不敷衍。他沒有立即答復，而是在腦中回想自己見過的劍技。可他所見過的，就只有林勇康和林勇健的劍技。林家兄弟的劍技乃是家傳，二人所用的都是一米多長的厚重大劍，招式多為劈砍，勢大力沉。而萬思元所用的是一柄兩尺多長的輕薄小劍，展示的這幾招全是刺擊。縱然石文不懂劍法，也看得出這兩套劍技截然不同。

那么，這幾天在競技場中所見過的劍技呢？哎？那個“銅娘子”寧小鳳，使用的就是劍技，而且也是這種輕薄小劍。她用過這幾招么……

哎呦！自己這是傻了吧！

石文突然反應過來，暗嘲自己愚蠢——那寧小鳳的劍技，萬思元是見過的。不僅是寧小鳳，只怕這競技場里所有用劍的選手，萬思元都去觀察過了吧。

想到這里，石文將目光落到萬思元臉上，緩緩搖了搖頭。

萬思元輕嘆一聲，略顯失望，說道：“晚輩在雙塔城中無親無友，除了在這競技塔中碰碰運氣，實在沒有其他辦法。懇請前輩，如果您方便的話，幫忙尋找一下我的女兒和外孫女，晚輩感激不盡。”

石文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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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文換過衣服，沒有返回競技場，而是乘升降臺去了十一層商業區的一家餐館，牛運強和言樂樂早就等在了那里，張尋雨也在。

張尋雨已經和石文等人熟識，知道這幾個孩子雖然身份高貴但卻平易近人，是真的把她當成姐姐看待。漸漸地，她也就沒有最初那么拘謹，偶爾會跟著一起吃個午飯。

吃飽喝足后，距離下午的比賽還有段時間，幾人圍坐在一起閑聊，石文就把萬思元拜托他尋找女兒和外孫女的事情說了出來。

“他為什么管我叫‘前輩’呢？”石文不解地問道：“我長得很老么？我戴著面具啊！”

“因為你厲害啊！”牛運強說道：“你一招就把他打倒了，他當然得叫你‘前輩’。”

石文搖頭，不認可牛運強的說法。

“張姐，你覺得呢？”言樂樂扭頭問張尋雨。

“就是因為石公子戴著面具。”張尋雨笑了笑，對石文說道：“你戴著面具，他看不到你的相貌，無法推測你的年齡。他有求于你，當然會挑個讓你聽著親切順耳的稱呼。可如果叫你‘兄弟’，很可能會把你叫老了，從而引起你的不悅。所以，叫你‘前輩’，是最合適的。”

“叫‘前輩’就不老么？”牛運強說道：“他都六十多歲了，他的前輩，那不得七八十歲啊！”

張尋雨說道：“他叫的這個‘前輩’只是一個尊稱，說的不是年齡，而是說石公子的修為要高過他。”

牛運強笑道：“哈哈，那不就是因為石頭厲害嘛！”

“是的。”張尋雨點頭附和。

“啊，我知道他為什么故意輸給傻牛了！”言樂樂突然想到了什么。

話題轉換的太突兀，眾人全都疑惑地看向言樂樂。

“因為他要找女兒啊！”言樂樂說道：“他知道了傻牛是我爺爺的徒弟，肯定是產生了找我爺爺幫忙的想法，所以才故意輸掉，想賣我爺爺一個人情。”

牛運強問道：“那他對寧小鳳那場，認輸也是為了賣對方人情？”

“有可能，但也未必。”言樂樂說道：“寧小鳳實力和他相當，繼續打下去，很可能是兩敗俱傷。他來這里是為了找人，又不是為了獎金，當然沒有必要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

牛運強又問道：“那寧小鳳呢？她為什么認輸？她也是來找人的？”

萬思元和寧小鳳為什么會一起認輸？這個問題，石文等人已經討論過好幾次，但都沒有什么結果。今天得知了萬思元找女兒的事情，三人才終于想明白了萬思元為什么會認輸。但寧小鳳呢？她在競技塔里參加比賽，已經有好幾年了，總不可能也是來找人的吧？

一想到這個問題，石文、牛運強和言樂樂又都陷入了沉思。

安靜了一會兒，張尋雨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個嘛，我倒是知道原因——她是為了不受傷。”

“不受傷？”石文問道：“什么意思？”

張尋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石公子，你看過她的比賽，你覺得她的戰斗風格有什么特點？”

戰斗風格？

寧小鳳是銅級選手中的佼佼者，她的比賽，石文當然去看過，而且看過好幾場，印象都很深刻。在腦中略作回想，石文心中已經有了答案，說道：“我覺得……她的進攻很厲害，但她從不冒險，很謹慎，有些很好的機會，她都錯過了。哦！她這是……害怕受傷？”

“是的，”張尋雨點頭，說道：“她就是害怕自己受傷。”

“一個戰士，怕受傷？”牛運強的語氣有些不屑。

張尋雨把目光轉向牛運強，說道：“牛公子，你曾經和她打過一場比賽，但當時我只講了她的劍技，沒有講別的事情。”

牛運強歪著頭回想了一下，“嗯”了一聲。

“她害怕受傷，并不是因為懦弱。”張尋雨說道：“而是另有原因。”

聽到張尋雨這樣說，石文等人頓時來了興趣，都一臉好奇地等待下文。

張尋雨猶豫片刻，嘆了一口氣，說道：“她的故事，你們有興趣聽一聽么？”

三人一起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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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競技塔里，人們都知道她的綽號是‘銅娘子’。”張尋雨緩緩說道：“但很少有人知道，她還有個綽號，叫做‘十六媽’。”

“不是石榴樹的‘石榴’，是十五十六的‘十六’。”

“她今年三十九歲，有個親生女兒，今年十七歲。人魔大戰爆發的時候，她的丈夫應征入伍，去了戰場。但是……卻再也沒有回來。”

“她以為丈夫是死在了戰場上，但直到戰爭結束，軍方也沒有寄來死亡通知。她去了丈夫所在的軍隊詢問，卻被告知士兵名冊上根本沒有她丈夫的名字。”

“軍隊的人告訴她，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她的丈夫是個逃兵。應征入伍后，軍隊要先對士兵進行整編，然后再出發去前線。如果她的丈夫在整編期間離開了軍隊，那士兵名冊上就不會有她丈夫的名字。”

“她當然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心想是不是自己搞錯了丈夫參加的軍隊，就去了那支軍隊下屬的征兵所。結果，在征兵所的登記名冊上，她找到了丈夫的名字。”

“可她還是不信丈夫是逃兵，她了解丈夫的品格。更何況，她的丈夫在報名參軍時，她剛剛生下女兒。就算他丈夫臨陣脫逃，那也應該是逃回家來，不可能扔下剛出生的女兒不管。

“于是，她又跑去軍隊，請求調查是不是在整編期間發生了什么意外。但軍隊沒有理會她的請求，認定她的丈夫就是逃兵。”

“打仗那幾年，她和女兒一直住在白狼山西邊的一個小村子里。戰爭結束后，她丈夫是逃兵并且拋棄了她們母女倆的消息，傳回了她所在的村子。她每天遭受著村里人的冷嘲熱諷，她的女兒也經常被別的孩子欺負。于是，她帶著女兒離開了村子，來到了雙塔城，想要換個環境，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她沒有想到，當時的雙塔城里一片蕭條。“

“雖然雙塔城距離前線很遠，從沒遭受過魔獸襲擊，但有個很嚴重的問題——糧食不夠吃。雙塔城所需的糧食，大部分都是從北原郡購入。戰爭期間，全國的糧食都由朝廷調控，要被優先運往前線。雙塔城得到的配給，根本不夠讓城里所有人吃飽。”

“那幾年，城里的糧食價格很高，高的嚇人。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辛苦一整天所賺到的錢，也只不過是能勉強維持一家三口不餓死。而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兒，就只能去偷、去撿。他們能不能活下來，完全靠運氣。”

“她本以為城里的生活會比小村子里強得多，卻沒想到城里人連吃飽飯都成問題。但好在她有不少積蓄，即便是城里的糧食很貴，也不會影響她和女兒的正常生活。那時候，城里的很多平民因為吃不上飯而離開了雙塔城，有很多民居都空著。她就找了間被遺棄的房子，決定在城里住下來。”

“她打掃完房子，就領著女兒去拜訪周圍的鄰居。結果在旁邊的房子里，發現一個饑餓的小女孩。小女孩很虛弱，餓得快要死掉了。她沒有絲毫猶豫，將小女孩抱回家救活了。”

“她的心腸很好，不忍心看著那些無父無母的孤兒在家里等死。但雙塔城很大，孤兒的數量實在太多，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全都照顧到。她算了算自己的積蓄，覺得把十個孩子養大是沒問題的。于是，她就去附近的民居里撿孩子。遇到鎖著門的，她就翻墻進去尋找。”

“就這樣，她撿到了十五個孤兒，還有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不久就去世了，孩子們卻都活得很好。加上她自己的女兒，她一共撫養了十六個孩子。所以，街坊鄰居們都叫她‘十六媽’。”

“因為多養了五個孩子，她的積蓄就不足以把所有孩子都撫養長大了。五年前，競技塔恢復了受戰爭影響而停辦的競技比賽。在生育女兒之前，她原本是一名冒險者。于是，為了賺取足夠撫養孩子們的錢，她報名參加了競技比賽。”

“她在競技塔里戰斗了五年，一直留在了銅級比賽。她沒有升到銀級比賽，并不是因為實力不夠，而是擔心在遇到強敵時會受傷。”

“她有十六個孩子要養，如果她受了傷，那些孩子就沒有人照顧了。銅級比賽的獎金，已經足夠她撫養十六個孩子所需，她沒有必要再去冒險。”

“所以，她和萬思元比賽時才會認輸——她擔心自己會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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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尋雨把寧小鳳的故事講完，雙手捧起茶杯，放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神情有些憂傷。

“為什么會擔心受傷啊？”牛運強問道：“場邊不是有牧師么？”

“不是所有的傷都能立刻治好的。”張尋雨放下手中茶杯，說道：“如果受了重傷，就算經過治療，也需要臥床休息幾個月才能完全恢復。而且，牧師治療不是免費的。傷勢過重，治療費可能需要幾千甚至上萬金幣。”

“啊？還要錢啊！”牛運強有些驚訝，問道：“我也接受過一次治療啊，沒有人管我要錢啊！”

“牛公子那次只是受了輕傷，輕傷的治療是不收費的，而且……”張尋雨的表情有些微妙。

“誰敢收你的錢啊！也不想想你師父是誰！”言樂樂沒好氣地兇了牛運強一句。

“哦……”牛運強立刻醒悟，伸手撓了撓頭。

牛運強的師父言無極位列云國三賢，師姐虞韶紅是海軍總督。雖然牛運強出身自平民家庭，但憑借師父和師姐，他在云國的身份地位已經一步登天，甚至堪比高級貴族。牛運強心里是明白的，但對于這種可以享有各種特權的生活，他還是沒有習慣。石文剛到西沙鎮的時候，狀態和牛運強一樣。但現在，石文已經成熟多了，不會再問出“怎么沒人管我要錢”這么弱智的問題。

“張姐，”石文盯著張尋雨的眼睛，問道：“寧小鳳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這么詳細？難道你……”

“看來，石公子已經猜到了。”張尋雨微笑中帶著幾分苦澀，說道：“沒錯，我就是那十五個孤兒中的一個，她撿到的第一個孩子，就是我。”

“我從沒見過我的父親，小時候一直和媽媽生活在一起，就住在城西的平民區。打仗那幾年，城里的糧食越來越貴。周圍的鄰居們都逃難去了，但我們沒有走。食物不夠時，媽媽會去城外挖些野菜、采些野果，有時還能抓到野兔野雞。雖然幾乎每天都吃不飽，但我們沒有餓死，終于堅持到了戰爭結束。”

“戰爭剛結束的時候，城里的糧食還是不夠吃，媽媽還是會出城去找吃的。媽媽出門的時候，都是在早上出去，天黑前就能回來。但是，有一天，她早上出門后，就再也沒回來。我一直在家里等她……我已經不記得等了多久了，大概有十多天吧。家里的食物早就吃沒了，我很餓，但是我不敢離開家，我怕媽媽回來找不到我。我餓的沒有了力氣，站都站不穩了，就躺在床上。沒過多久，我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年，我十歲。雖然只有十歲，但我已經見過很多死人了——城里每天都在死人。我心里明白，媽媽不會回來了。媽媽是不會扔下我不管的，如果她不回來，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她……死了。”

“媽媽死了。我自己，也快要死了。我躺在床上，努力想著媽媽的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我已經餓的連想的力氣都沒有了，很快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等我恢復知覺時，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里。我的嘴里被灌入了東西，香香的、甜甜的，好像是米粥。然后，我感覺呼吸不受控制地停頓了一下，嘴里的粥就順著喉嚨慢慢地滑進了胃里。這種感覺，我經歷過。有一次，我生了重病昏迷不醒，媽媽就是這樣喂粥給我吃。”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媽媽回來了。我很開心，迷迷糊糊地咽著粥。過了一會兒，我終于有力氣睜開眼睛，才看到抱著我的不是媽媽，而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我吃下去的也不是米粥，而是饅頭。那個女人用手撕著饅頭，放入口中嚼碎，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嘴喂給我。”

“吃了半個饅頭后，我睡著了。等到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那個女人不在屋里。床邊有一個小女孩，告訴我說她的媽媽出門去了。”

“沒過多久，那個女人回來了。她懷里抱著一個孩子，身后還跟著一個。她拿出一個饅頭，掰成兩半，把半塊給了身后的孩子。然后就像之前喂我那樣，把另外半塊饅頭嚼碎了，用嘴喂給懷中的孩子。喂完后，她把那個孩子放到我身邊。她看到我醒了，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就又出門去了。”

“那一天，她來來去去的，一直忙到深夜。在我之后，她又帶回來十四個孩子，其中有四個是和我一樣已經餓得昏死過去的，全都被她抱回來，用嚼爛的饅頭救活了。”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她喂我吃饅頭，忘不了她的親吻，忘不了她對我們說的那句話。”

“她說……”

張尋雨仰起臉，深邃的目光似乎看到了十年前，看到了那個溫馨的、讓她重燃生命之火的夜晚。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媽媽。”

張尋雨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兩行淚水沿著面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