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靈柩停放的最后一天，媽媽明早就下葬了，按風俗，今天所有通知到的親戚都會趕攏來悼念，來悼念的親戚除了帶上花圈火炮，還可以帶上糧油副食，留點“人情錢”自是少不了的事。在向榮的家鄉，紅事隨的禮錢叫紅包，白事隨的禮錢就叫“人情錢”。

向榮和另外兩個遠嫁的姐妹商量，各種物品按最高禮遇來買，除此之外，一人隨六千塊錢的“人情錢”。

用錢，自然該和李鵬飛商量一下，不商量也不行，這幾年，向榮手頭除了生活費就沒有過錢，三五幾千常有，一萬八千也有時，但那都是用于全家人的生活開銷。像這樣要一下子拿出來好幾千，她還真沒有。

李鵬飛很爽快地答應了，六千塊錢對他現在的收入來說，真的算不得什么。而且，他對媽媽確實有深厚感情的，雖說這錢媽媽已經花不到了，但對李鵬飛而言，總也算得上是一種慰藉。

姐妹三人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帶著抬禮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沿著街道轉了一圈，然后才徑直走進家里。向榮不知道老家為何會有這種習俗？你沿街吹打轉悠的陣勢越大，就越說明那家辦事主人的面子越大?？墒?，她需要這種面子來干嘛？她的媽媽在世的時候，她卻沒來得及報答養育之恩，現在天人相隔了，倒要假惺惺的，做足了面子給活人看。實在讓人不快活。

把禮錢數給記賬的老鄉后，向榮差點沒忍住已經兩天沒流過的淚水，她奔到樓下，朝那間陰暗的雜物間走去。正要推門，卻看見了李鵬飛獨自一人在里面抽泣的身影。這幾天，向榮不是第一次發現李鵬飛一個人在這里哭泣了。

按家鄉風俗，四姐妹及家人是媽媽的至親，沒什么事的話，都不能走開，要一直守在靈前。向榮發現李鵬飛總是離開，那天，她覺得奇怪，就悄悄跟了上去，后來發現李鵬飛每每忍不住眼淚的時候，就一個人來到這間屋子，偷偷的哭泣。

向榮的心里是感動的，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媽媽生前的所做所為，值得李鵬飛為她一次又一次地流淚。

今天，向榮看見李鵬飛，她沒有悄悄離開，她推開了虛掩的門，蹲在地上，一口氣哭下去，卻長久的吐不出哭聲來，李鵬飛過來抱起向榮，緊緊地，兩人哭作一團。

聽說明早下葬，今晚不得睡覺，因為有各種儀式要舉行。兩個外地女媳愁容滿面，叫苦連連，據說他們家鄉人死了是沒有這些繁文縟節的。

“太折磨人了，能把活人累死?！倍惴蛲纯嗟卣f。

所以一整晚，二姐和二姐夫，妹妹和妹夫，都在玩貓抓耗子的游戲。一個儀式結束，兩個男人馬上溜到床上，倒頭便睡，二姐和妹妹發現人不見了，氣勢洶洶地把人揪回來。

再一個儀式結束了，二姐夫和妹夫又“嗖”的一下不見了，二姐和妹妹再一次氣勢洶洶地奔向房間......

向榮看得好笑，其他親戚也跟著笑起來。必竟風俗不一樣，讓兩個外地人用不睡覺來入鄉隨俗，也確實難為他倆。所以，沒有人會和他們計較。

倒是姐夫，真的沒來，婚是離了，不也叫了棺材里的人二十年“媽”嗎？怎么就能做得如此決絕？

向榮看了姐姐一眼，她不知道姐姐平靜的外表下是否隱藏著驚濤駭浪，亦或是她真的看透了夫妻關系？看淡了夫妻關系？

這個姐夫，完全讓人唾棄。向榮自覺不自覺地把李鵬飛拿來和姐夫作比較，于是，得出一個結論：其實，李鵬飛到是有一些優點的，以后應該對他好點。

到了起靈的時候，向榮和姐姐商量，還是去告訴爸爸一聲。姐姐問：“爸，我們馬上送媽走了，這是最后一次開棺了，你要來看一眼不？”

“不，不看?！苯憬阍捯粑绰洌职志蛿蒯斀罔F地打斷了她的話，毫不猶豫。

向榮一點也不吃驚，她猜到了這種結果，三天來，爸爸沒走近過靈堂，沒來看哪怕一眼，沒流過哪怕一滴眼淚。媽媽活著時，不曾被他善意對待，死了也無須惺惺作態。只是，媽媽是為了這個年輕時經常對她進行家暴的男人才病倒的，是為了這個從來不把她放在心上的男人而死的。如今卻落得個看一眼都不愿意的下場。

向榮想：如果果真有前世今生，有天地輪回，上輩子媽媽到底是欠下了這個男人多少債？以至于今生要被他折磨，最后用生命才能還得清？如若還清了，是否就不會再在地下相見，不會在來世相見？

愿永世不見。

向榮來到棺材前，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去看一張死人臉。以前，她從不會往這種地方湊。李鵬飛的奶奶過世了，爺爺過世了，舅舅過世了，她都參與了，但開棺那一刻，她是不會把目光聚焦在棺材里的，她怕。

可是今天，她努力的彎腰下去，想要看清那張已然冰冷的臉，并把她刻在腦海里，一輩子也不讓她模糊，丟失。這張臉是那樣的安祥，就像熟睡了一樣。

媽媽解脫了，終于能睡個好覺了。向榮想起小時候起來上廁所，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火爐旁發呆的樣子，媽媽長期失眠，那個凄冷的身影，就這樣孤獨的陪伴著夜到天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這下好了，可以睡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隨著道士一聲“起靈”的號令，媽媽要徹底離開了。靈柩抬起那一刻啊，向榮情難自禁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眾人哭作一團。

靈柩在鄉親們的簇擁下以極慢的速度向墓地走去，所有親人在前面，一步三回頭地跪拜。

一股悲切的情感涌上心頭，鉆進向榮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流遍全身。她忍住不哭出聲來，姐姐一直緊挨著她，她怕她的哭聲會感染姐姐，怕姐姐又像前兩天一樣哭得暈倒過去。

可是，不管她怎么忍，就是忍不住，“哇哇”地哭開了。

哭到墓地，待媽媽下葬，姐妹四人就按照老家的風俗，打著傘，一路喊著媽媽的名字回家了。向榮沒有喊，她就跟在后面一路抽泣。

剛進家門，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