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瀾又陷在那個熟悉的夢里,在夢中,她只有五歲。
“星星!星星!”睡夢中有人叫她。
是媽咪!
她聞聲望向母親,母親正在門口穿鞋子,微胖的身軀隨著把腳擠進鞋子里的動作扭來扭去,右手拿著手機。
母親的聲音絮絮叨叨:“麗薩來電話說感冒了,不能來照顧你!所以你得跟我去上班!快點兒過來,我給你穿外套!”
她有些疑惑,回頭看到桌上的電腦正在播放電視劇,畫面上滿屏粗大的英文。
“父親”
“對不起”
“我辜負了你”
母親抬高聲音:“星星,我跟你說話你聽到沒?快點兒!要遲到了!”
她朝著母親的方向偏了偏頭,身體不動,眼睛還戀戀不舍盯著屏幕,文字翻得很快,她不想漏掉任何一句。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我不得不發明新的規則”
后面還有,可她沒機會看了,母親過來拉她的胳膊,強迫她站起身往門口走。
“我說的話你總是當耳旁風!星星,我一個人帶你已經很辛苦了,你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嗎?”這句話,她聽了很多遍,類似這樣的話,母親每天都說。
星星站在這間破舊公寓的門口,任由母親取下衣帽鉤上的深紅色羽絨服,幫她穿上。接著又取下圍巾,圈在她的脖子上。接著是帽子和手套。
母親蹲下來給她拉羽絨服拉鏈,仍說個沒完:“你怎么不回答,在幼兒園也不跟別人交流,又不是啞巴,說幾句應幾聲啊!我說的話你永遠當耳旁風是不是!”
星星轉頭看向客廳。
剛剛她就坐在狹長客廳的餐桌旁,桌子上除了筆記本電腦,還胡亂堆放了幾本醫學書,什么《醫學微生物》、《流行病學》,《外科護理》之類,那是她母親看的。
餐桌的另一頭整整齊齊放著一副國際象棋,僅剩的一點桌面上,有兩個吃空的深碟,上面兩把不銹鋼叉子,碟子底部留著番茄醬的痕跡。
幾把舊椅子圍著餐桌,不銹鋼椅背并不光亮,人造革破了好幾個洞,海綿外翻著。
這是個裝修多年的舊公寓,墻紙上有不明來源的各色污漬,家具款式陳舊發黃,客廳往里有一間臥室,門虛掩著,窗簾沒拉開,看不清臥室里的情況。
“爹地呢?他上周末沒來看我。”掃視這間公寓不需要多久,她面無表情轉回頭問母親。
“不知道!要么在哪個陰溝角落里吸葉子,要么在警察局里拷著。死爛仔!”母親整理好她,又給自己拿外套,一邊不厭其煩再次強調,“你長大可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不要跟不學好的人混在一起,爛仔永遠是爛仔,長得多帥都是爛仔!”
“你記住!自己學習好工作好才是真的好,不要指望男人永遠對你好!答應我,聽到了嗎?”母親穿戴完畢,嘩啦一聲用力拉開公寓大門,牽著她的手往外走。
她被母親牽著不得不快步朝前走,長長的走廊里路過一扇又一扇公寓門,大多數門上都掛著藤條圣誕花環,綠色枝葉圍成一圈,點綴紅色和金色圓球,有些講究的花環,還系上大個兒鈴鐺和金邊紅色緞帶。
星星有些羨慕,她家的那扇門就沒有掛。
芝加哥冬天的街頭毫無懸念籠罩在狂風厚雪中,舉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人行道上的雪被人來來回回踩踏,變成污泥一樣的顏色。
母親去地庫把車開上來,讓她到一樓大廳看看有沒有信件,然后在公寓樓門口等著。
她們母女住在這里很久了,老鄰居也不少。黑人老爺爺蹲下身來跟她打招呼,慢悠悠地,友善地說:“圣誕快樂啊,中國娃娃!”
星星才五歲,雖然有一點混血,但幾乎忽略不計,看著就是個中國人的長相。
她剪著童花頭,齊劉海下的眉眼略深邃,眼珠比亞洲人常見的眸色要淡一些,是黃琥珀色的。雖然下巴微尖,但奶里奶氣的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圓鼓鼓的,顯得十分可親可愛。
星星點點頭,羞澀地回應:“圣誕快樂!”
母親的車還沒開過來,倒是迎面跑來兩個小男孩,星星認得是公寓鄰居。這兄弟倆比她大幾歲,只要遇到必定捉弄她。
果然,他們倆很有默契當作沒看見星星,跑到她身后再“哇”的一聲大叫,看到星星受驚嚇縮起脖子,他們放肆大笑著跑開了。
星星看他們跑開了也不惱,她是故意裝作被嚇到的。不然這兩兄弟會拉扯她的頭發,直到她舉起拳頭打他們,或者尖叫大哭才會罷休。
母親開車帶她,一路上繼續剛才的話題,翻來覆去還是這點內容。車里沒有開音響,空氣里只有母親的聲音,于是她只能盯著一根根被車子拋到后面的電線桿出神。
星星坐在急診間的一張空病床上,安安靜靜像個洋娃娃,周圍的喧鬧和她毫無關系。她母親是急診室護士,沒有人照看她的時候,她只能待在急診室里等母親下班。
一個陌生小男孩緊緊張張向她走來,離得還遠就停下腳步站好。他伸出手,掌心放了顆巧克力,是要送給星星的。
星星微笑一下,感謝他的好意,伸手接過這顆巧克力端詳。這顆巧克力被攥得汗津津的,底部大頂部尖,金色包裝紙里頭裹著細細的紙條,紙條的尾端露出來朝天翹著。
她還來不及說謝謝,槍聲響起。
“啪——!!!”
她的笑容瞬間凝固,面前的男孩胸口流血向前撲倒。他向她的方向跪下,身體前傾,最后垂著頭趴在地上,臉上還掛著沒有收住的笑容。
來不及思考更多,第二聲槍響,然后是第三聲。
星星跳下病床,先躲到床頭那堆儀器后面,又覺得不保險,于是鉆到病床下面蹲好,雙手抱住雙肩,眼睛直直盯著地上趴著的小男孩。
那個中槍的小男孩一動不動,頭部離星星蹲著的地方不到一米,地上的血液無聲流淌,四散開來。
沖進急診室的歹徒一共開了五槍。一雙穿著黑色球鞋的腳快速跑近,跳過小男孩尸體,又向消防通道跑去。星星看到那人褲腳和鞋子中間空著的腳踝處有個青色紋身,像是個什么地獄惡鬼的圖案。
她還是不敢動。幾分鐘后警笛聲呼嘯而來,混亂嘈雜的空間涌進更多人。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發現她,把她輕輕拉出來又抱住她。
這名醫生半跪著抱她,在她耳邊輕聲說話,不斷安慰:“親愛的,不要怕,你安全了。”
星星點點頭,身體發著抖。她四處張望想要找到母親,但是地上站的這么多雙腳,沒有一雙鞋是她母親的。
她的母親,倒在一片血泊中。旁邊圍著幾名醫生護士,一邊做心肺復蘇,一邊大聲叫她母親的名字。
“滴——”所有聲音轟然遠去,她的耳朵里只聽得到這聲單調的機器鳴叫,她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