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江河奔流
- 寇明
- 平衣笠守
- 3690字
- 2020-07-29 23:58:39
天陰了一整日,到了傍晚,終于又下起雨來。
地面顫動,四匹戰馬踏著泥濘的土地,在大堤下飛馳而過。一旁的幾名苦工趕緊背過身去,躲避馬蹄濺起的泥水。
四匹馬直馳到工地的正中,馬上的一名校尉猛地扯住韁繩,把馬鞭在半空中甩了個響。
“太慢了!”校尉環視四周的苦工,大聲喊,“今日正午五丈河上游發來水報,河水再度猛漲,隨時都有可能沖垮舊堤。從今夜起爾等睡眠時間折半,速速修好新堤!”
校尉的嗓門極高,一聲吼壓下了細密的雨聲,清晰地傳入數千苦工的耳中。但聽到連睡覺的時間都被剝奪了一半,幾千苦工都一聲不吭,繼續彎腰勞作,仿佛沒聽見校尉的話一般。
“饒知州知爾等人手不足,特又征調一批民夫相助爾等,爾等需謹記饒知州的恩德!”見沒人回話,校尉又是一聲吼。
人多就意味著可以早日修完大堤,這句話讓苦工們的精神為之一振,紛紛直起腰來朝那校尉作揖致謝。
校尉掃視一圈,滿意地點點頭,剛要開口再說幾句,一旁卻突然竄出一個黑影。校尉吃了一驚,一扯韁繩后退了一步。
“青天老爺!”梁瘋子跪伏在校尉馬前,嚎啕大哭,“我寧海州何其有幸,出了饒知州這么個青天老爺啊!”
那校尉是劉練臣的親兵,暫借給饒登傳令用,此前一直在州城附近活動,并不知道五丈河大堤下有這么號人物。他一時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這人是忠心耿耿還是惡意攪擾,舉起馬鞭猶豫再三,卻沒有揮下。
“梁瘋子你他媽給我滾開!”一旁五丈河的監工官兵見到此景,趕忙小跑幾步,一鞭抽到梁奇身上,想替校尉解圍。
“多謝。”校尉像是著急,朝那官兵微微頜首便策馬離去。
梁奇挨了一鞭卻仍跪在原地,四匹戰馬濺起的泥水灑滿他的全身。
“多謝將軍賜泥!”梁奇抬頭,對著校尉離去的背影,笑得瘋癲。
“你他媽活得不耐煩了是吧。”那監工官兵自覺丟了面子,一腳把梁奇踹到泥地上。
“好極,好極!”梁奇在地上打滾,不住地喊。
校尉離去后不久,果然有一隊官兵押著數百的平民來到了大堤下,哭喊聲與喝罵聲響成一片。苦工們循聲望去,都是一怔,片刻后甚至有人低聲罵了起來。這群民夫居然都是一幫十二三歲孩童和滿頭白發的老人,甚至還有幾個婦人與和尚。
“累死了,過來搭把手。”那一隊押運的官兵嚷嚷著走向雨棚。
饒登的命令緊急,他們冒雨抓了這么批老弱病殘,個個都累得腰酸腿痛,此刻急切地想要休息。
本就在雨棚下避雨的官兵也不想出去淋雨,簡單地應付了幾聲后仍是坐著不動。那數百個新來的苦工被晾在雨幕中茫然無措,有幾人忍不住哭了起來。
哭著的多是婦人和孩童,那哭聲和雨聲混在一起,更顯凄慘。勞作的苦工們都生出些不忍來,但在監工鞭子的積威之下,誰也不敢去當這個出頭鳥,只能用同情的眼光遠遠地瞄上一眼。
哭啼的聲音終于惹惱了看守的士兵,幾個人嘴里嘟囔著臟話,不耐煩地走到了新來苦工的面前。
“都他娘的閉嘴,吵得老子煩。”士兵怒斥一聲。
幾個婦人被這一吼都嚇得止住了聲,可孩童們年紀尚幼,雖然竭力收聲,卻仍止不住地低聲啜泣。
“小崽子,沒聽到你爹說話呢?”士兵們被迫從雨棚出來出來,心里滿是不快,聽到這幾個孩童的哭聲就更為惱火,說著掄起手中的棍棒打了過去。
一旁的幾個大人雖然伸手想要庇護,但已經來不及。幾個孩子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撲通一聲跌入泥水。
“行遠,莫要著了他的道。”站在一旁的左三思拽住了滿面怒容的孫行遠,搖了搖頭。
左三思看向左前方的一處帳篷,只見那賀久正站在帳篷前微笑著看向自己,似乎是在期待自己的反應。
賀久也注意到了左三思看向自己的視線,他輕蔑一笑,轉身走進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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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鑿了二十多塊石磚,都個頂個的平整啊軍爺。”苦工陪著笑,對他面前的士兵說。
“拿去領糧吧,兩碗。”那士兵坐在一副桌案后,從桌案上抓起一塊木牌遞給苦工。
那苦工千恩萬謝,拿著木牌向左側走去。那里架著幾口大鍋,鍋里熬著粟粥。
在日落后,五丈河旁的苦工們還要在篝火旁把不規則的石塊處理成明日建堤用的石磚,石磚的數量和質量決定了他們今晚伙食的多少。雖然那稀如水的粥喝上幾碗都不會讓人產生飽腹感,但為了維持生命,苦工們只能逼著自己去鑿刻。
“三十塊。”排在后面的左三思走到士兵面前。
“不夠。”士兵伸手扣住桌上的木牌,雙眼一翻,露出難看的眼白來。
“可方才明明……”左三思想要反駁。
“左里長有天大的能耐,四十塊磚換一碗飯才配得上您啊。”那士兵冷笑著說。
左三思沉默片刻,向前走了一步。
他不想爭執那一碗粥,只是想靠近些看清這個人的臉。
“掀桌,請啊。養馬島三百多人,你可以掀三百多次。”士兵還以為左三思要對他動手,便拍案而起,模仿著賀久的語氣喊了一聲。
一旁的幾個士兵奉賀久的命令一直在注意左三思的動向,一瞬間都齊刷刷地拔出了刀。
正在吃飯的幾個苦工見狀都是一驚,手捧的陶碗啪地一聲地面上摔碎了。
“誒呀,左里長想吃飯就讓人家吃嘛。”賀久聽到了聲音,端著飯碗從營帳內走出。
“來,左里長,吃啊。”賀久說著走近,把碗里的肉片丟到地上。
賀久期待了片刻,可左三思并沒有沒有如他想像一般發怒。他看向左三思,只見那雙漆黑的眸子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五丈河的大堤。
賀久以為左三思是在無言抵抗,不禁火起,握緊拳頭向他走去。可走到一半卻停了下來,賀久隱約聽到那漫天的雨聲中還雜著一股異樣的響聲。
那聲音十分規律,如奔雷,如戰鼓,在嘈雜的雨聲中顯得格格不入。
賀久順著左三思的視線看向大堤,臉色一變。
不止賀久,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奇怪的聲音。他們紛紛看向大堤,都露出不安的神情。
那是一撥一撥的浪頭沖擊石堤的聲音。
在眾人呆立的片刻間,撞擊聲越來越大。終于,一聲巨響后,舊堤上飛下了幾塊石磚,一個不大的洞露了出來。
在狹窄的河道積壓已久的河水瞬間從洞里噴射而出,化成一道長達二三十尺的水柱沖向地面。
沒人顧得上幾碗稀粥了,所有人都在同時開始后退。他們看得到那個洞周圍的幾塊石磚也在水流的沖擊下松動,更多河水即將噴涌而出。
“大堤要垮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這一聲吼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人群轟然炸開,所有苦工都爭先恐后地向外跑去。看守們雖然不斷朝苦工揮鞭,但并不能抑制住他們的奔逃,區區四百多人的看守隊伍反而被苦工所沖散。
“跟我來!”賀久看著眼前的一片慌亂,思索片刻后對自己身旁的十幾名官兵喊了一聲,轉身跑向馬廄。
一旁的左三思猜測這紈绔子弟是要騎馬逃亡,也沖進逃亡的人流中,左右穿梭搜尋養馬島一行人的身影,準備帶領眾人伺機逃走。
然而沒過太久,苦工們便停止了行進。左三思踮腳向前張望,卻看到了令他意外的景象。賀久帶著十幾名騎兵,居然攔住了苦工們逃亡的必經之路。
“回去修堤!”賀久揮舞著馬鞭,厲聲命令道。
“要去你去!”對于洪水的恐懼壓倒了他們對鞭子的畏懼,苦工們喊出這句話后便向賀久等人強沖過去。
在這生死關頭,苦工們都跑得極快,片刻間就有人跑到了賀久面前。但只見一道白光閃過,賀久拔出掛在馬鞍上的腰刀,一下切開了那名苦工的喉嚨。
跟在后面的四千余苦工一下子呆住了。他們沒有一人覺得這白面公子敢動手殺人,所以才直沖賀久的陣勢。但他們沒料到賀久此刻已被恨意蒙蔽了心智,為了阻擋左三思等人逃走,居然真的敢和這四千多苦工對抗。
苦工們向賀久身前看去,只見那被斬殺的人還在站著,血從他斷開的脖頸間涌出,沖到半空中。
“回去修堤。”賀久一字一頓。他的臉被濺上了半邊的血,遠遠看去如同從地獄中爬出惡鬼。
賀久的瘋狂舉動反而震懾住了這些畏懼官兵的苦工。猶豫片刻后,苦工們重新動了起來,向和逃亡方向正相反的大堤跑去。
“先修舊堤,再筑新堤,今天誰也不得休息半刻!”賀久策馬跟在苦工的后面,揮舞腰刀大喊。
那數百名被沖散的看守也被賀久所激勵,跟在賀久的馬后重新列開了陣勢。有數名苦工想從一旁繞道逃跑,都被列陣前行的官兵輕松斬殺。苦工們不得不斷了逃跑的念想,無奈地登上了舊堤。
這不長的時間內又有幾塊石磚被沖飛,大堤上的破洞大了幾分,已經可以容納兩三人站在里面。
苦工們抱著石磚和石灰漿,手忙腳亂地想要填補大洞,但洞中的水流湍急,幾塊石磚剛放上就又被沖垮了。
“軍爺,實在是補不了,還是先去避一避吧!”萬般無奈下,有人對賀久喊。
“下堤者死!”賀久聞聲下馬,帶著幾十名官兵登上了大堤。
“軍爺,這水流湍急,實在是堵不住啊。”一名苦工跪倒了賀久面前。
“堵得住。”賀久冷冷地說,“抱著沙袋和磚石,站進那洞中全力頂住就可以堵。”
站在大堤上的苦工臉色都是一變,站到那湍急的洞里,這無異于要他們去死。
“養馬島的人聽著!”賀久又喊道,“扛上沙袋磚石,給我站進大堤的洞里!”
養馬島的苦工們沒想到賀久會把矛頭對準自己。三百多人互相張望了一陣,交換眼神后都打定了寸步不移的主意。
“不過如此。”賀久冷笑一聲。
賀久忽然撥開人群,抓住了一個身材矮小的孩子,拎著領子把他拖到大堤的邊緣。
“我數三下,如果還沒人站進洞里,我就把他推下去。”
賀久的聲音低沉,幾乎被滔滔水聲蓋住,但在養馬島眾人心中卻無異于一個驚雷。
“一,三!”
還沒數夠,賀久便輕輕一推。那瘦弱的孩子一下子掉入河中,還沒來得及呼救便被大浪吞噬。
“真是懦夫啊,居然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賀久兀自在笑。
左三思深吸一口氣,撥開人群,走到了大堤的邊緣。可正在他準備跳入江中之時,手腕卻忽然被人拽住。
“我水性比你好,我去。”孫行遠把左三思拉回堤上,一個猛子扎進了五丈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