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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兵安在?膏鋒鍔

  • 寇明
  • 平衣笠守
  • 4892字
  • 2020-07-10 23:50:07

崇禎九年六月二十六日,喜峰口

夜已經深了,王肇坤站在喜峰口關的城墻上,嘆了口氣。

這喜峰口的城墻雖然高大,但七年前才被黃臺吉的大軍攻破過一次,眼下仍有些斷壁殘垣沒有被修整,城墻的幾個缺口露著猙獰的碎磚,讓人沒什么安全感。

王肇坤扶著垛墻,看向關隘北方的山脈,但此刻月光黯淡,崎嶇的山地也顯得模糊不清,黑黢黢的像是倒伏的野獸。這讓王肇坤又懷念起他那錢塘江畔的故鄉來,那里山清水秀,見不到這樣的窮山惡水。

雖然出巡山海居庸已有了些日子,他仍然適應不了這邊塞的苦寒。

四下安靜,除了幾聲守城卒的鼾聲偶爾傳來,諾大的城關別無聲響。作為巡關御史,這深夜里王肇坤本該返回薊鎮休息,但最近建虜征討蒙古稱帝建號的舉動讓他有些擔憂。他婉拒了薊鎮總兵楊國俊的勸告,已經連續多日在薊鎮各個城關留宿,今日要留宿的便是這喜峰口。

身后傳來的鼾聲越來越大,王肇坤看不過去,走去搖醒了那正在酣睡的士兵。

“你領著朝廷的餉銀,怎么敢在當值的時候酣睡!”王肇坤有些怒氣。

“這位大人,小人要真領得著你說的那餉銀,那小人倒睡不著了。”那士兵滿不在乎地回答,拎起長槍向遠處的墻角走去。

“丘八!”王肇坤站在原地,握緊拳頭罵了一聲。

那士兵也不理他,在墻角一躺,又睡著了。

王肇坤無話可說,良久后他背過身,繼續眺望城北。

他出巡各關已久,對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自遼左戰事起后,九邊精銳便被不停地抽調到遼西,遼西一帶的守軍守夜當值尚還說得過去。但這薊鎮早就不復當年戚繼光在時的雄風,眼下整個薊鎮里都是從遼西清汰下來的弱卒,能受累到這城墻上睡就是給了他這御史大人天大的面子。

大明啊大明,你還能撐多久?王肇坤忍不住在心里想。

腳下傳來的微微顫抖打斷了他的思考,王肇坤有些驚訝,他伸出雙手去摸面前的垛墻,手上也傳來了同樣的顫動。

地震了?王肇坤心中茫然。

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那漆黑的群山中出現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點,那些黑點密附在山脊上,像是群聚的馬蜂。

王肇坤幾乎不能呼吸。

那是騎兵,平鋪在大地上無邊無際的騎兵!是那些奔騰的戰馬在讓大地顫抖!

騎兵推進極快,只過片刻就在喜峰口百步之外的平地上擺開了陣勢。騎兵的正中燃起了一支火把,以那支火把為中心,無數火把成放射狀在黑夜中燃起。喜峰口城下,瞬間成為一片火焰的海洋。

王肇坤看到,那一個個火把下都露著剃得精光的額頭。

“建虜犯境!”他用盡畢生未有的力氣狂呼。

王肇坤的聲音驚醒了熟睡著的官兵,他們揉著睡眼向城下望去,而后或是愣在原地,或是掉頭就逃。城池瞬間變得混亂不堪。

兩年前黃臺吉那堅不可摧的兵鋒早就嚇破了城內大多數守軍的膽,一片慌亂中,甚至沒有一個人去點燃烽火。

“都給我閃開!”王肇坤費力撥開擋在他面前亂竄的士兵,抄起掉落在地上的火把點燃了城墻上烽火。

烽火把城墻上的亂象照得更加清楚。城下大軍的正中,阿濟格看著亂成一團的明軍,露出不屑的笑容。

“攻城吧。”阿濟格隨意地擺了擺手。

“攻城!”聽到阿濟格發令,兩個護衛在他身旁的騎兵高聲叫喊。

“攻城!”兩名騎兵周圍,數十名騎兵又是一聲高呼。

命令相次傳遞,到最后,數萬大軍催動戰馬一齊高呼,喜峰口破敗的城墻仿佛要在這震天動地的呼聲中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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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八日,乾清宮

王承恩看著伏在案頭沉睡著的天子,急得在殿中來回地走。

他心里知道此時應該把崇禎叫起來,但他又不忍心叫醒這個批閱奏疏直到深夜的皇帝。

可建虜又打進來了啊,王承恩的頭上流下了細密的汗珠。他侍奉崇禎多年,很少有這種進退失據的感覺。

“王承恩,何事慌慌張張的。”崇禎并未睡熟,被王承恩踱步的聲音吵醒了。

他理了理睡夢中散下來的頭發,又開始翻閱奏疏,向王承恩詢問的聲音中透著股疲憊。

“陛下,喜峰口兩日前被攻破了。”王承恩趕緊走到案前,彎著腰說。

“什么!”崇禎一驚,手中的朱筆掉落在地。

但他很快就強壓住心中的驚訝,恢復了鎮定的面容。他知道,作為天子,自己不能在臣下面前露出一絲驚慌。

“薊鎮昨日飛報,來犯建虜不下十萬,喜峰口被攻破。薊鎮官兵吃了敗仗,正向西撤,虜騎在后窮追不舍。”

“西撤?”崇禎猛地站起,聲音中帶著怒氣,“薊鎮往西就是京師,他們要朕去城墻上與建虜搏命不成?天下百姓咬著牙納三餉是讓他們保護京城,不是讓他們把建虜引到京城的!”

“陛下息怒,敗軍眼下還未到京師,是否遣使將敗軍攔下。”王朝恩趕緊安撫崇禎。

“遣!”崇禎一甩袍袖,“讓他們去昌平,京師戒嚴閉門,不許敗兵進京!”

“是,臣這就去辦。”王朝恩施了一禮,跑了出去。

王朝恩的背后,崇禎扶著桌案,劇烈地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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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昌平城北門

王肇坤抹去臉上的血,快步向北門的城樓上跑去。

他已經守在昌平這座孤城里四天了,京師緊閉的城門和調去昌平的命令并沒有讓他感到太多的失望。他知道,作為敗兵,這是他應有的待遇。

城內城外十幾萬士兵的喊殺聲如同大潮,數不清的羽箭穿梭在空中,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此刻的昌平城里聚集了從各個方向潰退下來的數萬敗兵,所有人都清楚昌平背后就是京師,他們已經退無可退。在絕境下,逃亡多日的敗兵們爆發出了阿濟格入侵以來從未有過的戰斗力。他們守著城墻寸步不退,拼著命與城外的十萬建虜廝殺在一起。

北門城樓正劇烈地燃燒著,火焰升騰到半空,橫梁上畫著的真武大帝淹沒在烈火中,面孔逐漸扭曲。

城樓的入口處,一名士兵捂著肚子癱坐在地上,血液把他布面甲染得一片污濁,從他的指縫中隱約能看到粉色的腸子。士兵聽到王肇坤的腳步聲,把頭歪過來,對著他搖了搖頭,眼神如一潭死水。

王肇坤彎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跨過他的身體向前走去。

“大人!頂不住了!”一名渾身是血的士兵向王肇坤狂奔而來,在他面前重重跪下。“大人求你想想辦法,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光的。”

士兵嚎哭著,一下又一下地把頭磕在地板上,力道之大讓王肇坤都覺得腳下的地板在抖。

“您知道那個會吹笛子的孩子吧。他才十四歲,他就死在我的身邊,腦漿都灑在了我的胳膊上。”那名士兵抬起頭來望著王肇坤,額頭的血混著淚水滴向地面。

王肇坤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效死而已。”良久后,王肇坤低聲說道。

他曾在很多書中看到過這句話,那時他覺得書中說這句話的將軍們忠君愛國英偉絕倫。他沒想到過自己真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會有這么殘忍與無力,沒有絲毫的英雄氣。

城外的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一片火光,之后傳來了一陣整齊劃一的出膛聲。

王肇坤識得這個聲音,那是建虜從孔有德叛軍那里得來的紅夷大炮。他走到城樓的窗前,呆呆地看著流星般劃過天空的炮彈。

火光四溢。

數不清的炮彈在王肇坤腳下的城墻上一同炸裂。巨大的沖擊力將王炳坤整個人掀的倒飛出去撞在后面的立柱上。城樓的墻壁寸寸崩裂,屋頂垮下來向前方傾倒,燃燒著的橫梁噼里啪啦地落下。王肇坤的耳朵被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嗡嗡直響,眼睛里充斥的星點讓他的視線模糊不清,眼前一切都顯得十分不真實。

王肇坤掙扎著爬起,向城樓外狂奔。他的雙腳剛踏上城墻的磚石,后面就傳來了一陣巨響。王肇坤回頭看去,只見那雄大的城樓轟然崩塌,烈火升騰在半空中而后急速消散,碎木磚瓦滾落到城墻下,驚起守城軍士的驚呼。

王肇坤艱難地躲開一塊砸落的木料,拽住面前一名試圖逃跑的士兵的頭發,用力把他扯回垛墻前。

“撐住啊,援軍馬上就來!”王肇坤拔刀大喊。

無人應和,回答他的是明軍的哀鳴和建虜的怒吼。

正在這時,城內方向卻傳來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王肇坤轉頭看去,一隊千人左右的軍隊出現在街巷的轉角處,正向城門奔跑而來。

王肇坤認識這批軍隊,他們是一批曾被俘虜的降卒。建虜破關后連敗官兵,抓了數千俘虜,三日前卻不知為何把俘虜們一股腦的都放了出來。被釋放的降卒蜂聚昌平城下,城中的幾個守將對這批俘虜各持意見,主張接納與主張轟走的吵成一片幾乎要動起手來。王肇坤實在看不下去,用御史身份壓下反對的聲音,把這些降卒接進了城池。

“這幫人在別處守城守得好好的,這時候來這干什么?”王肇坤自言自語。

他心里覺得有一絲不對勁,右手握緊了刀。

降卒們片刻就到了城門前,一陣長刀出鞘聲響起。那一千多人也不多說話,揮刀就向守門的士兵砍去。

守門士兵們的士氣陡然崩潰,他們一心抵御城外之敵,從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變故,胡亂地抵抗片刻后紛紛潰散。王肇坤的家室尚在城中,揮舞長刀抵御了一陣后也混到了逃散的官軍里,向城內逃去。

王肇坤邊逃邊回頭看,只見北門的城門已經被打開了。那千余被他救過命的降卒正跪在城門兩側,高呼“恭迎大清天軍”。

王肇坤留下兩滴眼淚,轉過頭不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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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肇坤散著頭發,滿臉塵土地推開一所破廟的門,那里面正站著他的家眷。

“快走,北門破了,都往南走!”王肇坤倚著門虛弱的喊,“往南走,出了城就往東,京師不會收你們。你們往東坐船走,回浙江老家!”

“那老爺你……”王肇坤的妻子張開了嘴想說話。

“閉嘴!”王肇坤打斷了妻子的話,“再廢話就沒時間了!快走!”

他的妻子點點頭,抹去眼淚,拉著幾個孩子出了門。

一行人走到門前,走在最末尾的少女卻突然停了下來。

“爹你會來找我們的是么?”那名少女回頭問。

“當然了姝兒,爹有馬,很快就能追上你們了。”王肇坤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

少女點了點頭,和家人一起快步離去。

王肇坤追到門外,看著家人從視線中消失。他整了整衣服,走到一旁枯樹上拴著的瘦馬旁邊,摸了摸那馬的馬鬃。

“老家伙,沒想到是你陪我走最后一路啊。”王肇坤說罷翻身上馬,揚鞭向昌平北門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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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濟格橫刀立馬,站在昌平城的北門下。

他的面色不太好看,攻下這座滿是潰兵的城花了比他料想的更多的功夫,甚至讓他用上了紅夷大炮這么麻煩的東西。眼下終于破城了,他在想要不要耗上些時間,在這里搞上一次屠城。

雖然離北門開門已經有了一段時間,但阿濟格此刻站在城門下,還是能看到不少逃命的百姓與官兵。

算了,把屠城的事情延后,先殲滅城中的殘敵吧,阿濟格想。

他揮了揮馬鞭,身旁的數百騎兵立刻會意,策馬向逃兵和百姓們追去。

“你們也該干嘛干嘛去吧,多殺幾個,有賞。”阿濟格又朝正向他跪著的千余降兵說。

三日前他把這些明軍降卒放入昌平城內,臨行前囑咐這些降卒們在他的大軍攻城時從城內開城。本來阿濟格并沒有對這些人抱有太大的期望,把他們放回去也只是為了完成黃臺吉囑咐他打仗時要多動腦子的任務。可他沒想到,這些俘虜真的完成了他的任務。阿濟格心里既得意又驚訝,對漢人又看輕了一分。

降卒們聞聲都感激地一叩首,站起來向城內沖殺而去。

北門的城門下只剩下了阿濟格和他的兩名親兵,阿濟格有些無聊,干脆下了馬,和兩名親兵坐在地上喝起酒來。

三人說著一路劫掠的收獲,都哈哈大笑,嘴邊的酒都好像美味了幾分。正當三人酒酣耳熱之時,城內方向卻傳來了馬蹄聲。

阿濟格皺眉望去,只見一名頭發散亂的中年男人騎著匹瘦馬,舉著刀向他直沖過來。

那馬雖瘦但跑的飛快,片刻間就到了阿濟格身前。馬上男人的長刀帶著風,直指阿濟格的脖子。

阿濟格一驚,知道從地上起身閃躲已來不及。他迅速彎腰,向馬上的人丟出了手中的鐵制酒壺。

酒壺正中馬上男人的臉,男人的刀失去了準頭,貼著阿濟格的頭皮劃了過去。阿濟格的兩個親兵也反應了過來,他們一人死死拉住瘦馬的韁繩,一人扯住馬上男人的袖子,拼命地往下拽。

“狗奴!”

男人力氣顯然不如那精悍的親兵,一下子被扯下了馬。但他又迅速從地上爬起,咆哮著揮刀朝阿濟格砍去。

阿濟格此時已經站了起來,但還沒來得及拔刀。他連退幾步,幾乎摔倒才避過了男人的刀。

阿濟格的兩個親兵趕忙護主,他們一人一邊,向男人的膝蓋彎踢去。

男人只注意著阿濟格,挨了身后兩名親兵的重踢,膝蓋一彎跪倒了。

阿濟格趁機箭步向前,一腳踢在男人的手腕上把他的刀踢飛,然后用力地踩著他的臉,把他摁倒在地。

“恨啊!”男人的臉被踩到地上,泥土混進他的嘴里,他含混不清的說。

“你是誰?”阿濟格腳下加力,用走音的漢話問。

“大明巡關御史王肇坤。”

“你恨什么?”

“恨不能殺賊!”

那瘦弱的男人此刻卻爆發了驚人的力量,他硬起脊梁,頂開了阿濟格的腳。

兩個親兵還壓著他的雙腿,他無法爬起,便沖阿濟格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

吐沫正中阿濟格的臉,阿濟格暴怒起來,又是一腳把男人踹翻在地。

“殺了他!”阿濟格喊。

兩個親兵聞言抽出腰刀,向男人背后插去。

“恨啊……”男人吐了口血,倒在地上不動了。

他的眼睛沒有合上,眼淚從他的眼角流出,滴入泥土。

崇禎九年七月七日,大明御史王肇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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