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半,叢叢綠林間一個坐北朝南的獨門小院仍搖曳著燈影,把那扇窗前一動不動枯坐的人拉得長長的,屋里人撐著臉撥弄燈芯兒,似乎在等夜歸人。
余魚想起青云那張苦大仇深的憋屈臉就心里發堵,他有什么可委屈的?于是警告地看了一眼汪小溪:“待會兒你別說漏了嘴。”
——這就讓人很為難,汪小溪的意思是,這事兒雖然誰碰上誰鬧心,但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反正早晚都要知道,不如直接告訴憐憐實情,好讓她心里有個數。
余魚不贊同,從小喜歡到大如此信任的人竟然會背叛師門,還要加害自己,憐憐知道了還不得傷心死啊?
“就算要說,也得循序漸進。”
起碼給她一個慢慢接受的緩沖過程。
汪小溪嫌麻煩,伸手比劃了一個手刀,“長痛不如短痛!”
“嘖。”
余魚歪頭,豎起食指沖他鼻尖一比劃,瞪他一眼。
汪小溪識相地閉了嘴,溜溜達達地跟在她后邊,他倒要看看了,這種事要怎么才能“循序漸進”。
門口,林小木端著個托盤站著,托盤上邊一碗餛飩還冒熱氣兒呢。
汪小溪拎起勺子就想舀一個:“哪兒弄的餛飩?”
林小木“啪”地打掉他的手,一抬頭見余魚竟真的“不計前嫌”跟著他回來了,面上露出驚訝之色,沖她點點頭,才對師弟道:“跟附近村民買的,肉餡兒的,你的身體才恢復好,少吃葷腥。”
荒山野嶺的,離陰山最近的村子少說也得十幾里地,眼下這餛飩還熱乎著,林小木居然沒有跑斷了腿。
余魚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有情況啊。
林小木故作鎮定坦然地接住她的目光:“憐憐姑娘醒了以后就坐著發呆,到現在都沒吃一口東西……”
起先他還以為是山里的飯菜不合憐憐的口味,可接連換了好幾樣她都無動于衷,林小木徹底沒轍了,覺得應該是自己手藝不行。
“我來勸勸她。”
余魚從他手里接過盤子,敲門。
隔了一會兒,里邊傳出憐憐略顯虛弱的聲音:“林大哥,別送了,我不餓。”
平日里天然的大嗓門忽然變得如此低調,一時叫人有些不適應,余魚和汪小溪對視一眼,有些擔心。
“是我。”
里頭安靜了片刻,又過了一會兒,門終于開了,憐憐沒精打采地倚靠在門口:“余魚,你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是去找我師兄了嗎?”
不過才大半天沒見,憐憐仿佛整個人被抽了活力,懨懨地看著她,眼里還隱隱有些期盼。
余魚推她進屋,顧左右而言他:“先吃飯,大半天沒吃東西了,不餓?”
憐憐任她拉著,在桌邊坐下,雙手撐起臉:“聽林大哥說是斬月樓的人在背后搗鬼……我醒了沒看見你和汪小溪,林大哥說你們去找青云師兄了。”
她抬眼:“……是沒找到?”
余魚不敢跟她對視,含糊地點點頭,“嗯……放心吧,青云大哥向來行事沉穩,一定沒事兒,說不定他都已經先出山了……你先吃點東西,明天咱們再接著找。”
憐憐搖頭將碗推開:“我吃不下。余魚,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瞎想!斬月樓在背后算計誰能事先知道?我們在明他們在暗,防不勝防,換做別人也是一樣,你怎么就沒用了!”
“都是我拖后腿連累了你們。”
憐憐仍不能釋懷:“我從小就平庸,練武的天賦連三分都沒有……都說勤能補拙,可你知道嗎,有的人從出生起就注定輸了,有些東西老天不想給你,再怎么努力也是沒用的,同門都嘲笑我,說我要不是掌門的女兒,這種資質,根本連天一門的大門兒都摸進不來。”
“你聽他們鬼扯!那是嫉妒你能得掌門的真傳……再說,老天不給你這個,是因為他要給你別的,你千萬別鉆牛角尖兒。”
憐憐聞言笑了:“余魚……你是這世上第三個不嫌棄我的人。”
三個?這其中有一個她不說余魚也知道是誰,這丫頭對青云的感情,就跟入了魔障似的,依賴性太強。可仔細一想,不對呀,青云一個,再算上憐憐的爹娘,她應該是第四個吧?怎么就成第三個了。
不及深思,憐憐又道:“同門都認為我沒本事,又驕嬌二氣并重,他們不喜歡我,我能感覺得到。我娘整日吃齋念佛,我爹忙于門中事務,也沒什么時間陪我……余魚,大部分時間,我真的覺得很孤獨,甚至有時候不惜做一些令人討厭的事來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他們好像連罵我幾句或者跟我打一架都不屑為之。”
余魚心想,你是掌門千金,誰敢打罵你啊?你覺得是在與人打成一片,人家卻覺得你這是仗著有靠山就恣意挑釁,不得更討厭你么,這就是個死循環啊!
“以前還有方師伯愿意陪我玩……后來就只有青云師兄安慰我了,你方才說的那些話他也說過類似的,他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在武學這方面不擅長,必然有其他擅長的方面。”
余魚趁機撈了個餛飩遞到她嘴邊,“吃一個。”
憐憐下意識地張嘴接了:“從那以后我就經常去找青云師兄,我覺得只有他對我好,甚至比我爹娘對我還好。”
“比你爹娘還好不見得吧,你那時候年紀小,孤立無援的時候突然有個同齡人站出來安慰你,自然會產生依賴了。”
余魚說著,又遞一勺餛飩。
“你說得也有道理。”
憐憐咬著餛飩發呆,“但我根本離不開青云師兄,他很優秀,爹無論交給他什么事,他都能做得很好,既得長輩歡心,又在小輩中有威望,漸漸的,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很焦慮,很沒自信,想著沒有師兄,我這個廢物定然是什么都做不成的,除了他,也不會有人愿意護著我。”
她這樣妄自菲薄自怨自艾,可見青云對她影響之大,而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且持續了這么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剝脫的。而她一心一意認為護著她的人,卻任由別人對她……
余魚猶豫了一下,措辭:“假如……我是說假如啊,就是……青云大哥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好怎么辦,你會不會很失望?”
憐憐沉默地盯著桌面。
半晌,余魚有些坐不住了,努力地回想著自己方才說的這幾句話,應該還沒透露出什么信息吧?
良久,憐憐終于抬眼看她:“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好也就罷了,只盼他別像你們想象得那么壞。”
余魚勺子一抖,一顆餛飩命不該絕,咕嚕嚕地掉回到碗里繼續泡澡:“你……你知道什么了?”
汪小溪這長舌婦!
余魚回身一個眼刀,嚇得在門口偷聽的汪小溪一個激靈,往后一退,扎扎實實地給了林小木一腳,險些把他大腳趾頭踩斷。
林小木忍痛捂嘴,狠狠擰了汪小溪的大腿一把。
“沒人跟我說什么,”憐憐趕緊替汪竇娥洗刷冤屈:“其實我也不知道具體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朝夕相處的人,他有變化我總會有些感覺的,我覺得青云師兄最近很不對勁,很反常。”
“你是什么時候察覺到他不對勁的?”
“上次在茶館里我被別人欺負了他也不吭聲的時候。”
“那三個白衣人?”
汪小溪說白玉樓有三大影衛,如今看來,那戴帷帽的女子應當就是綺羅,他們都是白玉樓的人,怪不得要處處針對天一門了,那天那白衣少年說什么來著,余魚撐著下巴回憶——名不正言不順?
憐憐點頭,“師兄雖然從不主動惹事生非,但也不是別人欺負過來悶不做聲的人,更不會任由我天一門被他人說嘴兒。”
“那么早你就覺察了……”
“是啊,我窩火也沒辦法,只得說服自己師兄他是為了我爹著想,畢竟我們天一門起內訌的事兒,你也知道。”
提到門中的煩心事,憐憐眼中閃過一絲愁緒:“在那之后青云師兄便常常有些神不守舍的,他老成持重,很少這樣……今早進山時我便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因為青云師兄記性非常好,記武功招式是一等一的快,他絕對不會犯記錯路這種低級的錯誤……余魚,我這么膽小又沒用的人,怎么會敢去捉靈蛇?只是既然師兄那么想進山,我就順著他的話說了。”
“你可真傻。”
余魚皺眉,明知道青云舉止異樣,還主動往坑里跳。
“因為我想知道師兄到底要做什么。”
憐憐伸手拉余魚的指尖,“余魚,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昏迷了以后,師兄他到底做了什么?”
憐憐楚楚大眼中此時除了急切,還有慌張,明明白白地寫著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模樣看著十分可憐,原來憐憐并不傻,只是裝傻罷了。
余魚突然有些心疼這姑娘,忍不住回身怒目而視——師父說得沒錯,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汪小溪一驚,向后一仰,胳膊肘就杵到了林小木的下肋,林小木抱著肚子扶著門框,無比幽怨地看了余魚一眼——這丫頭下次突然回頭的時候能不能先來個預警?
話說到這份兒上,“循序漸進”似乎是不可能了,余魚呼了口氣,將平王不滿天一門的不合作,指使斬月樓的白玉樓打壓天一門,到青云做內應幫白玉樓設計,直至雪云想侮辱她來要挾方圓原原本本地跟憐憐說了,當然,雪云那一段只簡單幾句話帶過。
憐憐閉了閉眼,努力抑制著情緒:“雪云么。”
余魚回想起那咸豬手還摸了自己好幾把,頓時身上糊了一層豬油似的難受,雪云那個窩囊形象,真對不起這么個有仙氣兒的名!
“雪峰師叔一直都不服氣我爹的,這幾年很多事端也是由他挑起的,我爹去參加奪寶大會之前,他還曾說我爹沒有兒子,不如讓雪云倒插門兒,將來好繼承掌門之位,最近雪云看我的眼光也很可怕……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不敢獨自留在門中,才決定跟青云師兄他們一起前往龍嘯山莊的。”
“呸,好不要臉,打得好算盤!”余魚唾棄。
“雪云那個不成器的樣子,我爹自然不同意,雪峰師叔便耿耿于懷,得知我爹此次去龍嘯山莊是有意要和陸伯伯議親,他很是著急。”
“所以就勾結外人,用這么愚蠢又下三濫的招數對付自己的同門?”余魚鄙夷。
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究竟是怎么了,斬月樓不知廉恥投靠反賊,天一門里也有這么多齷齪,也不知道這餿主意是那對肥膩的父子想的還是白玉樓青云那對不辨正邪的主仆想的。
憐憐神色戚戚,猶自傷懷于青云的背叛:“招數雖愚蠢,有人接應一樣能得逞。”
余魚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斬月樓歸順了平王,青云又歸順了斬月樓,說到底就是為了一個利字,這樣見利忘義的男人,不值得你傷心,把他忘了罷。”
話雖如此,也不是安慰一句就能好的,憐憐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道:“說起平王,我倒想起來確實有這么一件事。”
“什么?”
“有一次門中突然來了個錦衣華服的男人,看著不像江湖人,我爹與他密談了許久,最后那人甩袖而去。”
“那人長什么模樣?”
“高高大大濃眉大眼的,四十來歲。”
憐憐努力回憶:“他是個怪人,下山的時候我和青云師兄正好與他擦身而過,他還看了師兄一眼,回頭我就聽他跟他的隨從說,天一門的男弟子怎么都生得這般粗糙?那語氣好像還挺遺憾似的。”
“……”
盯著男弟子的姿色瞧,這人十有八九是平王沒跑了。
“現在看來那人應當就是平王,他和爹相談不歡而散,所以才指使斬月樓來報復我們天一門的!”
說到這,憐憐猛然想起什么,“算算日子,我爹到龍嘯山莊應當有幾日了,斬月樓樓主白敢先也在那里,我爹并不知道斬月樓投靠了平王的事,他會不會有危險啊?”
沒等余魚說話,林小木推門而入:“不光方掌門,估計陸盟主也被盯上了,咱們必須馬上趕往龍嘯山莊送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