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天一夜，眾人總算回到了海洋實驗室。一出潛艇，衍便獨自離開了。列采薇沒有說什么，只是帶領剩下的人將纏海綾清理完畢，又對整個艙室做了全面消毒，然后取出樣本，好生存放。能看得出，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卻免不了有疙瘩。沙吾提雖然這段時間都在實驗室搞研究，但還是察覺到了氣氛不對，于是便找列采薇詢問，得知情況后不由得大驚失色，建議她盡快甄選忠于自己的隊員，許以厚利，然后配發槍支，以防不滿情緒擴大，引起暴亂。另外，將衍暫時拘押，一方面懲戒他不聽指揮、以儆效尤，一方面防止他挑唆其他人。

若按列采薇之前的性格，不用沙吾提說，她也會這么做，可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相處，她與隊員們也產生了感情，覺得如此只會寒了大家的心。于是輕輕一笑：“教授，多謝你提醒，我心里有數。對了，這一個月來，您研究海洋微生物，可有什么發現嗎？”

“我們已經把能找到的海洋微生物都實驗了一遍，沒有一種能在我們強大的免疫系統下存活超過三天。不過你們去的那個海溝，甚至是元水中，都有可能存在著外面沒有的微生物，所以我已經讓木羨良去取樣本了，接下來就看它們了。”沙吾提如實答道，又想繼續把話題轉回去，誰想列采薇倒先開口了：“咱們帶來的生物組織樣本還夠嗎？”

“目前還夠。而且你還不知道，這海洋實驗室的配置，是可以在培育更多試驗樣本的，你放心吧。”

“那就好。既然如此，我想明天就返航，您覺得怎么樣？”

“這……當然可以，反正在哪兒都是研究。不過采薇，我之前說的話，你也考慮考慮啊。”

“放心吧，教授，我會考慮的。”列采薇說道。

沙吾提閱人無數，看得出這不是她的真心話，奈何自己畢竟不是指揮官，也只能作罷。

等大家回到基地，列采薇便第一時間開始了對元水的工業應用分析。果如宴長歌所載，這元水不但能量轉化率排名第一，而且還可以用作其他高能化合物、甚至是九宇傳統化石燃料的催化劑，堪稱黃金能源。至此，高能化合物版圖上的最后一塊終于拼上，第二個任務也圓滿完成了。可隨著采集元水時的經過漸漸傳開，基地的氣氛產生了一絲變化。有些人像衍一樣，認為列采薇不顧大家生死，不是個合格的指揮官；有些人則對她的境遇和身世產生了同情，認為她一時過激，也是情有可原；當然，大部分人不敢有什么意見，只是照常生活、工作而已。

列采薇對之前發生的事還是頗為懊悔的，可她覺得自己做了太多錯事，再次道歉恐怕也未必能挽回大家的信任，于是便找澤門曦慕商議。誰知澤門曦慕聽了竟哈哈大笑，搞得列采薇一頭霧水。“曦慕，我真的很擔心大家會因此對我失去信任，你怎么還笑得出來？”

“我是笑當初獨斷專行的列指揮官，今日竟在乎起別人的感受了。”澤門曦慕解釋道：“我問你，這次任務可成功了？”

“成功了呀。”列采薇答。

“那……你們可有死傷？”

“沒有啊……”

“那不就結了？我們黎族都是重結果的生物，或許有些人對此事耿耿于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便會慢慢消散的。”澤門曦慕答道。

“可是……我辜負了他們的信任，感覺很對不起他們。”列采薇依舊愁眉緊鎖。

“那以后就別再做這樣的事了……”澤門曦慕突然收斂了笑容，說道。列采薇點點頭，明白了她的語重心長。澤門曦慕看著眼前逐漸改變的列采薇，也十分欣喜，將修復人際關系的事攬在了自己身上。她宣布，要按之前的許諾，放假一周，期間不強制熄燈，除當值人員外，不禁飲酒。這一招果然管用，聽聞消息的眾人一下沸騰起來，早把之前的不愉快拋在了腦后。

唯獨衍對列采薇依舊充滿敵意，整個假期也都是悶悶不樂。淳維夏、歐辰戎，還有其他幾位室友都想從中調停，卻被豐卓和左師昭制止——他們認為現在還是讓雙方都冷靜一下的好。

這天晚飯后，衍一個人找到了正在巡邏的盤縉，表示有事要他幫忙。盤縉對之前的事早有耳聞，只是每天太忙，無暇顧及。如今見衍主動前來，便立刻吩咐手下人繼續巡邏，并把衍帶到機械部的樓頂——這里地處偏僻，少有人來，是個談話聊天的好地方。“衍，你跟我坦白說說，指揮官那天到底做了什么，讓你跟她鬧得這么僵？”盤縉忍不住率先發問。

“你怎么也八卦起來了？”衍有些鄙夷的看著對方道。

“這可是大新聞呢，基地誰不知道？”盤縉說道：“具體情況我也聽左師昭講過，指揮官這事兒做的是不太地道。可我不明白的是，之前她拿你做誘餌，引出德硯清，害得你折了左手，還差點喪命，你都大度的原諒了她，怎么這次順利完成任務，平安歸來，你反而連話都不跟她說了？”

“上一次雖然更慘些，但那與德硯清的算計和猛狷的襲擊有很大關系，怨不得她太多。更何況當時我一人受苦，倒也沒什么。這次，可是一船人的性命啊。你知道嗎，當她說五分鐘足夠的時候，我并沒有立刻打開雷達，而是先看了看在場所有人的反應。大家雖然恐懼，但目光中那份無論如何都要完成任務的堅定，卻讓我動容。所以即便我猜測她在撒謊，也還是打開了雷達。但之后的一切卻讓我無比失望……”

“唉，我聽說你們倆都打起來了……不過指揮官后來不也誠懇的道歉了嗎？”

“道歉？呵呵，那完全是因為采樣船平安無事，不然的話，她就是把我千刀萬剮，也不解恨吶。也就是那時，我意識到她眼中只有任務，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這樣的人又怎么會在乎他人的生死呢？”

盤縉聽完，也覺得后怕：“說實話，我們也知道列采薇有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為了這份工作，為了能養活家人和自己，誰也不敢說什么。只有你始終無所畏懼，敢于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這也是我誰都不服，就服你的原因。你說吧，讓我干什么，就算是一起造反，我也在所不辭。”

“嗨，哪有你說的那么嚴重。”衍示意他放輕松：“咱們身在八荒，造了反又能去哪兒呢？我找你來是想問問，能否到你手下打雜，這樣既不算幫列采薇做事，也免得尸位素餐，招人閑話。”

“那可太好了！”盤縉高興的差點蹦起來：“這一天天的，忙死我了，正愁沒人分憂呢！只是……指揮官那里……”

“你放心，她若有什么不滿，我一力承擔，絕不連累你。”

“欸……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這一走，萬一指揮官再犯渾，誰來保護大家啊。”

“唉……人各有志，我沒法強求，只能各自小心了。不過我已經提醒了左師昭、扶盈他們，讓他們多加提防。”衍長嘆一聲道。

二人聊了一會兒便各自散去，衍回宿舍時正碰到醫療部的三位負責人，便主動上去打招呼，卻注意到她們臉色都不太好看。“怎么了？誰惹你們了？”

“哼，還能有誰，沙吾提唄。”祝其嫣然雙手掐腰，小嘴一嘟，雖是生氣，但看上去卻格外可愛。“菲姐剛才帶著我們去找沙吾提，想問問天罰詛咒的進展，誰知他卻冷眼相待，話里話外透著提防，搞得我們像做賊一樣，真是豈有此理！”

“你們之前不是一直在獨立研究天罰詛咒嘛，為什么還要去找他？難道也想像左師昭那樣找個進身之途？”

“呸！誰稀罕他這進身之途啊！”祝其嫣然一撇嘴，顯然是余氣未消。扶盈見此情況，便接過話來：“之前商量好的，他們采集的海洋微生物，會和我們共享，我們這才去詢問，誰想到他卻出爾反爾。”

衍這才想起了那天會上所說，于是提醒道：“共享一事是列采薇提的，她素來令出如山，你們為何不去找她？”

“我們剛從她那兒回來……”扶盈苦笑道：“指揮官也多次向沙吾提提過，可他卻每每都有理由拖著。介于他的身份，指揮官也管不了太多。”

“嗯……確實，仗著跟北殷家族的關系，他在海洋實驗室也是作威作福的。”衍回憶道：“那……菲姐，你們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啊？”

“既然沒有實驗材料，那研究就只能擱置了。”墨夷菲語氣平淡，顯然看得很開：“倒是你，聽說跟指揮官動手了？”

衍眉頭一皺：“不是吧，菲姐，連你也……”

“欸……不是我要八卦。是扶盈見指揮官的時候提起此事，我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么。”

“哦？扶盈，你跟列采薇說什么了？”衍轉過臉問道。

“沒……沒什么……”扶盈有些不好意思：“指揮官有時不近人情，我怕她對你處以重罰，所以去探了探口風。”

“這……謝謝你啊。”衍由衷說道：“她怎么回的？是不是要把我關禁閉？”

“這……指揮官說錯誤在她，不會責罰你。但她估計你一定會對此事耿耿于懷，不會再接受她的命令。所以她想先讓你幫盤縉做些日常工作，這樣既不算聽她的命令，也不會無所事事。等你心情好些了，她再跟你好好談談。”

“什……什么……”衍想不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竟與列采薇猜的一致，一時間有些發懵。突然，他意識到了什么。列采薇知道自己與扶盈等人交好，這話與其是說給她們的，不如說是借她們的口，轉達給自己的。那三人似乎也早明白指揮官的意思，互相看看，笑而不語。

這幾人在外面聊得開心，實驗室里的沙吾提卻長吁短嘆。利用眾人采集元水的一個來月和這短暫的假期，他與學生們起早貪黑，研究了能找到的所有海洋微生物，甚至連采集的元水和那個海溝中的都沒放過，可卻沒有一種被證實與天罰詛咒有關。適才剛剛完成了復查，結果還是一樣，這讓他陷入了深深地迷惘。心煩意亂之間，他隨手推了一下桌上的物品，似乎想給凌亂的大腦也騰出點空間。結果一不小心，竟把屏幕電腦推到了地上。“唉，真是越忙越亂。”他自嘲著撿起，輕觸屏幕。“唔……好在沒摔壞。這東西雖然只是塊玻璃，但終究比百多年前那種包了鐵殼的平板還要結實啊。”他感慨一聲，目光落在了上面顯示的宴長歌的日記上：“宴長歌啊宴長歌，你若是在天有靈，就保佑保佑我吧，要是這樣空著手回去，我要被同行們笑掉大牙了……”剛說完話，余光便掃到了一個日期，瞬間整個人都愣在那里，下一秒，又高興的手舞足蹈起來。

恰在此時，相靜端著些吃的走了進來，沙吾提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抱起，原地轉了幾圈。相靜拼命掙扎：“哎呀，你……討厭啦，被人看到了怎么辦？”語氣中雖有埋怨，卻毫無抗拒之意。沙吾提樂呵呵的將她放下，看了看實驗室外無人，又摸了摸她粉紅的小臉：“看見又能怎樣？我又沒做更過分的事……”說著又在相靜屁股上捏了一下。相靜倒也不反感，忽閃著兩個大眼睛問道：“看老師的意思，是有眉目了？”

“冰雪聰明！”沙吾提高興的吃了口東西，然后雙手合十：“多虧宴隊長在天有靈，引導我發現了天罰的奧秘。”

相靜一聽這話，好奇的湊過來，沙吾提則不緊不慢的坐到椅子上，指著投射在空中的筆記解釋起來：“宴長歌這里記載，有一名隊員在來到八荒后不久就得了熱病，身體乏力，發熱流涕，還不斷咳嗽。那時伽圖頌每天都要來看望他，并以此贏得了愛護士卒的美名。他引用此事，自嘲被伽圖頌的偽善迷惑，與他兄弟相稱。我每每讀到這里，也只是想到總統的虛偽。今日偶然之間，才注意到這件事發生的日期。你看，此人登陸后三個月后，就爆發了天罰詛咒，而之前宴長歌他們已經在此相安無事的待了2年，難道不奇怪嗎？”

“老師，您的意思是……”

“微生物致病說確實不假，但自始至終，我們一直把目光放在八荒上，卻忽略了九宇也有微生物啊。”

“可我們已知的疾病中，沒有類似癥狀啊？”相靜反問道。

“確實沒有，但九宇的病毒或細菌在來到八荒后，難道就不會發生變異，甚至本地物種結合嗎？”

“這……變異確實有可能，但不同星球之間的物種，真的可以結合嗎？”

“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再低的概率，放在宇宙尺度中也可能變得非常常見。要知道，我們以前還覺得生命的形成條件太過苛刻，因此很難找到與九宇一樣的星球，現在怎么樣呢？不但在八荒暢快呼吸，還大快朵頤這里的生物，足跡也踏遍赤道和兩極，這在以前簡直是不可想象。所以沒有什么不可能，只是我們見的太少而已。”伽圖頌激動起來，每個字都語重心長。相靜仔細想想，確實很有道理，畢竟八荒和九宇的環境十分接近，也有不少趨同進化的現象發生。或許在微生物級別，也會存在某些共通之處吧。不過還有一個問題縈繞在她腦中：“老師，我們出發之前，尚且都做了體檢，當年軍方行動，只會更加嚴格，怎么會讓帶熱病者登陸呢？”

“欸……人都說一鼓作氣，再衰三竭。當年對八荒的探索歷時60多年，到了后期，人心渙散、管理廢弛，各項工作也不可能做的那么到位了。”

“原來如此……老師，您真了不起！那我們當下就應該先確認這一假說的可能性才是啊。”

“嗯……熱病病毒幾乎是伴隨我們黎族而生的，每年都要爆發一次，我們的數據庫中有其歷次變種的信息。只需要查看一下當時哪種在流行，再用量子計算機對它和八荒微生物進行模擬，找出可能的融合點……然后……”沙吾提話到一半，突然看向相靜。相靜明白這是老師在考她，于是自信的對答：“然后我們可以用海洋實驗室的設備，合成各種可能的變體。”

“嗯……再然后呢？”

“再然后要用這個病毒感染帶來的臟器、腺體等活體樣本，并將其癥狀整合后輸入模型中，即可準確預估出我們感染后的癥狀。宴長歌曾記載，天罰患者都有服臟腫大現象，所以可以此為憑，確定可能的致病毒株。這種樣本加模擬的方法，于50多年前出現，并以其迅速、仁道、準確的特點，迅速代替了傳統的生物或黎民實驗，成為我九宇病毒研究的主流方法。至于解藥研究嘛，也是這個思路。”

“嗯……理論知識掌握的不錯，不枉我對你的著重培養……”沙吾提很滿意她的答案：“事不宜遲，我現在就開始，你去通知兩位指揮官。記住，不要說太多細節，更不要讓墨夷菲他們知道，明白了嗎？”

“是！”相靜答應著，蹦蹦跳跳的跑出去了。

列采薇得知天罰詛咒有了突破口，不由得喜出望外，當即下令縮減外事活動，并調配人手，全力支持沙吾提的研究。他也不負眾望，夙興夜寐地奔波于基地和海洋實驗室，僅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便有了成果。在上億次實驗中，他們發現了一種熱病病毒融合16個八荒微生物基因片段的變種。通過數據模擬和活體組織實驗，推測其感染后癥狀與天罰詛咒的相似度高達99.9999%，足以斷定它就是成因了。這讓沙吾提的團隊興奮不已，遂又投入到治療方法的研發上。以九宇如今的醫學水平，對付病毒感染，疫苗不再是唯一解。沙吾提考慮到此次前來確定沒有攜帶熱病病毒，天罰詛咒再度爆發的可能性極低，便決定采取逐個治療的方法。也即提前配置好針對該病毒的納米修復試劑，一旦有人發病，直接注射，幫助恢復就好。這樣既節省時間，也免得引入不必要的感染源。

就這樣，沙吾提的團隊僅用兩個月的時間，便將八十年前困擾探險隊的天罰詛咒解決了，果然不愧業界翹楚之名！此消息一經公布，人們便不約而同的沖到廣場上載歌載舞起來。兩位指揮官也不禁相視而笑，擁抱在一起。“祖父啊，當年的先烈們啊，你們可曾看到今日的勝利啊！”列采薇雙目含淚，激動地無以復加。

“他們一直看著我們，一直保佑著我們呢。”澤門曦慕邊說邊輕拍著列采薇的后背，像是母親安慰孩子：“有了宴隊長的筆記和那些尸骨，我們一定能將伽圖頌繩之以法；有了這七種化合物，我們就可以重啟九宇碳循環；如今天罰詛咒的秘密也被解開，咱們可以繼續推動當年的殖民計劃，我們九宇的未來，將會更加光明。”

“你說的對，我現在，是名副其實的星際文明了。”列采薇扶住澤門曦慕的肩膀，滿含感激地說道：“謝謝你，曦慕，謝謝你自始至終都一直陪在我身旁。”

“不，該謝的不是我，是那些可愛的隊員們。是他們用血汗和犧牲，才換來了今天的成果啊！”澤門曦慕說著，望向了窗外歡騰的人們。

“沒錯，我將永遠感念他們的恩德，回去后北殷集團也一定不會虧待他們。”列采薇語重心長地說道。

“干嘛要等回去啊，現在就可以回報他們一下。”澤門曦慕笑了，本就瑰姿艷逸的面龐更加神采飛揚：“搞一次團建吧，讓我們拋開任務，好好享受享受八荒的生活，把剩下的酒都喝光，然后榮歸故里！”

“這個提議好！到時我親自帶隊，去打些野味回來，犒勞大家！”列采薇臉上的笑容從來沒有那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