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宇太都的國會大廳內，一個面色如玉的青年叫住一名中年男性。“莊先生，這次總統簽署民間開發八荒的法案，多虧您的幫助與斡旋，我北殷隆在此謝過了。”青年說完彎腰低頭，掌心向下，垂下雙臂——這是九宇著名的垂手禮，表示謙恭或感謝。

“欸……你太客氣了，大家都是認同你的理念，才投了贊成票，與我莊屹并無太大關系。”那中年男人擺擺手：“咦，對了，你高祖他還好吧？如果我沒記錯，他大概得300歲了吧？”

“多謝莊先生記掛，他老人家今年308歲，身體硬朗，不過已經不問世事了。”北殷隆恭敬的回答：“要說現在這基因技術越來越發達了，我高祖說，他小時候，最長壽的也不過一百二三，還不及現在的平均壽命呢。”

“是啊，這都是托基因革命的福啊。”莊屹點點頭道：“不過這項技術300多年前剛誕生的時候，也是一片非議，若不是當時的大科學家洛琉心到處奔走疾呼，如群氓一般的普通黎民恐怕根本意識不到它的歷史地位。由此看來，黎民需要領導，不然就是一盤散沙。”

“莊先生說的是，所幸我們九宇議會中還有不少像您一樣高瞻遠矚之人，能夠看到重開天外開疆計劃的意義，領導我們全黎民走出文明的死胡同，我代表大家，道聲感謝。”

“哈哈哈，小伙子越來越會說話啦……”莊屹被他夸得眼睛都笑成一條縫了，接著又壓低聲音道：“你高祖對我有知遇之恩，這點小忙不算什么，不過……當年的對外星的開采，可是差點把九宇徹底葬送，多虧當今總統伽圖頌力挽狂瀾，我們才有今天的好日子。如今雖然提案通過，但還是有不少非議和阻礙，接下來的路就靠你自己了……”莊屹說完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北殷隆略作沉思，獨自走出國會大樓，媒體立刻如牛虻般蜂擁而至。“北殷先生，外界都說您近些年極力推動民間開發八荒，是與家族生意——北殷礦業有關，請問是這樣嗎？”、“北殷先生，當年開發八荒勞民傷財、杯水車薪，致使九宇政治崩盤，多虧現任總統伽圖頌才得以平息，此次您極力促成民間開發八荒，就不怕重蹈覆轍嗎？”、“北殷先生，您公司的股價此時正在瘋漲，您是否早就料到？”、“北殷先生，請問您是否覺得我們應該把解決九宇問題的關鍵放在九宇自身，而非外界？”

問題像夏日暴雨一般砸下，讓人喘不過氣。北殷隆不慌不忙，看著面前無數的記者機器人和漫天懸浮的無人機說道：“正在看直播的黎民們啊，你們望望這灰色的天空，看看那渾濁的河流，和那些因為資源短缺而掙扎在貧困中的人們吧。九宇的代償周期已經被打破，不堪重負了！只有汲取八荒的營養，我們才有出路！不管當年遇到了多大的困難，這次，我一定要把它做成！為此，我已經想好了此次行動的代號，那就是——天外開疆！我要去天外開疆拓土，讓我們九宇成為真正的星級文明！”

這時，抗議者中一人高舉“北殷隆誤國”的橫幅大聲叫嚷，立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只見他頭發披散，衣著襤褸，沖著這邊大聲質問：“你們這些政客、媒體，知道我九宇有多少人吃不上飯，有多少人被機器人頂了工作嗎？你們又知道開發外星的的錢夠養活多少家庭嗎？！你們都不知道！因為你們只顧自己的利益，只看得到上層社會！我今天就讓你們感受一下底層的憤怒！”說著，竟掏出一把匕首，揮舞著沖了過來。智能機器人知道如何采訪，卻并不知如何處理這種情況，都紛紛向后退去。可北殷隆卻毫不畏懼，輕輕側身躲開攻擊，右手鉗住對方手腕，抬腿攻其下盤，力道之大，竟將他小腿踹斷。持械者松了匕首，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又被隨后而來的機器人保安按住。此時的北殷隆甚至都沒有去看地上的人，只是冷冷的說道：“我如今在拼命解決問題，而你卻在抱怨中制造更多麻煩，這就是你永遠都活在底層的原因！”說話間，他的座駕已經自動開來，他頭也不回的入座，揚長而去。

他們口中的八荒，是一顆遙遠的星球。一百多年前，九宇軍方在空間跨越技術上取得突破，于茫茫星海中標記到了它，并根據其星系內行星的數目，命名為八荒。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人們發現它的環境近乎是九宇的翻版，于是都稱它為滄海遺珠。這讓所有人都欣喜若狂，開始幻想著星際殖民。隨著大量資金和人力的涌入，軍方不但派遣了多個探針前往查看，還制造出兩艘可以完成空間跳躍的量子飛船——巡天環游號和時空行者號，并在接下來的數十年中多次登陸，科考調研、采集礦產、并開始嘗試殖民。可惜這美好的愿景卻在權力與金錢之下跑偏了方向，人們的耐心，也在幾十年的徒勞無功下消失殆盡。直到有一天，一場慘烈的事故點燃了黎民的怒火，不堪重負的人們揭竿而起，推翻了聯合政府，并險些將九宇推入戰亂的深淵。危難之中，一位名叫伽圖頌的英雄站了出來，他力挽狂瀾，調和各方，使九宇免除了分崩離析的下場，并被推選為總統。從此以后，星際探索便被視禁忌，無人再敢染指。直到幾年前，身為議員，同時也是九宇礦產大亨——北殷集團的總裁北殷隆，通過整合天文、地理、水文、生物等諸多學科的數據，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那就是九宇的自然代償周期（碳循環）已經被打破，生物的滅絕，物資枯竭將無法避免。為了拯救自己的文明，他四處奔走呼號，希望政府允許民間開發八荒，既能補充新的資源，保證文明延續，又可避免黎民將矛頭指向政府。在他的積極舉措下，法案終于成型，并于今日獲總統簽署，正式頒發。

此時的北殷隆正坐在車里，臉上絲毫沒有了剛才的意氣風發，只是呆呆的望著因污染變得灰蒙蒙的天空。自他記事以來，一切便是如此，這些年只是霧更濃厚了而已。透過路邊防護墻的狹窄縫隙，可以看到幾個破衣爛衫的乞丐在翻撿垃圾，與旁邊霓虹閃爍的消費場所格格不入——那是城里有名的夜總會——極樂工坊。兩個保鏢荷槍實彈的站在門口，對進進出出的紅男綠女畢恭畢敬，卻對不時前來討飯的人惡語相加。“書上記載的那清風明月、溫飽無憂的古代社會，是真的嗎？”北殷隆這樣想著，卻被自動駕駛系統打斷：“前方預計堵車4小時，但高檔上級車道現在暢通，請問是否升空？”

九宇有五塊大陸，彼此有路橋相連。萬國歸一后，為了治理偌大的星球，人們在原有郡、縣制的基礎上之上，追加了州、鄉、落，三個行政單位，又在各個大陸分別設立首都，形成了如今五都、十九州、百郡、三千縣、萬鄉、十萬落的行政格局。北殷隆所在的太都，居住著一億人口，城市規模世所罕有，不過雖然在行政上是第一首都，但比起一億八千萬人口的東都濼源，還是小巫見大巫。而這兩座城市與216億的九宇總人口相比，則又不值一提了。

如此龐大的人口，造就了更加復雜的交通系統。在私家車方面，大部分普通人開的是電動或燃料汽車，只能在地上行走，只需要交幾十萬萬道路維護費即可；有錢人可以開飛行車，在空中運行，相對通暢；而這空中又分低、中、高三檔，每檔又分下中上三級，所交費用依次遞增。拿低檔下級舉例，每月需交暢通稅600萬元，雖價格昂貴，但中產家庭尚可支應；而高檔一層，便只有達官顯貴或超級富豪才能擁有，不但座駕昂貴且稀少，單是每月所交稅費，便能養活數百普通家庭幾月有余；至于高檔上級，原本是軍方預留位置，除了部隊高官和總統本人，任何人無權使用。但當今總統伽圖頌上臺以來，便頻繁縮減軍隊開支，這讓軍方的許多人感到不滿，為了平衡各方利益，總統允許他們以租售的方式向民間提供部分設備或下放某些特權，以謀取利潤。從此，這高空位置便多了許多頂級富豪，北殷家便是其中之一。可今天的北殷隆卻拒絕了自動駕駛的升空請求，選擇與普通黎民一起堵在路上。

轉眼間已到黃昏時分，在路上等了數小時的北殷隆終于風塵仆仆的趕回了位于太都繁華地段的家。這座宅邸可謂豪華：整個院子有球場那么大。正直盛夏時節，青石鋪就的車道兩旁花植滿地，樹木瑯琳，擁簇著中央水幕噴泉，讓繁華中多了幾分清涼。主體建筑雄偉壯觀，融合多種風格，雕梁畫棟，巧奪天工。然而這盛景在北殷隆看來不過尋常，他走下車，只覺得有些奇怪——往日回家，仆人們都會迎接，今日別說真人，就連機器人都不見動靜。他輕輕敲了一下車門，喚起自動泊車系統，然后便自顧自走入豪宅。寬敞的大廳由八根石柱撐起，正中央的樓梯曲折而上，通往二層各個客房。智能的燈管和玻璃吊頂配合，模擬著太陽光的變化，為氣派的家裝鋪上一層輝煌。

“人呢？”北殷隆喊了一聲，便自言自語著進入樓梯旁邊的側門，穿過長長的回廊，來到后面的起居院落，才看到一名傭人端著茶水朝客廳走去。“來客人了嗎？”他嘴里嘟囔著，徑直推開客廳大門，只見父親北殷宗正與一位年紀相仿的人坐在沙發上聊天。

“我說怎么家里這么安靜，原來是司南叔叔來了！”北殷隆高興地上前招呼。他口中的司南叔叔，是九宇軍事總長司南昌賀。九宇雖然名義上以總統為國家軍隊統帥，卻設有軍將執參部以分擔總統的工作。執參部又因辦公地點的房頂鑲滿玉石，而被俗稱為玉樓。其內有十三名軍將長，會不定時選舉，產生一名總長，并由他將執參部的建議、意見以及決定反映給總統。而總統如果有任何軍事行動，也必須獲得總長和眾軍將長的同意。所以在某些層面上說，軍事總長的地位比副總統都要高，歷來都是九宇權威煊赫的人物。

“哦，是隆兒回來了。”司南昌賀笑著說道：“我得到總統簽署法案的消息，就趕過來給你們道喜了。”接著又對一旁的北殷宗說：“老哥啊，此次允許民間開采八荒，多虧你們父子運籌帷幄，辛苦了。”

“哪里哪里，還是司南老弟智謀廣遠，我開始還擔心總統他會極力阻止，沒想到出奇的順利啊。”一旁的北殷宗邊說邊親自給司南昌賀倒茶。

“哼哼，他這幾十年大權獨攬，事事親為，分身乏術；再加上作為拯救過九宇的大英雄，早已被捧得找不著北了，自然不會提防。”司南昌賀說著，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但很快就又溫和如月。

這時，二樓的房間里走出一位婦人，她一襲長裙垂地，秀發掩映著耳環，散落在香肩，精致的妝容配合周正的五官，美艷而不失典雅，雖然已到中年，依舊明眸善睞，光彩照人。她蓮步款動，走下臺階，輕啟朱唇道：“司南老弟，久等了。”

司南昌賀看著眼前盛裝的女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嫂子，你怎么還換了禮服了。我跟北殷大哥都十幾年的交情了，你這搞得我怪不自在的。”

“就是老朋友才不能失了禮數呢。你平日里為九宇費心費力，為了避嫌，很少登門。今天好容易來了，就在家里吃個便飯吧。我已吩咐人去接你太太了，想來也快到了。”女人八面玲瓏，幾句話說完，又讓下人端上美酒，搞得司南昌賀很難拒絕。

“那好……那我就不客氣了，正好還要跟宗哥談談之后的事。”司南昌賀邊說邊與眾人滿飲——這是九宇的規矩，頭杯酒必須喝凈。

北殷隆聽到司南昌賀要留下來吃飯，臉上立刻綻出笑容：“司南叔叔，小星星是不是也一起來啊？”

“她……她來不了，軍隊里有任務給她。”

北殷隆口中的“小星星”，名叫司南星，是司南昌賀的女兒，年紀輕輕就在軍中擔任要職。北殷隆自幼與她一起長大，交情頗深，聽到老友不能前來，不禁有些失望，不過又察覺到司南昌賀不欲多言，便不好再問。眾人沒聊一會兒，司南昌賀的夫人到了，于是落座歡宴。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北殷隆突然打開了餐廳的全息投影，其上一顆蔚藍的星球如寶石般剔透。他滿眼放光的說道：“距離我們九宇黎族發現八荒這顆宜居星球已百年有余。當年的黎民們也曾壯志滿懷，想通過它來解決九宇上的資源問題，可卻因為幾次失敗而改變了初心。在我看來，這就是掩耳盜鈴的逃避，就像被困在淺水洼里的魚，拼命祈禱水不要干涸，卻不愿縱身一躍，重回河流。”

四位長輩聽完他一番追溯，不禁面面相覷，北殷宗舉箸敲了敲酒杯道：“隆兒啊，你是不是喝多了，怎么突然講起舊事？”

“今天我回來時，沒有用高空車道，而是選擇與大家一起堵在路上。4個多小時啊，我簡直不敢想象是多么的虛耗生命。所以就在想，若不是當年那件事，若不是伽圖頌，我們可能早已完成了星際殖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等窮途末路吧。”北殷隆有些失落的說道。

北殷宗聽后，平淡的笑了：“伽圖頌固然可惡，但那些把他奉為英雄的無知黎民才更加愚蠢。就如你剛才所說，那么多人寧肯讓寶貴的年華白白流走，也不愿做什么改變，這才是最可悲的。”

司南昌賀聞言也有了感慨：“我們九宇走到今天這樣的困境，與黎民的暗弱固然有關，但總統伽圖頌的鄙陋和自私，卻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好在天理昭彰，讓我們能洞見其奸，如今通力合作，必然還九宇一個太平盛世！”

北殷隆聽的心潮澎湃，開口要說什么，卻被母親華婷打斷：“我說你們，好不容易聚個餐，別老是憂國憂民的。”說著拍了拍手，讓管家拿來一根風干的獸腿：“這可是章州天漢郡的特產熏腿，用天漢白毛牲做的，好吃極了。”牲，是九宇常見家畜，體型似牛，肉質鮮美。不過由于人口爆炸，所以現在的牲肉的價格，已經不是普通百姓能負擔的起的了。

眾人聊到很晚才結束。臨行前，司南昌賀忽然面露憂愁。“老哥，我們賭上身家性命做這件事，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接下來可一定要小心啊。”北殷宗也語重心長的道：“放心吧，明日我便去旗風集團購買原型機，然后秘密送到你那里改造，租賃飛船的事也會盡快開始。咱們此次準備萬全，既得高能礦產，又能推翻伽圖頌，定是一番彪炳史冊的功績。”

“嗯……話雖如此，但此去征途萬里，變數頗多，尤其是當年的那個‘詛咒’，讓我頗為擔心。”

“誒……都是些機器人你怕什么的？況且現代科技今非昔比，又有沙吾提和他的團隊，你就放心好了。”

司南昌賀聽了老朋友的安慰，內心平定許多，向北殷宗彎腰行禮：“有勞老哥你了。今后為了避嫌，咱們要減少走動，非要見面，記得喬裝和暗語。”

黯淡的天空亦如往常，此時此刻的人們不會想到，九宇的歷史即將邁入新的篇章，而當后人追憶起那段歲月之時，無不感嘆那些如群星般璀璨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