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是偏向百里尚的。
不是說秦衣不好,他一表人才,又是世家公子,卻甘愿到郡縣里當一個小小的參謀歷練自己,陸云心儀他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人的心就是這樣,一旦有了偏向就有了比較,與秦衣的儒雅淡泊相比,我更欣賞百里尚的睿智坦率。可這畢竟不是我要去做選擇的事情,我只能從旁幫一幫百里尚,其實也不需要我幫,他是一個行動派,還有一套“面子無用”理論,他說:“面子這種東西最是無用,都是人給自己設的框子。”
他總是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見陸云,實在沒有理由,他也能理直氣壯的來家里吃飯。
陸云:“百里大人天天到別人家里蹭飯,真的好意思?”
他斜一眼她,說:“你請救命恩人吃飯,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何況,我給過錢了,不是嗎?”
陸云心中有負擔,沒有安全感,對感情的態度基本上是抗拒的。百里尚追求她的方式就是讓她注意他,習慣他,再一步步吸引她,一步步占有她,直到水到渠成、牢不可破。我不禁在心里感嘆,這世上哪有什么兩情相悅,不過是有人肯用心、臉皮厚罷了。
晚間,陸云若有所思盯了我半晌,終于開口道:“容兒,那個百里尚是不是看上你了?”
我一口氣沒順過來,嗆得自己直咳嗽,趕緊給自己倒了杯水壓一壓驚。后來將這事告知百里尚,他眉頭深皺,“她這個捕頭是怎么當上的?”
我失笑道:“或許是因為當局者迷吧。”
沁湘學院一案直到了結,呂楚玉也不知道陸云的捕頭身份,她要回衙門當差不得不退學,只是和呂楚玉說要回家準備嫁人不能來上學了。我打算繼續留在學院念書,畢竟機會難得,陸云也支持我。這天,我陪陸云去學院辦理退學手續,走到呂楚玉屋門外,聽到呂楚玉淡淡的說:“他又怎么了?”
“姐姐有日子沒有進宮去看他了,他想您了唄。”竟然是百里尚的聲音。
靜了片刻,呂楚玉說:“我得空了……看看再說吧。”
百里尚:“姐姐可得早點兒去,不然他氣不順又不知能鬧出什么事呢,他鬧事可都是天下大事啊。”
呂楚玉不耐煩的說:“知道啦,你如今也哆嗦了。快走吧,你們武德司不忙了嗎?”
百里尚:“是。姐姐,阿尚告辭了。”
百里尚出門看到我們,他瞥了陸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走了,陸云瞪視著他的背影,神情有幾分詫異,有幾分惱怒,又有幾分悵然若失。
出幾步,百里尚突然轉過身,大步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把她拉去后面那間空無一人的書房里,我聽見書房門被關上的聲音,默默舒了口氣。坐在房前的石階上,眼中含著笑意,抬頭望著天空。凈藍的天空中飄浮的朵朵白云,與門前荷塘里朵朵燦爛的白荷遙相呼應,此時花開無聲,寂靜歡喜。我發了會兒呆,房門打開了,百里尚走出來,他目中光芒璀璨,朝我一笑,說:“容姑娘,幫我好好照顧她。”
我:“大人放心。”
他走后,我走進書房,看到陸云坐在墻角,抱住雙膝,愣愣的看著地面,臉紅彤彤的,唇瓣也紅得像珊瑚一般。
我笑瞇瞇瞧著她,“百里大人已經走了。”
聽到我提百里尚,她咬咬嘴唇,把臉拱進了臂彎里,哀哀哼道:“他就是個無恥之徒。”
晚上她睡不著,裹緊被子手托著下巴,悶悶的,一直坐到天明。
唱詞里有一句“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還有一句“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我覺得,還是文人聰明,短短幾個字就能把那些個百轉千回的心思,一語道破。
自那日沁湘學院一別,百里尚大概能有大半個月沒有再來家里蹭飯,陸云在家常常發呆,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秦衣來找她下棋,她仍是心緒不寧,有鄰家敲門聲,她不由得就往門口方向望去。
感情的事就是這般奇怪,一生一世一心人,初見便是一生的執念,固然可歌可泣,令人向往,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人生旅途中意志轉換,或許只是因為有的人遲了一步,有的人早了一步,有的人則是不早不晚剛剛好。
對一個人用了心往往就從留心和了解有關他的一切開始。
這日,陸云又扮上女裝,拉著我去拜訪呂楚玉,聽聞呂楚玉從小就認識百里尚,自然是陸云了解百里尚必選的渠道之一。
一番寒暄之后,陸云看到她桌上那方松鶴雙隱的硯石,說:“呂先生這方硯石應該很名貴,少說值兩千兩銀子吧。”
呂楚玉微微一笑,“這硯石是我十八歲生辰時阿尚送給我的禮物,價錢還是次要,讓我難忘的是他當時對我說的話,那時他不過才十五歲,他就能說出‘姐姐,不嫁人不是有病,對此事指手畫腳的人才是有病’這樣的話。”
陸云自然而然把話題轉移到百里尚身上,“百里大人師承太傅,果然是見解不凡吶。”
呂楚玉說起百里尚就像說起自家弟弟一般驕傲,“他雖是天資聰穎,但有今日成就更是因為他勤奮,旁人吃喝玩樂的時候,他在刻苦讀書習武,即使過年過節也沒有絲毫懈怠,他到了武德司任職更是不眠不休不要命似的工作,連一點兒業余生活都沒有。”
陸云靜默了一會兒,“百里大人公務繁忙,難怪了,至今還未娶親。”
呂楚玉笑道:“他那個性格,古怪的很,當今圣上想給他指婚都被他拒絕了,誰還敢跟他提這事啊,他要自己找就讓他自己去找吧。只是他那個脾氣,哪里有姑娘會喜歡呢?他要是能找到媳婦,那絕對就是命里有了。”
有人說百里尚是不近女色、眼高于頂,其實他是潔身自好、尊重女性;有人說百里尚待屬下嚴苛,其實他對自己更苛刻;有人說百里尚有個好爹,才能平步青云,可是京城官家子弟誰不是有個好爹呢,又有幾人能做到他這般,放著輕閑油水多的文職不要,非要去過那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晚上,雨綿綿密密的落下來,打在院中的花草上,沙沙,沙沙……陸云嘆了口氣,聲音很輕,似乎隨時都會消散在雨夜里,“容兒,你聽這聲音,像不像有人從遠處踏著濕淋淋的地緩步而來?”
我輕輕一笑,“你是心里在希望著誰來吧?”
她怔怔望著窗外,驟然起身,跑進雨中,拉開院門……門外站著一個人,我定睛一望,百里尚!
屋檐下的燈籠照著他略顯憔悴和疲倦的面容,他注視著陸云,自嘲的笑了笑,“出差剛回來,想念你家的門了,就過來看一看它是否安好。”
陸云一聲不吭,只是看著他,仿佛他是一個幻影,一眨眼就會消失似的。
我悄悄關上窗戶,回自己屋里睡覺去了。
天將亮,雨已停。
我起床穿衣,梳洗之后,推開屋門就看到百里尚在院子里練功。他看到我,停下來,我笑道:“百里大人,你看我家的門可好?”
他志得意滿的笑道:“很好。”
陸云出來,一張俏臉微微紅著,目光卻是晶亮,她瞅了百里尚一眼,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忙解釋道:“昨夜雨大,他衣服都淋濕了,我就讓他借宿一宿……他睡書房的,你可別誤會……”
我推開她的手,道:“我不管借宿的事,我只管做飯。”我笑著鉆進廚房。
早飯做了蟹黃湯包、白粥和幾樣小菜。
陸云看著百里尚消瘦的臉頰,顯然是心疼極了,親手給他盛了一大碗粥。
百里尚偏著頭,定定看她,說道:“你若心疼我,就早點兒嫁我。你若心疼容姑娘,就早點兒嫁我,還她自由。難道你要人家年輕姑娘陪著你虛度大好年華?”
她抬頭狠狠瞪他一眼,唇邊卻泛開一絲笑意。
我微微笑道:“她說過,如果有一天我遇到良人,她會給我準備最豐厚的嫁妝,送我走。是我沒本事,還未覓得良人,不怪她。”
百里尚看著我,道:“我百里尚的義妹還愁覓不到良人?”
義妹?
這人世間自古以來都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能高攀上百里世家,是三生有幸之事。我心里頓時一派喜氣洋洋,忙上前福身,“大哥,小妹這廂有禮了。”
百里尚道:“好妹子,等你出嫁,大哥和大嫂給你準備十里紅妝。”說到“大嫂”二字時他用眼緊緊瞧著陸云,陸云瞅他一眼,嘴角卻微微彎起一個弧度。在陸云面前,百里尚像只狼,有點驕傲,有點狡猾,還有很多很多不動聲色的霸道,偏偏這些讓在感情里極為被動的陸云非常的受用。
用過飯,百里尚穿戴整齊,他附在陸云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陸云臉唰一下頓時紅了,她嬌嗔瞪他,百里尚伸手揉揉她腦袋,輕而易舉的就把百煉鋼化為了繞指柔。
陸云目送他離開,良久,訕訕一笑,沉吟道:“我怎么會變得這么奇怪?”
我閑談般問道:“有何奇怪?”
陸云皺著眉頭,一臉的苦惱,“他輕薄我,我心里竟然歡喜極了,恨不得把自己嫁給他。”
我好笑的看著她,“因為你是個本能健全的女人啊。”
白蓮花會一案一直未破,又因案情重大,皇帝下旨命武德司接管,京兆府協助。陸云平生最恨人搶她的案子,可是知道接管的人是百里尚,燃燒起來的氣焰頓時自覺自發的消于無形,每日美滋滋的去辦公。
秦衣來邀請陸云去游湖賞荷,陸云說公務繁忙不得空,她望著秦衣的目光坦然淡定,跟看我看莫化都無分別。我想,秦衣在她心里應該已經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