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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遺址是凝固的等待

  • 戰國紅
  • 滕貞甫
  • 3967字
  • 2020-06-19 15:09:21

遼西多杏樹,一種杏仁格外飽滿的大扁杏樹。

為了確認鵝冠山是否適合種植大扁杏,陳放專門請來了省農學院的造林老專家上山考察。老專家在認真考察了鵝冠山后胸有成竹地說:“深挖坑,換熟土,春天栽,夏滴灌,持之以恒,久久為功,這里終會變成花果山!”老專家特意強調:“尤其要利用好這七道梯田遺址,古人打的這個基礎太好了,好像就是為你們栽樹做準備的。”汪六叔說:“這不是古人挖的,是生產隊時期我三舅柳奎帶人修的。”老專家說:“你三舅了不起,這梯田當時要是設計好排水,雨水是沖不垮的。”汪六叔說:“我三舅固執呢,他說鵝冠山栽不活樹。”老專家笑了:“你三舅觀念落后了,鵝冠山又不是月球,有啥不能栽的?只要深挖坑,換熟土,頭一年跟上滴灌,肯定沒問題。”老專家又說:“所有遺址都是凝固的等待,等待什么呢?當然是等待有緣人,你們來駐村,就是這遺址的有緣人,讓遺址活起來,你們就接續了歷史。”陳放知道,這位老專家在綠化沙漠上創造過奇跡,獲得過一個國際大獎,老專家的話充滿哲理,他對彭非和李東說:“記著這句話,我們是柳城的有緣人。”

挖坑、換土、滴灌這些技術問題,陳放早有考慮,關鍵是做通柳奎的工作,讓老人家接受植樹這件事,因為一旦柳奎帶頭加入合作社,其他村民就會緊隨其后。

柳奎是柳城最有威望的老者。十年前柳奎的老伴兒過世,兩個兒子在外地工作,八十歲的他和小女兒一家在村里生活,他不愿意離開柳城,自己說是放不下。他曾對汪六叔說,人哪,放放風箏可以,真要成了風箏就不是件好事。汪六叔卻認為三舅不離開柳城是因為放不下三舅母,盡管三舅母已經過世多年,但三舅每個星期都會到東老塋轉上一圈。陳放知道,柳奎當大隊長時帶領社員修了一條通往公社的沙石路,這路一直用到現在,當年大隊通汽車那天,幾個年輕社員把他抬起拋向空中,這是一個慶祝勝利的舉動,只有功勞最大的才可以被拋起來。柳奎高大魁梧,身體結實,拋起來容易落下時接住難,兩個社員滑了手沒接住,柳奎失去重心一下子來了個倒栽蔥,導致右肩先落地,傷了骨頭。從此,柳奎就側歪著膀子正不過來了。村民覺得對不起柳奎,說柳奎傷了膀子應該算工傷。柳奎修路獲得成功,但接下來一件事卻走了麥城。當時他想到了鵝冠山,鵝冠山光禿禿像懶漢的肥腚,要是修上梯田不就變廢為寶了嗎?柳奎性子急,說干就干不含糊,他帶領社員利用冬閑時間大干了三年,在鵝冠山上修了七層梯田,這七層梯田很有氣勢,市報還發表了一篇配照片的報道,題目是《昔日寸草不生鵝冠山,今日層層疊疊大梯田》,照片很藝術,把兩個突兀的山丘照成了斑馬的臀部一樣。報道發出后不少外地人來參觀,偏僻的柳城著實火了一把。誰知第四年一場大雨下來,把千辛萬苦修起來的梯田沖塌了,社員的汗白流不說,修梯田的碎石、擔上去的土在山洪沖刷下形成了泥石流,把山下許多良田給毀了。公社派人來察看,一個青年技術員扛著?頭在山上轉悠了兩個鐘頭,最后得出結論:鵝冠山不涵養水土,一下雨就會形成徑流,梯田的事就別費力氣了。柳奎本來打算重整旗鼓再帶人上山,公社的人這樣一說,他就犯了尋思,并因此感冒了七天,肩膀側歪得更加嚴重。雖然村民沒有當面埋怨他,但他為此長期自責,好在實行聯產承包后生產隊解體,梯田之事從此淡出了村民視線。

專家的結論給了陳放信心。

在柳奎家,陳放說了要在鵝冠山上栽杏樹的想法,柳奎閉著眼睛搖搖頭說:“栽了,也會被風抽死。”

陳放不明白柳奎為什么這么說。

“刮風的時候,你上山看看。”柳奎這樣說。

陳放明白了,無論自己上山,還是請專家考察,都是風和日麗的日子,刮風的時候怎么樣還沒有感受。他想有風的時候上山去看看。

遼西從來就不缺風,有人說遼西的風一刮就會刮半年。在一個有微風的上午,陳放帶著李東和彭非上山了。

柳奎的話果然不虛,鵝冠山上的風像鞭子,牛皮筋兒擰成的鞭子,不是刮,而是抽,實實在在地抽。

陳放知道柳奎當年一定吃過這風的虧。汪六叔挨家挨戶動員大家參加大扁杏種植合作社,村民無動于衷,半點竅也不開,有人還說風涼話:鵝冠山要是能栽樹,還至于荒廢幾百年嗎?

汪六叔對陳放說:“這事要想干,必須說服我三舅,我三舅不帶頭,別人不敢干。”

柳奎是一扇門,這扇門不開,村民就進不了種植合作社。陳放和汪六叔再次來到柳奎家。柳奎側歪著膀子在一個老式錄音機旁邊聽評劇,這是一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很有名的評劇《劉巧兒》,陳放知道這出戲,劇情已經忘記,能記住的是婉轉多變的唱腔。錄音機旁有個特大號的搪瓷茶缸,厚厚的茶垢是歲月的積累,茶缸上有四個手寫體紅字:勞動光榮。

“又在聽《劉巧兒》啊,三舅?”汪六叔知道三舅喜歡這出評劇。

柳奎身子欠了欠,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陳書記來了,請坐。”

“我們要感謝您哪,老隊長。”陳放坐下來大聲說。

柳奎愣了愣,問:“啥事感謝我?”

陳放說了省里專家考察鵝冠山后的意見,他講了專家對七道梯田遺址的肯定,引用了老專家的原話:遺址是一種凝固的等待,等待有緣人。這些話柳奎聞所未聞,聽起來格外新鮮。陳放注意到老隊長的嘴角抽動了幾下,伸出手哆哆嗦嗦關掉了那臺老式錄音機。

“沒有老隊長當年修梯田,鵝冠山今天杏樹就無法栽,專家說了,正是這七道梯田遺址,為鵝冠山植樹奠定了基礎。”陳放放大聲音說,盡管他知道老隊長耳不背,但他心里清楚,放大聲音本身就是一種效果。

“專家說這七道梁還有用?”老人聲音有些抖,他一直把七道梯田的遺址稱為梁,刻意回避梯田這個說法。

“專家說了,只有在這七道梁上挖坑栽樹,才能保證成活率。”汪六叔說,“這是省里的專家,不是當年公社來的技術員,聽說當年那個技術員是別村抽上去的土專家。”汪六叔知道,當年就是公社那個年輕技術員一句話,把柳城三年苦干判了死刑。

柳奎站起身,背手在屋里轉了三圈,他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戰天斗地的歲月,山上那七道梁哪一道不是汗水和著泥土壘起的?雖然七道梁后來垮了,但垮掉的廢墟里埋葬著不可替代的辛苦,盡管這辛苦已經演變成一口黑鍋。

“能在您當年修的梯田上栽上第一批杏樹,這是對當年勞動最好的回報,”陳放說,“這樣,您的一塊心病也就撂下了。”

柳奎沒急著表態,而是細問了專家的意見,問了樹種、坑深,尤其問了滴灌問題。他說:“當年我也想過在鵝冠山栽樹,大寨虎頭山能栽樹,我們鵝冠山為啥不能栽?我是個不信邪的人,就帶人在山上栽了不少黑松,黑松抗旱,耐寒,誰知栽上黑松當年,這些樹全都被風抽死,功夫白費了。”

陳放解釋:“當年沒有滴灌技術,缺水也是一個主要原因。”

“那你搞滴灌從哪里弄水?”

陳放說:“我請專家現場看了,山坳里有廢井,能打出水來,人不能飲用,澆樹沒問題,水利部門會支持。”

柳奎知道山坳里曾經是抗日義勇軍營地,打出灌溉用井應該不是問題。“山上的水人不能喝,可是當年的戰士還是喝了,可見當年多艱苦哇。”

柳奎坐下來,端起搪瓷大茶缸深深喝了一口水,將茶缸往桌子上一蹾,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煙荷包般的皮袋,從中抽出一個小本子啪地拍在桌子上:“拿去,我入社!”

小本子是一本存折,上面有三萬八千四百零四元。

陳放的眼睛濕潤了,沒想到老人如此通情達理。

汪六叔翻開存折,看到存款時間,知道這是三舅十年來的所有積蓄,都是在外地工作的表弟孝敬他的養老錢。

“干吧,陳書記,七道梁已經干閑了四十年。”柳奎說。

陳放緊緊握著柳奎的手,激動地說:“謝謝老隊長,我們都是七道梁的有緣人!”

告別時,老人站在院門口說:“陳書記呀,老夫想在有生之年,看見鵝冠山上杏花開。”

陳放用力點點頭,答道:“不僅看杏花開,還要喝上杏仁粥!”

動員村民入社有了眉目,但陳放還有些不放心,他在一個有風天獨自上山踏看。

陳放上過多次山,這座怪石嶙峋的窮山給他的印象如同被煮過一樣,有種骨肉分離的感覺,這哪里是一座山?簡直就是亂石的墓場!

山上風特硬,陳放覺得自己隨時都有被大風掀進溝里的可能。可怕的是山風真的會抽人,抽得極用力,如果是新栽的樹苗,一場大風抽過,樹苗就抽成了樹條。

這次上山之前,陳放不知道風會下坡,會拐彎,一般來說,風掠過高處就會義無反顧地刮過去,不會再往下竄,但鵝冠山的風不一樣,鵝冠山的風會順著山勢一瀉而下,讓你無處躲避。不僅如此,這里的風還會沿著溝谷掃蕩,最后,讓整座大山體無完膚。

他理解了專家為什么會提出一個挖深坑的建議,坑挖得深,本身就給樹苗抗風提供一個安全環境。他想到了樹大招風的成語,山上栽樹,杏樹苗不能太大,哪怕晚得果一年,也要考慮風的因素。

心里有譜,走路便穩。陳放從山上下來,在山腳看到有野山棗,便采了一些裝在兜里,想回來泡水喝。走到天一廣場,見杏兒坐在井臺邊正望著村口出神,陳放便走上前問:“看什么呢,杏兒?”

杏兒睜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說:“看您上山哪,您知道嗎?在這里看您登山,就像看一只山羊在爬山,我擔心您跌下來。”

陳放沒想到自己上山的過程都在杏兒的眼里,就掏出一把山棗遞給杏兒,說:“給你,可以泡水喝。”

杏兒接過山棗,一副很興奮的樣子:“呀,沒等吃就先把牙酸倒了。”

“我們想在鵝冠山上栽杏樹,你說好不好,杏兒?”陳放問。陳放覺得杏兒是個喜歡思考的女孩子,有些想法很有啟發性,她寫的一些詩句,常常掛在彭非嘴邊。彭非曾說,自己算什么老師,杏兒寫的這些詩,自己一句也寫不出來。

杏兒眼前一亮:“真的?”

“當然真的,老隊長柳奎是第一個加入種植合作社的,現在正火爆報名中呢。”

“那我們家也報名!我替我爹娘報。”

“你娘知道這事,已經報名了。”陳放說。

杏兒遙望著鵝冠山說:“我常常夢見山上開滿杏花,看來,這夢要應驗了。只是有點擔心,夢里的事與現實總是相反的,我怕你們跌海奇那樣的跟頭。”

陳放問:“聽你娘說你家有一幅畫,叫《鵝冠山之夢》,我可以告訴你,三年后,你必然夢想成真。”

“那個時候,這個好消息應該告訴海奇,這畫是他畫的。”杏兒把目光投向遠山。

“海奇是個不錯的駐村干部。”陳放信心十足,也回望著鵝冠山,“海奇盼望的事,我們接力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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