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能輕松的一段時間,是常常去照顧我一位失而復得的叔叔。
因為那減少了我面對仲硯和知英的時間。
在戰爭過去以后,我們回到了家鄉,并且搬到了國家分配的寓所里去。老爺子從前資助些條件不佳的學生去國外念書,目光放遠為了擴張勢力,也想師夷長技以制夷。仲硯一直得了不少人脈幫助,正是老爺子遺留下來的一筆無價財富。因此他回北平做事的時候才那么容易重新定下來。
但是他始終沒能幫我找到養父母,卻找到了我在劉家的太監叔叔,劉山根。
他老人家待在我養父以前的房子里,不肯去好些的住處養老,只執意要在破房子里度過所剩的時間,所以我常常只能來來回回替他送飯。
我把養父母的養育之恩,回報到了對我來說比較陌生的老太監身上。他告訴我,辛亥以后太監逃得很多,他也想逃過,可一時仍無法面對多年未見的兄弟,感到無處可去,還是留在了宮里。
又到宣統皇帝一次大遣散太監,他險些也被遣走,不過最后靠了人脈關系才保住了長期的棲身之地,他最終在僅剩的大約兩百名奴才里,繼續服侍主子們。
到后來馮玉祥把宣統趕出紫禁城,他們這些太監宮女也不得不離開了。
等躲過了戰亂,他才開始找他兄弟的下落,打聽到了原來的房子這里,線索才徹底斷了,于是打算在兄弟曾經的家里長久住下。
他這生還牽掛的也就剩親兄弟了,以及兄弟的后代分支。
我只能遺憾地告訴他,沒能找到他們的下落,但我不講明自己不是劉家親生的,這樣叔叔才會安然些接受我的照顧。
他把養老錢都拿出來給我看,明說都是給我瑞祥爸爸存的,他在宮里受苦受難,想著我爸爸,都挨過來了。
現在他要把這筆財產也分給我。
因為給他養老的人必須得收,否則閻王爺不會收他,只當他是忘恩負義的陰陽人。我和他短暫接觸過后,已知道他是個很迷信的人,所以不敢過多的推辭。
我慚愧地收下他分給我的那部分錢,至于其他的大部分財產,他托我找到他的兄弟以后再留給整個劉家,倘若沒能找到,不管我是不是兒子,也是劉家目前唯一的傳承了,他認為我收下是理所應當的。至于還有一份,是他積攢的后事棺材本兒。
我對財產不那樣有興致,因為自小欲望壓抑過低,對物質竟有些索然無味,如今又生活得如魚得水,已不缺吃住了。平時也不知道錢該怎么花,只是給大家存著,以備不時之需。
而我總記掛的是叔叔說的受苦受難。
他講道,譬如他在主子跟前兒值班服侍,因為說話有鄉音,便被打過幾十大板,奴才若是打至杖斃也不是什么事兒,那次他身體不好險些病死了。
還有太監自己打嘴也是常事,有一次他把自己打得滿嘴是血,主子才放過他了。但宮女則不同,是不能打臉的,她們的臉是得受尊重的,宮女基本是旗人出生的,地位也比他們這種漢人太監高。下來在同為奴才的太監那里,又是奴才的奴才,得跟孫子似的服侍上級。
其實他不太愿意透露宮里的事,大多說一兩句敷衍我,解一些我的好奇心也就是了,至多只講自己遭受過的事,而不講其余嘴碎的秘聞。
因為常年被壓抑在規矩嚴苛的地方,他直到現在,也守著不談別人私事的規矩。
即使日日為他送飯,我從不覺得奔波,我甚至喜歡傾聽他講話,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樣,總期待著去聽人家講些秘聞怪事。
叔叔屬實是個清宮里遺留下來的老古董。
我同他也差不了多少,不過還是有區別的,他主要擔憂自己,我主要不想虧心。
那天仲硯的朋友送了外國牛肉來。
我見飯桌上的肉有些不尋常,幸而留心問了一句,知道是牛肉后一筷子也不動。
他們問我怎么不吃,我扒拉兩口飯,淳樸地說,牛是耕地的,我不吃。
知英幫仲硯解釋,這不是耕地的牛,是他朋友送的外國食用牛。
可是桌上除了仲硯動了幾筷子,知英吃不慣那味兒,向齡要留肚子去約會,便剩了許多牛肉下來。
知英怕浪費,給叔叔那盒子飯里添了很多牛肉進去。他們知道我在給劉家的叔叔養老,也同情底層太監這一生都在受苦,家里的食材總比往常豐富許多,每餐都有肉食,又怕叔叔牙口不好,肉都做得很容易咀嚼。
但是我那次送去飯菜后,叔叔自顧自也察覺不對勁兒,謹慎地問我,這是什么肉?
我回答食用牛肉以后,他老臉一沉,竟有些動氣地叫我端開,莫要害了他。他還慶幸地說,幸好他是見過牛肉的。
我以為他跟我一樣,因為不吃耕地牛,而不吃所有的牛。
其實他是做了太監才不吃牛肉,說是吃牛肉犯了大五葷。他認為即使出宮了,殿神料不準還看著他,吃牛肉會罰他蹭嘴,蹭得他嘴稀巴爛為止,比自己打巴掌還要可怕。
我納罕,殿神是什么?
他閉目養著神兒說,殿神是宮殿里的二品仙家,是神仙兒。我給他送飯來的期間,他是生著病的,我以為他病了胡言亂語。
他見我不當真,又有些動氣,再鄭重說上一遍。并且相信,他幾次險些沒命又活回來未嘗不是殿神在保佑他,所以為了給殿神報恩,他一輩子都得守規矩。
我為了緩和氣氛,連忙作十分好奇的態度問叔叔,那您見過嗎?
他搖搖頭說,倒是沒見過,但一定是有的,他的同僚就有幾個見過。而且后來有一個剛入宮的小太監年輕氣盛不相信,偷吃了牛肉,因此在臺階上被仙家施的法狠狠摔了嘴,嘴上的肉都缺了一小塊。這么一小摔開始后來竟沒命了——飯吃不好日漸消瘦,嘴傷反反復復不大好,年紀輕輕竟這么死了。
我心想這可能是仲硯講過的破傷風。
叔叔以前還怕擾了各路鬼神仙家,不管到哪兒,總是要虔誠提醒一下,才敢進屋去。包括他來劉家已衰敗的房子里尋人時,起先不知道已沒人住了,尋兄弟心切貿然進去,后來又退出來在門口給里面的鬼神認錯,誠懇道出自己可憐的身世以及尋親心切才如此冒昧。
他最后說的,貼近了我們外面的生活,我多少才體會到他對仙家鬼神的懼怕,如我小時候一樣深信不疑。母親以前說過,他們剛搬來的時候,沒有想到提醒屋里的東西,就這么住進去了,于是我的大姐福榮很快生病了,之后胡言亂語,噩夢連連,直到他們燒香燒紙錢后才好的。
我如今只是半信半疑,在接觸了新時代的文化后,更多的是相信仲硯的醫學。
叔叔精神好些時便會像父母以前一樣,坐在門檻上看著車水馬龍的街路,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并且一坐便是大半天。等我服侍叔叔吃好躺好,自己也靜坐在門檻上看著人煙稀少的附近,發呆回憶從前。
我給叔叔養老并不久,他很快也與世長辭了。
但我記得很清楚的是,他辭世前的一番哭訴,他講起把自己的命根子贖回來以后,在自己爸爸墳前哭跪打滾過了。倆兄弟因為他做太監而不往來,現在他把命贖回來了,請我見到自己的爸爸瑞祥后,一定要鄭重告訴一聲兒,就不要再瞧不起他了。
他直到死前也一直念著兄弟瑞祥的名字,還有他的爸爸和媽媽,希望下輩子繼續跟他們做親人,完成這輩子因為窮苦而造成的種種遺憾。
我看見一位垂死的顫顫巍巍的老人家,在最后以這樣童真的語氣,苦苦呼喚著,哥哥、爸爸和媽媽。
我的心一揪起來發痛,和他一樣地哭了,陪著他哭,也為自己哭。
人這一生完了不見得還有下輩子,輪回大半是用來寬慰人的,我想每個生命只有一次誕生的機會,遭受完了也就完了,可是它的形卻從不會結束。
而我的苦比下不足,比上有余,所以常常認為自己不得有太多情緒,再有那便是不知足。
為叔叔辦了一個體面的后事,不缺人辦理,更不用請人吃喪酒。我給叔叔養老送終,其實不大操心什么,只是累和忙,再操少許的心。
這是我親自送走的第二位老人家,同樣是我接觸得非常短暫的一位親人。
而我的姆媽,是在凄慘之中獨自去世的。
多年過去了,我總是在等,等戰后日本人從中國撤走,我以為終于等到了可以接姆媽回來的時期。
仲硯卻告訴我,她被高橋君帶去日本了。
我愿意信了,并且執意要去日本拜訪他們。
不善于撒謊的仲硯才告訴我,姆媽早已在幾年前還是逃不過被日寇殘害的事實。
幾年前,他在北平的朋友已向他打來一通電話,通知了她的死訊。一次她被高橋君賞給手下時,因為發瘋鬧得不愉快,而慘死了。
至于她死時是怎樣的慘狀,我從不忍心去深想,那只會使我良心無比煎熬,備受譴責。我只要一想到她的某種遭遇,那鋪天蓋地的畫面就會沖擊入腦,像寄生蟲的軀體開始無限繁衍,侵略我的血肉以及每一根細管,最終啃噬我、吞并我,榨干我的精神。
而高橋君始終是一位表面君子,可怕的事從來都是手下做,他常常很好的一副面孔。即使后來日軍退出中國的領地,他臨走前,仍對不幸過世的瘋子以禮相待,來到她墳前送了最后一束她喜愛的山茶花。
聽說他在日本有過一個妻子,曾經瘋過,死于自殺。
比起仲硯多年來獨自承擔愧疚與自責,一直認為自己無能無用,我這個親生女兒撇下她就這么走了,才是最自私無情的。
他安撫我,并不是的,你只是好像被一股大浪潮不留縫隙地推著往前走了,連回頭都是那么困難與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