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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這破敗的墓園中,圍在他墓前的,有從紐約來的幾個他以前廣告公司的同事,他們追憶著他當年的旺盛精力和獨特創意,告訴他女兒南希,與他共事是多么愉快;有駕車從“海星沙灘”趕來的老人,那是一個位于澤西海濱[1]的退休養老住宅區,他自二〇〇一年感恩節后就一直住在那里,來的老人都是他不久前才開設的美術班上的學員;有他兩個已經年屆中年的兒子蘭迪和隆尼,他們是他磕磕絆絆的第一次婚姻所生,主要由他們母親撫養長大,所以看不到他有什么優點,只知道他有多么差勁,他們來這里純粹是盡義務;有他的哥哥豪伊和嫂嫂,他們是前一天晚上從加州坐飛機趕來的;還有他三個前妻中的第二個,也就是南希的母親菲比,她高挑,消瘦,滿頭白發,右臂無力地耷拉著。南希問她想說點什么,她羞澀地搖搖頭,但接著就細聲說了起來,吐字有點含糊:“真是無法相信。我老是想起他在海灣里游泳的情景——就是這點,我就看著他在海灣里游泳。”然后,還有南希,是她一手安排了她父親的葬禮,并且打電話通知了現場出席的這些追悼者,這樣葬禮上就不至于只有她母親、她本人和他的兄嫂。只有一個出席者是不請自到的,一個身體壯實、長著一張樂呵呵的圓臉、頭發染紅的女人。她來到墓園,自我介紹名叫莫琳,是幾年前他心臟手術后照顧他的私人護士。豪伊記起了她,走上前去吻了她的面頰。

南希對眾人說:“讓我先給大家說說這墓園吧,因為我發現我父親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不但和我曾祖母一起葬在這墓園最初所在的幾畝地里,而且他還是一八八八年建造這個墓園的參與者呢。最早出資、建造這座墓園的聯合會是由散布在聯合縣、埃塞克斯縣[2]的猶太教徒和猶太人慈善組織的殯葬協會組成的。我曾祖父在伊麗莎白市開了一家旅館,專門招待新來的移民,他十分關心他們的生活狀況,而不只是當他們的房東。正因為此,他才和別人合伙買下墓園原先所在的這塊空地,他們一起把地面鏟平,種上植被;也正因為此,他被推選為墓園首任主席。當時他還頗為年輕,精力十分旺盛,墓園有一份文件闡明進入墓園的死者‘生前需恪守猶太宗法’,這份文件的落款處至今只有他一個人的簽名。顯而易見,如今單個的墓地、柵欄和門都得不到應有的維護。許多東西爛了,坍了,門銹了,鎖不見了,不少地方被破壞了。這一帶成了機場的末端,現在你們聽到的聲音就是幾英里外新澤西高速公路上源源不斷的車流聲。我當然首先想到我父親可能落葬的這片著實美麗的土地,這片他和我母親年輕時常常一起游泳的地方,這片他喜歡在海岸邊游泳的地方。雖然環顧四周,這幅破敗的景象真令我心碎——也許你們各位同樣如此,甚至可能會問,為什么我們聚集在這樣一個被歲月摧殘得如此傷痕累累的地方——因為我還是希望他能長眠在那些曾經愛他、生他、養他的人旁邊。我父親很愛他的父母,他們應該在一起。我不愿讓他孤零零地安葬在別處。”她沉默片刻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是一位面容溫和、三十五歲上下的女子,長相和她母親當年一樣秀氣,一望即知毫無威嚴的氣質,連勇敢也談不上,她像個十歲孩子般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她轉身面對靈柩,拾起一塊土,帶著年輕姑娘的那種茫然神態輕輕說:“好吧,就這樣結束吧。我們只能做這么多了,爸爸。”說著,把土塊放在棺材蓋上。接著她想起他個人恪守數十年的要堅忍的座右銘,開始哭泣。“現實無法重復,”她對他說,“當它來臨時就要一把抓住它。堅持你的立場,機會來臨時就抓住它。”

下一個把土塊放在棺材蓋上的是豪伊。他從小就崇拜豪伊,相應的,豪伊也待他十分友愛,耐心教他騎自行車、游泳,帶他參加所有豪伊自己都出類拔萃的運動。直到現在,憑豪伊的身子骨,他似乎還能帶著橄欖球奔過中線,他都已經七十七歲了。他從沒有因為什么病而住過醫院,一輩子健康得令他自己都得意洋洋,而他倆居然是同一樹干上長出的同胞枝芽。

因為動情,他的嗓音有些沙啞。他對妻子輕聲說:“我的小弟,就這么沒了。”然后他對每個人說:“看我能不能說好吧。現在讓我們說說這個人,說說我弟弟……”他頓了頓,整理一下思路,使發言有條理。他那種說話方式、那種高興的音調都與他弟弟像極了,菲比聽著就哭了,南希馬上扶住她的手臂。“他最后那幾年,”他注視著墳墓,說,“除了健康問題,還很孤獨——這同樣是個問題。我們隨時都會通電話,盡管去世前那段時間,不知為何,他不再主動和我聯系,他在高中就對繪畫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在廣告界干了一輩子,先是做美術指導,再晉升為創意總監,獲得了相當的成功。退休以后,他幾乎每一年、每一天都在畫。毫無疑問,我們要說的話,每個來這里憑吊親人的人都說過:他應該更長壽。真該活得更長久。”說到這里,他停頓片刻,臉上無奈、憂傷的神情變成了苦笑。“我上高中時,下午經常參加球隊訓練,他就接替我放學后幫父親跑腿的任務。他對自己才九歲就能干這樣的事而高興壞了,他喜歡把鉆石裝進信封放在兜里,跳上公交車去紐瓦克,在那里,父親雇用的鉆石鑲嵌師、切割師、拋光師,還有手表修理師,一個個在散布于弗萊林胡伊森大街上那些像鳥籠子一樣的作坊里干活。這差事令這孩子無比快活。我想,看著這些手藝人在那些狹小的空間里孤獨地工作,他肯定也萌生出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藝術的念頭。而且,我覺得當他眼眶里卡著放大鏡看鉆石的各個琢面,創造藝術的強烈愿望一定油然而生。”豪伊驟然發出一陣大笑,稍稍放松了一些因為發言而緊張的情緒,然后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哥哥。鉆石只會讓我產生賺錢的欲望。”接著他仿佛望著他們童年時代那陽光燦爛的窗子,繼續剛才因為這番評論而打斷的回憶。“父親每個月在《伊麗莎白日報》上打一次小廣告。趕上感恩節和圣誕節之間那段節日的旺季,他就每星期打一次。‘手表以舊換新大優惠’,他就這樣攢起了那些舊手表,扔在珠寶鐘表店后面的抽屜里——大部分破得連修都沒法修。我這個小弟弟卻可以一連幾個小時都坐在那里,轉著手表指針,聽聽它們還能不能嘀嗒走動,琢磨著每一個表面、每一個表殼像什么。小家伙整天搗鼓的就是這些事兒。換來的這一兩百塊舊表,整抽屜的舊表,加起來最多也就值十塊錢,可是在這個頭腦正開竅的小藝術家眼里,里屋這放手表的抽屜真是個藏寶箱。他常常從里面挑手表戴在手上——他永遠都戴著一只從抽屜里拿出來的手表,一只指針還能走動的手表。至于那些外表是他喜歡的、他想盡量修好的手表,他就瞎搗鼓一氣,但毫無起色——通常只會令手表壞得更徹底。不過,這還只是他親手干細致活的開始。我父親總是雇兩個高中剛畢業的女孩,十八九歲或者二十歲出頭,幫他站柜臺。她們都是親切、甜美的伊麗莎白市本地姑娘,舉止得體,身材勻稱,她們都是基督教徒,大都來自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移民家庭,父親、叔伯、兄弟都在勝家縫紉機廠、餅干公司或是碼頭上干活。他認為基督教家庭里出來的姑娘待人和氣,會令顧客感覺自在。如果顧客有請,姑娘們還會為他們試戴首飾,讓他們看看效果,我們運氣好的話,女顧客最后就掏錢買了。爸爸告訴過我們,女人看到漂亮姑娘戴著一件首飾,心里都會想,如果她自己戴上那件首飾,一定也會那么漂亮。碼頭上那些到店里來打算給女友買訂婚、結婚戒指的小伙子,有時候冒冒失失地握著營業員姑娘的手,仔細打量姑娘試戴的鉆戒。我弟弟也喜歡和這些姑娘泡在一起,早在明白其中道理之前他就對此樂此不疲了。他會在打烊時幫姑娘從櫥窗和玻璃柜臺下拿出展品。他喜歡幫她們干任何事情。他們把櫥窗和柜臺里的東西都拿走,只剩下最便宜的。就在關門前的那一刻,小家伙打開里屋的大保險箱,爸爸很放心地把密碼告訴了他。在他之前,這些活兒是我干的,當然,也像他一樣盡可能地離姑娘們近一些,特別是那一對叫哈麗埃特和梅的金發姐妹。多年來,來來去去換過許多姑娘,有哈麗埃特、梅、安瑪麗、簡,還有米拉、瑪麗、帕蒂,以及凱瑟琳和柯琳。每個姑娘都令這孩子著迷。大美人柯琳,剛過十一月就坐在里屋的工作臺前,和我的小弟弟一起在裝著店里特制產品目錄的信封上寫顧客郵寄地址,準備迎接節日銷售旺季的到來。到那時候,爸爸每星期有六個晚上都營業,人人都像狗一樣拼命干活。如果你給我弟弟一盒信封,他比誰都數得快,因為他的手指十分靈巧,數起信封都是五張一數。我觀察他,結果不言而喻,這正是他在干的:向柯琳炫耀他數信封的本事。能夠成為珠寶商可靠的兒子,這孩子干起任何事情都那么高興!沒錯兒,那正是我們父親最愛拿來表揚人的詞兒——‘可靠’。多年來,父親賣婚戒給伊麗莎白市的愛爾蘭人、德國人、斯洛伐克人、意大利人、波蘭人,反正大都是年輕勞工。有半數人買了戒指以后會邀請他帶全家參加婚禮。大家都喜歡他,他有幽默感,賣的東西也不貴,還樂意讓任何人賒賬,所以我們都去——先是去教堂,然后去參加熱鬧的慶祝活動。‘大蕭條’來了,戰爭來了,但我們還有婚禮;有營業員姑娘;有用信封包著價值數百元的鉆石放在方格紋口袋里、坐公共汽車去紐瓦克的旅行,每個信封上都有父親寫給鉆石鑲嵌師或切割師的要求;有五英尺高的莫斯利牌保險箱,我們每天晚上小心謹慎地將盛著珠寶的盤子放進去,第二天早晨取出來……所有這一切就是我弟弟這樣一個乖小孩生活的主要內容。”豪伊的視線又落在棺材上。“現在又怎么樣呢?”他問,“我覺得能記住多少是多少了。想啊想啊,要想起更多……可是為什么不記住呢?親朋好友之間再哭一加侖眼淚又怎么樣呢?父親去世的時候,弟弟問我會不會介意讓他保存父親的手表。那是一塊漢米爾頓牌手表,賓州蘭卡斯特產的,據專家也就是店主說,這是我國出產的最好的手表。隨便什么時候,只要有人買,父親無不向顧客保證他的選擇絕對沒錯。他會說:‘您瞧,我自己都戴這牌子。這是非常非常得寵的手表,漢米爾頓牌。據我所知,是最好的國產手表,絕對沒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手表每塊賣七十九元五角。那時候,隨便什么東西,打折后的價格零頭都是五角。漢米爾頓牌手表口碑非常好,以前是很上檔次的,我爸爸就很喜歡他那塊,所以弟弟說想要爸爸的手表,我別提有多高興了。他本來也可以要珠寶放大鏡和父親放鉆石的盒子,就是那個父親無論去哪里談生意都要放在大衣口袋里的破舊皮盒:里面有鑷子,小螺絲刀,用來量圓形寶石大小的尺寸工具,包零散鉆石用的、折起來的白紙。這些美麗、珍貴的小東西,他曾握在手中,放在心口,但我們決定還是讓放大鏡、鉆石盒子以及盒子里的所有東西,和他一起葬在墳中。他總是一只口袋裝放大鏡,另一只放香煙,所以我們把放大鏡放在他壽衣里。記得弟弟當時說:‘不管怎么樣,我們應該把它放在他的眼睛上啊。’悲痛就能讓人變成這樣。我們當時就是這樣不知所措。不知道還能做什么。無論對錯,除此以外我們好像無事可做。因為它們可不僅僅是他的東西——它們就是他本人……最后說說這塊漢米爾頓表吧,我父親的這塊老式漢米爾頓牌手表,這塊‘老’漢米爾頓,每天早晨你都要給它上發條,有時還得拔出發條弦調整指針位置……除了游泳,弟弟一天到晚戴著它。所以直到四十八小時之前,他才永遠地脫下了。動手術時他把手表遞給護士,讓她鎖在安全的地方,但他死在了手術臺上。今天上午在來墓園的車上,我侄女南希給我看她在表帶上新打的一個眼,現在,輪到她戴著這塊漢米爾頓看時間了。”

接下來是他的兩個兒子,這兩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有著烏黑光亮的頭發,深邃而富有表情的眼睛,同樣寬大的嘴巴性感而飽滿,活像他們的父親(和伯父)在他們這個年紀時候的模樣。他們相貌英俊,身體卻開始發福,似乎彼此親密無間,與那死去的父親卻又極其疏遠。弟弟隆尼首先走到墓前。但他一把抓起土塊,整個身子就開始搖晃顫抖,仿佛胃里劇烈翻騰就要嘔吐。他內心充滿對父親的某種情緒,這情緒不是敵對,而是敵對感使他難以釋懷。他張開嘴巴,除了大口大口顯得奇怪的喘氣,什么都沒有吐出來。這令人覺得,無論怎樣控制情緒,他似乎永遠也走不出來。眼見他情況不妙,哥哥蘭迪——那個性格更為果斷的兒子,對他積怨也更深的兒子——立刻上前來幫他。他一把從弟弟手里抓過土塊,代表他們倆,扔到棺材上。發了言,他就完事了。“安息吧,爸爸。”蘭迪說,聲音中竟絲毫沒有親切、悲痛、摯愛、失落的意味。

最后一個走近棺材的是他的私人護士莫琳,一望即知她是個勇敢頑強的人,見多了生生死死。當她帶著笑,讓土塊慢慢滑過半收攏的手掌,落到棺材上,那姿勢看來就像性愛的前戲。顯然,對這個人,她曾經很動心。

葬禮到此結束。沒什么特別之處。他們都已說過必須說的話了嗎?不,他們沒有說,當然,他們都發了言。那天在這個州,上上下下有五百個像他這樣的葬禮,常規的,普通的,與其中任何一個相比,他的葬禮并沒有多少值得留意之處,除了他兩個兒子在墓前那令人捉摸不透的三十秒鐘,還有豪伊用那么詳盡的細節,讓大家重新看到一個仿佛在死亡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的純真世界,看到永駐于他們父親創造的伊甸園中的生活,看到一個十五英尺寬、四十英尺長、裝扮成老式珠寶店模樣的天堂。但另一方面,葬禮的普通也是最令人痛苦的,令人再次想到吞噬一切的死亡現實。

幾分鐘的工夫,每個人都走了——疲憊地含淚走了,結束我們這種生物最不喜歡的活動——把他留在身后。當然,任何人死的時候,總有許多人深感悲痛,也總有人無動于衷,或者覺得松了口氣,或者出于種種原因,心頭著實高興。

雖然從十年前的上一次離婚以來,他已漸漸習慣一切靠自己的單身生活,但手術前的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還是竭力回憶每一個曾在病房里等待他從麻醉劑的藥性中清醒過來的女人,甚至想起其中那個最幫不上忙的女人——他最后一任妻子。有她在身邊,他心臟搭橋手術后的調養就不是什么好事兒。帶來美好記憶的,是那個帶著親切的職業精神跟他從醫院回到家的私人護士。她滿懷熱情、全身心投入地照顧他,使他逐漸康復,還在他恢復旺盛的性能力后,背著他妻子,長期與他保持私情。莫琳。莫琳·拉扎克。他到處打電話找莫琳。他希望這次出院回家,如果還需要人照顧,她能回來當他的私人護士。但是,都過去十六年了,醫院護士處已經和她失去聯系。現在她應該四十八歲了,很可能已經結婚生子,昔日窈窕、活潑的年輕女子,已成身材粗壯的中年婦女。與此同時,他為了保持自己無懈可擊的男人本色所作的努力,也以失敗告終;歲月已將他的身體變成一座倉庫,存放著各種防止他衰竭的人造器官。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要費這么多力氣和花招,來驅散死亡帶給他的心理陰影。

過了一輩子,他還記得一九四二年秋天媽媽帶他去醫院做疝氣手術路上的情景,那次乘公共汽車不到十分鐘的經歷。通常,如果他和媽媽外出,總是坐家里的車,由爸爸開車。可那次,公共汽車上只有他和媽媽兩個人,他們去的醫院也正是他出生的地方。她令他暫時忘卻了恐懼,有勇氣面對手術。更小的時候,他曾在這家醫院摘除扁桃腺,后來就再沒回來過。現在他要在這里待四天四夜。他九歲了,是個懂事的孩子,還沒出現什么值得注意的成長問題,但是在公共汽車上,他覺得自己變小了,需要依偎在媽媽身邊,而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不需要再這樣。

他哥哥念高中一年級,正在上課,爸爸早在他和媽媽動身去醫院前就開車上班去了。媽媽的大腿上放著一只小旅行包。里面有牙刷、睡衣、浴袍、拖鞋,還有幾本他帶著要讀的書。書名他至今仍記得。醫院位于當地圖書館分館的拐角附近,所以要是他把帶去醫院的書讀完,媽媽還可以幫他補充新的讀物。出院以后,他還得在家里休養一個星期才能上學,對于因此而落下的課,他比臉上蓋麻醉面罩還要焦急,他知道他們要往他臉上蓋面罩讓他麻醉。在四十年代初,醫院還不允許孩子的父母在醫院里陪夜,所以他得在媽媽、爸爸和哥哥都不在身邊的情況下獨自睡覺。對此他也很焦急。

他媽媽談吐得體,彬彬有禮,他和媽媽乘電梯去手術樓層的兒童病房,一路上碰到的掛號處給他登記的女士、護士處的護士,都像他媽媽一樣有風度。媽媽提著他的旅行包,因為在他治好疝氣、完全康復之前,他不能拿任何東西,即使旅行包很小。幾個月前他發現自己的腹股溝腫脹,他誰也沒告訴,只想自己用手指把腫塊按下去,以為這樣可以沒事,而渾然不知疝氣到底是什么,離生殖器這么近的位置腫起來會有什么嚴重后果。

那時候,如果家長不想讓孩子做手術,或者沒錢做手術,醫生還可以讓孩子穿金屬骨架的圍腰。他就知道學校里有個男孩穿著這樣的圍腰,他不把自己長腫塊的事情說出來的一個原因,就是害怕自己也要穿這種圍腰,在體育課換短褲的時候被其他孩子看到。

最后他還是向父母坦白了。父親馬上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迅速給他做了檢查、診斷,跟他父親談了幾分鐘,最后決定讓他做手術。每件事情都以驚人的速度飛快進行著,醫生——也就是當年將他接生到這個世間的那位醫生——向他保證會沒事,還拿他們倆都愛看的晚報連載漫畫《李爾·阿伯納》跟他說笑。

據他父母說,這位史密斯醫生是本市最好的外科大夫。史密斯醫生本名索利·斯莫洛維茨,跟這孩子的父親一樣,也是窮移民家的兒子,在貧民窟長大。

手術排在明天上午做,可他進醫院不到一小時,就已經躺在病床上了——當時的病人都得這樣。

鄰床的是一個剛做完胃部手術的男孩,還不能下床走路。這孩子的母親坐在床邊,握著兒子的一只手。孩子他爸下班后來看兒子時,跟妻子是用意第緒語交談的,這令他覺得他們不想在兒子面前用所有人都聽得懂的英語講話,是過于擔心了。他以前只在一個地方聽過別人說意第緒語,就是在珠寶店里,有些戰爭難民來店里找沙夫豪森手表,這個牌子的手表很難找,他父親會到處打電話,盡量幫他們問哪兒有賣——“沙夫豪森——我要一塊沙夫豪森。”這就是他們的英語程度。當然,那些每個月從紐約來伊麗莎白一兩趟的哈西德教派[3]猶太人,也幾乎只說意第緒語;他們來為店里的鉆石補貨——因為對他父親來說,要在自己的保險箱里大量備貨,成本未免太高。戰前在美國,哈西德教派的鉆石商人要比戰后少得多,但他父親從一開始就更喜歡和他們做生意,而不是跟大的鉆石行。來得最多的鉆石商,是一個年紀較大、頭戴一頂大黑帽、身穿黑長袍的人——這種衣服你在伊麗莎白的街上根本看不到有人穿,連猶太人都不穿——他只花了幾年時間,就舉家從華沙到安特衛普再到紐約,完成了移民路線。他蓄著胡子和鬢發,把放鉆石的腰包藏在帶流蘇的貼身內衣里,這里頭的宗教意義就令我們這位剛開始萌生世俗念頭的主人公想不通了——事實上,他覺得這似乎很可笑——盡管他父親解釋了為什么哈西德教派信徒還跟兩百年前在故國的祖先穿著一樣,還保持著差不多的生活方式;不過,他還是向他父親一遍又一遍地說,他們現在是在美國,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想剃胡子就剃,愛怎么著就怎么著。這鉆石商有七個兒子,其中一個結婚的時候,他邀請他們全家到布魯克林參加婚禮。所有男人蓄著胡子,所有女人戴著假發,男女坐在猶太會堂的兩邊,被一堵墻隔開——連婚禮后的跳舞都不在一起,婚禮過程中的每樁事情,他和豪伊都討厭。這鉆石商來店里的時候,總是脫下長袍,但仍戴著帽子,跟他父親兩人坐在柜臺后面用意第緒語愉快地聊天。他父親的父母,也就是他的祖父母,移民后在家里仍然跟在美國出生的孩子們說意第緒語,一直到死。不過一到看鉆石的時間,這兩個人就挪到里屋,那里有保險箱、工作臺和棕色漆布地板,還有那扇你即使從里面使勁搭上閂也永遠關不嚴實的門后邊空間逼仄的廁所和小臺盆。他父親總是當面付支票。

豪伊幫他父親一起關門下班——用穿過櫥窗的扣鎖關上柵欄門,打開防盜報警器,把鎖都扔在前門——然后他父親就出現在小兒子的病房里,擁抱他。

這時,史密斯醫生來做自我介紹了。這位外科大夫穿著一套正式的西裝,沒穿白大褂。他父親一看到他進屋就站起身。“史密斯醫生來了!”他叫道。

“這位就是我的病人吧,”史密斯醫生說,“好啦,”說著來到床邊,一手緊緊握著他肩膀,對他說,“我們明天就把疝氣給治了,你會活蹦亂跳像變了個人似的。橄欖球你愛打什么位置?”他問。

“邊鋒。”

“哦,那你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去打邊鋒了。你以后可以打任何位置。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我再來看你。”

他父親大著膽子跟這位名醫開玩笑,說:“您今晚也好好睡一覺吧。”

晚飯送來了,他母親和父親都坐著跟他說話,好像在家里似的。他們輕聲說話,以免打攪那個生病的孩子和他的家長——他們現在沉默著,那位母親還坐在床邊,父親則不停地在床腳踱步,走到外面的走廊里又走回來。有父母在場,那孩子沒怎么動。

晚上八點差五分的時候,一名護士把腦袋探進病房宣布探視時間結束。那個孩子的父母又用意第緒語交談了幾句,然后,母親在孩子額頭親了好幾下,兩人走出病房。淚水順著那父親的臉頰流下來。

接著,他自己的父母也走了,回家在廚房里跟他哥哥吃推遲的晚飯,沒有他在場。臨走前母親吻了他,又緊緊抱著他。“你能行,兒子,”父親說著,也湊近身子親他,“就好比我派你坐公共汽車跑腿,或者在店里派你活兒干。不管干什么,你從來都不會讓我失望。可靠——我兩個可靠的孩子!一想到孩子,我激動得連衣服扣子都快繃開了呢。你們干起活來總是像我們從小教導你們的那樣一絲不茍,認真、努力。拿著名貴的珠寶來回跑紐瓦克,口袋里裝著二十五分、五十分的鉆石,小小年紀一點也不露怯。活脫脫就像你在呱呱脆爆米花里面發現什么雜物。嗯,如果那種活兒你能勝任,那么這活兒也不在話下。對你來說這只是換一種工作。干這活兒,完成任務,明天一切就都結束了。鈴聲響了,上場揮拳吧。好嗎?”

“好。”男孩說。

“明天上午我來看你的時候,史密斯醫生會辦妥的,這事兒就完了。”

“好。”

“我兩個兒子真棒!”

接著他們就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和鄰床的男孩。他伸手去夠他母親放在床頭柜上的一疊書,開始讀《瑞士人羅賓遜一家》,又試著讀《金銀島》,再是《吉姆爺》。接著,他把手伸到床單下摸摸自己的疝氣。腫塊沒了。根據已有的經驗,他知道這疝氣塊會有幾天暫時退下去,不過他相信這回是往好里退,不用動手術就能好。一位護士來給他量體溫的時候,他不知道如何跟她說他的疝氣消失了,應該把他父母叫來帶他回家。她用贊許的眼光看著他帶來的書,告訴他可以下床去洗手間,不然也可以舒舒服服地看書,直到她回來關燈。她對那個男孩只字不提,他相信這男孩要死了。

他起初毫無睡意,因為他要等著看男孩的死,接著還睡不著,是因為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剛過去的夏天被沖上海灘的溺水者尸體。那是被德國潛艇魚雷擊沉的油輪上的水手。海岸警衛隊的巡邏艇在離他們住的那棟房子僅隔一個街區遠的沙灘邊,發現了這具油污中的尸體和船上貨物的殘片。每年夏天,他們一家四口就在那棟房子里租一套房間住一個月。大多數日子海水很清澈,他不用擔心踏進淺淺的海浪時,光溜溜的大腿會碰著溺水者的尸體。可是當他走過沙灘,沉沒的油輪泄漏的原油把沙子結成塊,粘在他腳底上,他害怕自己會一腳踩在一具尸體上,或是希特勒派來的、剛剛登岸的破壞分子身上。海岸警衛隊隊員佩著步槍、沖鋒槍,(通常)還牽著警犬,在幾十英里無人的海岸線上日夜巡邏,防備破壞分子登陸。但還是有些人乘其不備,在當地納粹支持者的接應下溜了進來,正是通過他們在船與岸之間的情報聯絡,引導德國潛艇潛入東海岸的航道,在美國參戰以后在新澤西海域擊沉了多艘船只。戰爭的距離比大多數人想象的更近,因而恐怖也近在咫尺。他父親告訴大家新澤西海域是整個美國海岸線上“最倒霉的輪船墓地”,而現在,在醫院里,他無法讓“墓地”這個詞停止折磨他,也無法從腦海中將他和哥哥在木板路上看到的、海岸警衛隊在幾英寸淺水中撈出的浮尸形象抹去。

睡著以后,他不知何時聽到房間里有點吵鬧,醒過來看到兩張床之間拉起了一道簾子,擋住他看到另一張床,醫生和護士在那邊忙碌——他能看見他們移動的身影,聽到他們輕聲耳語。有名護士翻過簾子,發現他醒了,就來到他床前柔聲說:“繼續睡覺吧。明天你可不輕松。”“出了什么事?”他問。“沒什么,”她說,“我們在給他換繃帶。閉上眼睛睡吧。”

第二天一早他就醒了,等著動手術,他母親已經來了,站在床腳邊沖他微笑。

“早上好,親愛的。我勇敢的孩子感覺怎么樣?”

他轉頭打量鄰床,發現床單已經被拿走了。那光禿禿的、包床墊的條紋棉布和兩個沒有枕套、疊在空床當中的枕芯已經說明了一切。

“那男孩死了。”他說。他這么小就住院夠讓人印象深刻了,在這個年紀見證死亡卻讓他更難忘。第一個忘不了的是那具浮尸,第二個就是這個男孩。昨晚他醒來看著簾子后面移動的身影,忍不住想,這些醫生在殺害他。

“親愛的,我相信他是轉移到其他病房去了。他得轉到樓下那一層。”

正在這時,兩個護工出現了,來帶他去手術室。其中一人讓他先上洗手間,他首先就把洗手間的門關上,看看疝氣是不是真的沒了。可是那兒又腫起來了。這下,手術是逃不掉的了。

他母親只能跟著他的輪床送到電梯口,他將由此進入手術室。護工將他的輪床推進電梯間,然后下降,停下,開門正對著一條奇丑無比的走廊,通往手術室。史密斯大夫穿著手術長大褂、戴著白口罩,這副形象把他徹底改變了——甚至可能不是史密斯醫生。他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可能不是貧困的移民斯莫洛維茨家的兒子,是他父親一無所知的人,是沒人認識的人,只是踱進手術室拿起一把手術刀的人。在這個恐怖時刻,他們把麻醉面罩蓋在他臉上,像是要悶死他似的,他還可以發誓,那個外科大夫,無論是哪位,輕輕說了一句:“現在我要把你變成小姑娘啦。”

度了一個月假,回到家沒幾天,他開始感到不適。這次度假就跟戰前他們全家到澤西海濱度假一樣開心。他和那個已經相好兩年的情人在瑪莎葡萄園島[4]租了一幢緊挨著馬路、似乎搖搖欲墜的半裝修房子,度過了整個八月。他們之前從來不敢,也沒有機會天天廝守在一起過上一整段日子。這回的同居是一次充滿快樂的成功試驗,是整天游泳、遠足、身心松弛地做愛的美妙一月。他們曾游過一個海灣,躺在別人視線之外、蜿蜒的沙丘中,在大太陽底下野合,然后再起身迅速穿上泳衣,游回沙灘,翻石頭撿大把的貽貝,裝在盛滿海水的桶里帶回家做晚飯。

惟一讓他不安的時刻在晚上他們沿著沙灘一起散步時來臨。幽暗的大海伴隨著如雷的轟鳴聲翻滾,繁星滿天,這令菲比興高采烈,卻讓他感到恐懼。繁星分明是在告訴他,他難逃一死,大海的轟鳴近在咫尺——還有海水的狂暴下那最黑暗的噩夢,令他想逃離人終將湮滅的威脅,回到那溫馨、明亮、尚未裝修好的房子。朝鮮戰爭后他在海軍英勇服役時也曾面對浩瀚的大海與無垠的夜空,但感受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從未想到過喪鐘。他不明白怎么會有這種恐懼,但還得竭力不讓菲比看出這種心理。今非昔比,現在他可以說自己是生活的主人,為什么還要懷疑人生?為什么他一邊冷靜、誠懇地想著自己未來更充實的人生,一邊卻要想象自己身處湮滅的邊緣?但每次他們在夜空下沿著沙灘散步,他都會這樣。無論怎么看,他既不招搖,沒有變丑,也不走極端,那他為什么在這個年紀,要被死亡的想法困擾呢?他通情達理,待人和氣,是個親切、溫和、勤奮的人,熟悉他的人可能都會這么認為,當然,被他拋棄的妻子和兩個兒子除外,這可以理解。當他最終放棄一段失敗的婚姻,到別處去尋找他所渴求的那種男女溫存時,他們不可能報以同樣的通情達理。

他相信,大多數人都曾認為他很落伍。年輕時他就認為自己很落伍,他是那么規規矩矩,那么缺乏闖勁,從美術學院畢業后沒有由著自己性子畫畫,隨便靠什么古怪工作賺錢養活自己——他曾這樣暗暗地憧憬,可是他太乖了,是個好兒子,于是他遵從父母的意愿,結婚,生子,進入廣告業過安穩日子。他從未想過自己可以不僅僅當一個凡人、一個為了維持一段天長地久的婚姻而付出一切的人。他正是懷著這樣的期望結了婚。然而相反,婚姻成了牢獄,于是,經過多少次在工作時、在夜深難眠時曲折復雜的思索之后,他開始痛苦而不懈地找尋自己的出路。難道凡人就不會這樣做嗎?難道凡人們每天都不會這樣做嗎?與他妻子對所有人說的情況相反,他并不渴望那種為所欲為、無所不為的放縱的自由。遠非如此。他是在憎惡自己所擁有的同時,渴望一種穩定的狀態。他不是那種希望同時過兩種生活的人。無論順從父母意愿帶來的是限制還是安逸,他都認了。他想要的,僅僅是掃除頭腦中婚姻沖突的恥辱所滋生的丑惡念頭。他并不要求與眾不同。那只會遭受責難、批評,不被理解。他說服自己,為了避免精神分裂地過半輩子,無論他的所作所為使兩個無辜的孩子失去什么,作為一個凡人,他最終都可以獲得原諒。

令人恐懼的遭遇死亡?我現在才三十四歲!他對自己說,等你到七十五歲的時候,再擔心這個問題吧!遙遠的未來有的是時間讓你對那個終極大限生發痛苦和憂愁!

但是,和菲比一回到曼哈頓(他們彼此住的公寓相隔三十多個街區),他就莫名其妙地犯病了,沒有食欲,渾身乏力,還整天惡心,每走一個街區都會感到虛弱、犯暈。

醫生查不出他有什么毛病。離婚后他就開始咨詢心理分析師。分析師將他的狀態歸因于他妒忌同為美術指導的同事剛在廣告公司晉升為副總裁。

“這令你難受。”分析師說。

他說這位同事比他年長十二歲,是非常大度的合作者,他但愿他更好,但分析師不停地說被他掩藏起來的“深層的妒忌心理”是他感到不適的原因,后來的情況證明這一觀點不對,可這位分析師對自己的錯誤判斷似乎泰然自若。

隨后的幾星期,他去看了好幾次醫生,往年他一般每幾年才為了什么小毛病去找他。但現在,他的體重在下降,惡心也愈發嚴重。他從未感覺這么糟糕,比離婚那陣子還要糟:當初他離開塞西莉婭和兩個孩子,隨之而來的是為離婚條件而鬧法律糾紛,在法庭上他因為和廣告公司新來的文案菲比(原告把她也召到法庭站在證人席上——她委屈、憔悴,似乎覺得自己是在指控薩德侯爵——作為他“數不清的女朋友中的第三十七號”,而事實上,原告把眼光放得太長遠了一點,菲比只是第二號)有染而被塞西莉婭的律師概括為“出名的花花公子”。至少那時候還可以為他的悲慘狀況找到一個具體的原因。可現在,他一夜之間從一個身體棒極的人莫名其妙地成了有病的人。

一個月過去了。他無法集中精力工作,他停止了晨泳,連食物都不敢看。一個星期五下午,他早早下了班,在沒有預約、連電話都沒有打的情況下叫了出租車直奔醫生辦公室。他只給菲比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他要干什么。

“讓我住院吧,”他對醫生說,“我覺得快要死了。”

醫生幫他做了安排。他到醫院時,菲比已經在醫院咨詢臺旁等他。到五點鐘他被帶進一個房間,快到七點,一個高大、黝黑、英俊的中年男子穿著無尾禮服走進來,自我介紹是他的內科醫生請來給他看看的外科大夫。他正要趕去參加某個正式活動,去之前想順便過來迅速檢查一下。他的手重重地按在他右腹股溝上。和他定期看的內科醫生不同,這位外科醫生不斷地按,令他疼痛難耐,按得他感到快吐了。醫生問:“你以前胃疼過嗎?”“沒有。”他說。“那好,是闌尾炎。你要動手術。”“什么時候?”“現在。”

接著他在手術室里見到了這位醫生。他已經把晚禮服脫掉,換上了手術服。“你把我從一個乏味的晚宴中救了出來。”醫生說。

他第二天上午才醒來。床頭站著菲比,還有他表情凝重的父母。是菲比打電話通知了他們(他們還不認識她,除了聽塞西莉婭惡毒的詆毀,聽她滔滔不絕的電話傾訴,結尾總是:“我真同情這個代替我的小姑娘瑪菲特[5]——老實說我真同情這令人作嘔的貴格派小娼婦!”),他們馬上驅車從新澤西趕來。他盡力辨識身邊的人,看到一個男護士似乎在笨手笨腳地往他鼻子里插什么管子,或許是在試圖把它拔出來。他說了第一句話——“別折騰了!”——接著又失去了知覺。

等到他醒來,他父母正坐在椅子上,仍是一副受了折磨、疲憊不堪的樣子。

菲比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他的手。她面色蒼白,還挺年輕,柔弱的外表掩藏著沉著與堅定。她絲毫不顯得害怕,聲音也很鎮定。

菲比對身體的痛楚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有嚴重的頭痛病,二十多歲時還不當一回事兒,等到三十多歲頭痛越來越有規律、越來越頻繁時,她才意識到是偏頭痛。所幸她發作時還能睡著,但是一睜開眼,一恢復知覺,疼痛就來了——腦袋一邊奇痛無比,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擠壓她的臉部、下巴,眼窩后面有一只腳在踩她的眼球。偏頭痛發作時,即使閉上眼睛還是會看到螺旋形的光、亮斑在眼前旋轉,進而就覺得失去了方向感,頭昏眼花、疼痛、惡心、想嘔吐。“好像你根本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后來對他說,“我身體一點都沒什么,就是頭疼得厲害。”他能盡力為她做的,就是把她吐在大湯鍋里的東西倒掉,在盥洗室把鍋子洗干凈,然后踮起腳尖回到臥室,把它放在床頭,以備她下次嘔吐之用。在偏頭痛持續的一兩天里,她待在不透光的房間里,身邊不能有旁人,哪怕拉好的窗簾下漏進來一點點光線她都受不了。吃藥也沒用。任何藥對她都不起作用。一發作就停不下來。

“我怎么了?”他問她。

“闌尾穿孔。你已經發作一段時間了。”

“嚴重嗎?”他虛弱地問。

“腹膜炎癥很厲害。傷口上有許多膿。他們在排膿。你服了大劑量的抗生素。會好的,我們還要像上次那樣游海灣。”

真是難以相信。記得一九四三年,他父親因為未確診的闌尾炎和嚴重腹膜炎,病得快要死了。當時他四十二歲,有兩個孩子,放下生意在醫院里待了三十六天。回到家,他虛弱得連到他們家公寓的那一小段樓梯都幾乎爬不上去,后來還是在妻子的攙扶下才從門口走到臥室。他一屁股坐在床沿,第一次當著孩子的面,忍不住哭了。十一年前,他最小的弟弟山米——八個孩子中最受寵的一個——在工程學院讀三年級時由于急性闌尾炎而喪命。當時他十九歲,十六歲進了大學,理想是當一名航空工程師。他們家八個孩子,只有三個上到了高中,山米是頭一個,也是惟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他的朋友都是鄰里最聰明的孩子,也都是猶太移民的孩子,他們定期在彼此家中下象棋,熱烈討論政治和哲學問題。他是他們的頭兒,是田徑隊的短跑運動員,也是性格開朗的數學天才。當他父親在臥室里掉眼淚的時候,口里帶著拖腔念叨的正是山米的名字。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當年依靠他供養的家庭。

先是山米叔叔,再是他父親,現在輪到他——他是第三個闌尾穿孔、腹膜發炎而病倒的。接下來的兩天中,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知道究竟會遭到山米那樣的命運,還是像他父親那樣康復。

他哥哥第二天就從加利福尼亞搭飛機趕來了。他睜開眼就看到哥哥親切地站在床邊,從容,自信,樂呵呵的,這對他很重要,他想,豪伊在這兒,我可不能死。豪伊彎下腰親了他的額頭,當他一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病人的手,時間就停止了,“現在”消失了,他回到了童年,變回一個小男孩,在跟他鄰床而睡的哥哥寬容的保護下不用為什么事情擔驚受怕。

豪伊待了四天。在這四天里,他有時候飛往馬尼拉、新加坡、吉隆坡,然后再回來。他在高盛公司以收賬員起步,很快就從信息傳遞員上升成為貨幣交易柜臺的頂級好手,并開始自己投資股票。最后他的工作就是幫許多跨國公司和外國企業如法國的葡萄酒莊、西德的相機生產商、日本的汽車公司等,把法郎、德國馬克和日元套匯變為美元。他經常出差去見客戶,并且繼續向他看中的公司投資,到三十二歲,他已經賺到了第一個一百萬美元。

把父母送回家休息后,豪伊再回來,和菲比一起,陪伴他度過最難熬的那段時間,然后準備等醫生確認危險期已過,就馬上沖出去辦事。最后一天上午,豪伊平靜地對他說:“這回你可碰到好姑娘了,別再搞砸了,別讓她走了哦。”

他懷著轉危為安的喜悅,心想,這世上還有人對生命的熱愛能像豪伊這樣富有感染力嗎?還會有比我更幸運的弟弟嗎?

他在醫院里待了三十天。護士大都是溫柔和氣、盡心盡力的姑娘,帶有愛爾蘭口音,她們進來巡視他的時候,似乎永遠都有時間閑聊一會兒。菲比每天下班后就徑直過來,在病房里吃晚飯;他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她,現在他會多么潦倒、虛弱,又該如何面對如此怪異的病癥呢?他哥哥根本不用提醒要珍惜她;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堅定地要和一個人長相廝守。

十月的幾個星期流逝而去,他可以看到窗外的樹葉漸漸變黃,大夫回來的時候,他問大夫:“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我想念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大夫靜靜地聽著,然后,帶著微笑,說:“難道你還沒明白嗎?你差點什么都不用想念了。”

二十二年過去了。二十二年實實在在的健康和因為健康而產生的無窮自信——二十二年不用與疾病和相應而來的災難為敵。當他和菲比在星空下的瑪莎葡萄園島上散步,他安慰自己,要到七十五歲時才需要擔心湮滅的問題。

曾經有一個多月時間,他幾乎每天下班后開車去新澤西看望垂死的父親,結果,一九八九年八月的一個傍晚,他在城市運動俱樂部的游泳池里突然感到呼吸非常困難。大約半小時前他剛從澤西回來,決定先來快游幾圈恢復一下身體平衡再回家。通常他都是每天一早來俱樂部游一英里。他極少喝酒,從不吸煙,還保持著五七年從海軍退伍回家、剛開始在廣告業工作時的體重。闌尾炎和腹膜炎的折磨讓他知道,他和任何人一樣都可能生大病,但是他這樣一輩子保持健康生活方式的人,最后居然要準備接受心臟手術,這好像很荒謬。事情完全不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第一圈他都沒法游完就必須靠到泳池邊,因為透不過氣。他爬上去坐在池邊,雙腿放在水中,力圖鎮定下來。他想,透不過氣肯定是因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病情在短短幾天內惡化。可事實是他的病情在惡化,第二天上午他去看醫生,心電圖上有明顯異樣,顯示出冠狀動脈主干嚴重阻塞。當天他就躺在了曼哈頓一家醫院心臟重癥室的病床上,因為醫生給他拍了一張血管造影照片,斷定必須動手術。他鼻子里插著輸氧管,無數導管把他和床后的心臟監測儀接在一起。惟一的問題是該馬上手術還是等到明天上午。眼下已近晚上八點,還得等待醫生決定。然而,不知是晚上什么時候,他被吵醒,發現醫生、護士圍著他的病床,這場景就像他九歲那年在醫院,鄰床那個男孩一樣。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活著,而那個男孩死了——現在,他成了那個男孩。

某種藥劑正通過靜脈注射進入他的體內,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們正在努力化解危機。他聽不清他們在相互咕噥些什么,接下來他肯定睡著了,因為等到他恢復知覺,已經是早晨,護士正把他連同鋪蓋卷著移到擔架床上,送他去手術室。

此時,他妻子——他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妻子——一點都不像菲比,簡直就是緊急狀況下的危害之源。在這動手術的早晨,她實在無法給他以信心;她一邊跟著擔架床走一邊絞著雙手哭哭啼啼,終于忍不住喊出聲:“我怎么辦?”

她還年輕,沒經歷過什么事,也許她原意是別的什么,可照他理解,她的意思是萬一他沒能活著出來,她該怎么辦。“一件一件來,”他對她說,“首先讓我死。接著我就會幫你振作起來。”

手術持續了七個小時。大部分時間他都連著一臺心肺機,抽吸他的血液,代替他呼吸。醫生移植了五塊組織,手術給他留下胸口中間向下的一道長疤,還有一道從腹股溝直到右腳踝——他們就是從這條腿上摘除了阻塞的血管,植入新組織。

他在加護病房恢復知覺的時候,發現咽喉下有一根管子,令他感覺快被梗死了。這個位置裝著這玩意兒真可怕,可他又沒法跟護士交流這個問題,她正告訴他這里是什么地方,他發生了什么事。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覺。再醒來時,管子還在,還是讓他幾乎梗死,不過現在有個護士解釋說,只要醫生認定他可以自行呼吸,這管子就馬上拿掉。接著眼前出現的是他年輕妻子的臉,歡迎他回到生者的世界,可以繼續照顧她。

他去醫院的時候只留給她一個任務:去看看停在街上的車子有沒有被拖到一個街區之外的公共停車庫里去。結果證明這是個她疲于應付的任務,后來他得知,她還是找了他的一個朋友幫忙才解決了這件事。他沒有意識到他的心臟科醫生對醫務之外的事情觀察力也很強,等到他在醫院里的康復期過半,醫生來看他,說如果他回家以后是由他妻子負責照顧,那他就不能出院。“除非不得已,我可不喜歡說這種話,她跟我也不相干。不過她來探視的時候我就觀察她。這個女人在與不在沒多少區別。沒別的,我得保護病人。”

這段時間,豪伊來了,從歐洲飛回來。他去歐洲既為了生意,也為了打馬球。他現在會滑雪,會雙向飛碟射擊,會打水球,還會騎上馬駒打馬球,通過這些上流社會的流行運動而掌握品位的鑒賞力。很久以前,他在伊麗莎白市那所招收中低收入中產階層子弟的高中念書,和那些出身于愛爾蘭天主教和意大利家庭的、父親在港口碼頭上干活的孩子一起,秋天打橄欖球,春天練撐竿跳,與此同時,他始終保持優異成績,高中畢業后努力申請到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獎學金,然后到沃頓商學院讀工商管理碩士。雖然父親在新澤西州的醫院病得快死了,弟弟在紐約的醫院動完心臟手術尚在康復中,雖然他這個星期就是在這張病床與那張病床之間奔波,豪伊的精力卻絲毫不減,鼓舞人心的本事同樣不減。三十歲的健康妻子果真沒有能力給予五十六歲的生病丈夫的照顧,豪伊欣然取而代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是豪伊提議雇兩個私人值班護士——白天班的莫琳·拉扎克和夜班的奧麗芙·帕洛特——取代那個最終被他稱為“超級沒用的封面女郎”的女人,并且,他不顧弟弟的反對,堅持要自掏腰包付這筆費用。“你病得差點沒命,去地獄轉了一圈吶,”豪伊說,“只要有我在,就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情干擾你的康復。這只是保證你快快好起來的禮物嘛。”她們正一起站在病房門口。豪伊伸出肌肉鼓鼓的胳膊繞著弟弟的肩膀說。盡管他本意是故作輕松地擺出一副完全能控制情緒的樣子,但是當他說“失去媽媽和爸爸,我只能接受。但我決不接受失去你”時,他的臉——跟他弟弟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卻難以掩飾感情。然后,他離開這里,找到他那輛正在樓下等候的豪華轎車,趕去新澤西的醫院。

奧麗芙·帕洛特,值夜班的護士,是個身材高大的黑人女子,舉手投足的樣子和身材令他想起埃麗諾·羅斯福[6]。她父親在牙買加擁有一個鱷梨樹種植園,她母親有一本夢境書,每天早上都要把孩子們做的夢記錄下來。在他因為身體不適而難以入眠的夜晚,奧麗芙就坐在床腳邊的沙發上,跟他講她小時候在鱷梨園里的純真往事。她說話帶有西印度群島口音,聲音挺可愛,自當年那次疝氣手術后他母親坐著跟他說話以來,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像奧麗芙這樣撫慰他的心。除了問奧麗芙幾個問題,他一直沉默不語,昏昏沉沉地對自己還活著心滿意足。結果證明他幸虧及時治療:他入院就診的時候,冠狀動脈百分之九十至九十五已經阻塞,一場嚴重得極可能要命的心臟病差點就發作了。

莫琳是個體態豐滿、總是面帶微笑的紅頭發女人,在布朗克斯區一個沒多少教養的愛爾蘭、斯拉夫人混血家庭中長大,因而說話直來直去,還帶有一種工人階級粗人的鎮定。她剛來的那個上午,他一見到她,情緒就好了起來,盡管手術后的疲勞感十分強烈,以至于連剃須這樣的事情——哪怕只是坐著而不是站起來剃——都令他精疲力竭,并且他第一次下床,在她的陪伴下走完醫院長廊,都累得只能回到床上大睡一覺。在他有力氣跟他父親的醫生直接對話之前,都是莫琳替他問候病危父親的狀況,再向他轉告。

豪伊還替弟弟事先做主,等他出院回家后,至少頭兩個星期仍由莫琳和奧麗芙照顧(費用還是由豪伊出)。豪伊并沒有征詢他妻子的意見,所以她對這一安排以及其中暗含的她沒有能力照顧他的意思十分惱怒。她尤其怨恨莫琳,后者幾乎毫不掩飾對這位病人家屬的蔑視。

他回到家過了三個多星期,疲勞感才逐漸消退,他甚至覺得可以考慮回去工作了呢。但是晚飯后,他還得回到床上,就因為傍晚吃力地坐在椅子里吃飯。早晨,他也得僵坐在塑料小矮凳上,給自己洗淋浴。他開始跟著莫琳做動作幅度不大的柔軟體操,并且爭取每天下午和莫琳一起散步時多走十碼路。莫琳有男友,她談起過,是電視攝像師,她指望著他找著一份安穩的工作就嫁給他。一天的工作結束,她喜歡下班后到她所住的約克維爾區附近拐角上的酒吧,和周圍經常泡吧的人一起喝兩杯。天氣很怡人,他們走出家門后,他好好打量了一番她穿著緊身馬球衫、短裙和涼鞋的模樣。男人們總是盯著她看,如果是拿曖昧的眼神挑逗她,她也不憚于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瞪得對方低下頭。有她在身邊,令他覺得自己日漸健康,并且散完步回到家,對任何事情都感到暢快,當然,醋意大發的妻子對他可不暢快,她常常把門關得砰砰響,有時候還會在他和莫琳大模大樣地踱步進來片刻以后,奪門而出。

他不是第一個愛上護士的病人,更不是第一個愛上莫琳的病人。多年來,她有過好幾次戀情,其中有幾次相好的男人情況比他還要糟糕,但像他一樣,他們在莫琳充滿活力的幫助下,完全康復了。她的本事就是讓病人仍然抱有希望,希望之大,令他們非但沒有閉上眼睛逃避世界,反而睜大眼睛,注視著她容光煥發的樣子,人也跟著年輕起來。

他父親去世的時候,莫琳陪他一起去了新澤西。他還不能開車,因此她自告奮勇送他去,并且幫助豪伊和聯合縣的克雷澤殯儀館商談安排葬禮的事宜。他父親在人生最后十年皈了教,退休、喪妻之后,還養成了每天至少去猶太會堂一次的習慣。在最后一次病倒之前,他早已請求拉比用希伯來語從頭至尾主持他的喪禮,好像希伯來語是與死亡最相稱、最一致的語言。對他父親的這個小兒子來說,這種語言什么都不是。他十三歲——也就是在禮拜六行成人禮[7]后的禮拜天——就跟豪伊一起,不把猶太教當回事兒了,從那時起就不曾踏足猶太會堂一步。填入院登記表時,他在“宗教信仰”那一欄就空著沒填,他怕填上“猶太教”會招致某位拉比跑來用拉比的那套說辭跟他說話。他很早就認定宗教是一種謊言,所有宗教都具攻擊性,他認為他們那些迷信的蠢話毫無意義,幼稚可笑,他受不了這種徹頭徹尾的未成人狀態:那種如嬰幼兒的對話、正義感、羔羊般的教友和熱切的信眾。關于死亡和上帝的胡言亂語,關于老掉牙的天堂幻想,他一概不接受。只有我們的身體,由我們之前那些生生死死的身體決定我們生存、死亡條件的身體。如果說他已經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哲學環境,那么身體就是這個環境——他很早就本能地領悟到這一點,無論多么原始,它就是整個環境。他要是寫自傳,會給它取名“一個男性身體的生與死”。但是,他退休后想畫畫,而不是寫作,于是他把這個題目給了他的一組抽象畫。

但是,無論他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都無法改變到澤西收費高速公路出口附近那個破敗的墓園,將父親安葬在母親旁邊的那一天。

家人們穿過大門來到破舊的十九世紀墓園最初的園地。大門上方有一個拱頂,上面用希伯來文銘刻著墓園聯合會的名字;拱頂兩端都刻著一個六角星。大門兩根柱子的石頭斷了,并且因為時間的摧殘與人為的破壞而成了碎屑,彎曲的鐵門帶著一把生銹的鎖,已從鉸鏈脫落,嵌入地面數英寸,不必推門就能進出。他們經過一座座方尖碑——上面刻著希伯來文經文和埋葬在方尖碑底座旁的家人姓名——碑石也經受不住數十年的風吹雨打而風化了。在一排排擁擠、筆直的墓碑最前面,是這片古老區域里的一座小型磚砌陵墓,用金銀絲細工裝飾的鋼質門和原本的兩扇窗(在為墓主舉行葬禮的時候,窗上應該還鑲嵌著彩色玻璃)已經用混凝土塊封了起來,以防更嚴重的人為破壞,這樣,這小小的方形建筑看起來更像一個荒廢的工具房或者棄用的室外廁所,而不是一個與有錢有勢的名門望族地位相當、為他們死去的親人建造的長眠之地。他們在筆直的墓碑中慢慢穿行,大多數墓碑上刻著希伯來文,但也有一些刻著意第緒文、俄文、德文,甚至匈牙利文。墓碑上大都刻有大衛星[8],沒有的則刻著更為復雜的裝飾圖案,一雙合十禱告的手,一把帶把手的罐壺,或者一個五枝狀大燭臺。他們經過一些幼童、嬰兒墓——雖然沒有二十多歲就去世的年輕女人(她們很可能是分娩時死的)的墓那么多,但也有好幾座——偶爾會看到墓碑頂上有羊羔的雕像,或者裝飾著形若一根樹干上部被鋸掉的浮雕。他們排成一溜,沿著早先的墓園蜿蜒、崎嶇、狹窄的小道,向新的、公園般的北部區域走去,葬禮將在那里進行。只要看看這小小的、由伊麗莎白市最受愛戴的珠寶店已故店主那集體觀念很強的父親和別人一起在伊麗莎白和紐瓦克交界的這片田野中建造的猶太人墓園,就可以計算出在一九一八年那場奪走一千萬人生命的流感中,這里有多少人喪生。

一九一八年,只是將使二十世紀永遠擁有黑色記憶的、哀鴻遍野、鮮血淋漓的恐怖年代中可怕的一年。

他和二十四五位親戚站在墓旁,女兒在他右邊,緊握他的手,兩個兒子在他身后,妻子在他女兒身旁。僅僅是站在那里承受父親之死的打擊,對他的體力顯然也是一種驚人的考驗——好在豪伊就在他左側,一只手臂緊緊摟著他的腰,避免任何不測發生。

要知道如何對待他母親或父親才好,從來都不是難事。他們就是一個母親,一個父親。他們幾乎沒有其他愿望。但是他們的身體所占據的空間現在已經空蕩蕩。他們一生依存的實體消失了。他父親的棺材——一個純松木匣子——被帶子綁著緩緩放入其妻子棺材旁為他挖好的坑。在那里,這死去之人將度過比他在店里賣珠寶還要長的時間,時間之長根本不容嘲笑。他于一九三三年次子出生那一年開辦了這家店,然后在一九七四年甩手不干,這期間他已經向伊麗莎白居民前后三代人賣過訂婚、結婚戒指。一九三三年他如何四處乞求籌集資本,一九三三年他如何找到顧客,對兒子們來說始終是個謎。但正是為了他們,他才放棄了在斯普林菲爾德大街上的那家阿貝爾森氏鐘表行歐文頓分店手表柜臺的工作,在那里,他每周一、三、五、六從上午九點干到晚上九點,二、四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辭職后,他在伊麗莎白創辦了這家十五英尺寬的小店,在展示櫥窗上用黑體寫上“鉆石—首飾—手表”的字樣,下面用小一號的字體寫:“鐘表、首飾精修”。在三十二歲的年紀,他終于開始每周工作六七十個小時,為自己的家庭而不是為莫·阿貝爾森氏鐘表行奮斗。為了吸引伊麗莎白人口龐大的勞工階層顧客,并避免因為他的猶太名字而疏遠或嚇跑這座港口城市成千上萬定期去教堂的基督徒,他不加限制地推行賒賬服務——只要他們先付至少百分之三四十的貨款為定金。他從不核查他們的信用記錄;只要他從中收回成本,他們就可以以后慢慢償還,每周付幾美元,不付也沒關系,他真的不太在乎。他從未因為賒賬而入不敷出,他這種靈活的做法所形成人們彼此的善意,可比賒賬更值。他拿出一些鍍銀的物品來裝點店面,吸引人光顧——諸如茶具、托盤、平底鍋、燭臺等售價低得簡直像是白送的物品;到了圣誕季節,他總在窗子上貼上帶有圣誕老人的雪景圖。不過天才之舉在于,他不以自己的名字給小店命名,而是叫做“凡人珠寶店”。整個聯合縣,成群成群成為他忠實顧客的普通百姓都知道這個名字,直到他在七十三歲的年紀把店里剩下的庫存賣給批發商,宣告退休。“勞動人民要買一顆鉆石可是一件大事,”他告訴兒子們,“不管鉆石多小。妻子戴上它既可以顯得更漂亮,又能顯示自己的地位。要是她戴了,那她丈夫就不僅僅是管子工——他還是一個讓妻子戴鉆石的男人。他妻子擁有了一樣永恒不朽的東西。因為在增添美麗、顯示地位價值之外,鉆石是永恒不朽的。世間一塊不朽之物,平凡女人手上也能戴!”

為什么他要離開阿貝爾森氏這家即便在經濟崩潰、大蕭條時期最慘淡的年份里他依然有幸拿得到薪水的老東家,為什么他敢于在這么糟糕的時代自己創業開店,原因很簡單:對每一個問他甚至不問他的人,他解釋道:“我必須給兩個兒子留點什么吧。”

墳墓一側有兩把筆直的鐵鏟,鏟頭直直插進一大塊土里。他本以為是掘墓工人留在那里的,事后他們還得把墳墓填平。他曾想,如同他母親的葬禮那樣,每個追悼者會上前幾步走到墓坑邊,往棺材蓋上投一塊泥土,然后全都告辭,開車離開。但是他父親請了拉比按照傳統的猶太教儀式進行,而此刻他才發現,那些儀式是要求由追悼者,而不是由墓園派人或任何不相干的人來埋葬逝者。拉比事先已跟豪伊說過,可豪伊不知何故并沒有告訴他,所以,他驚訝地看到哥哥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內著白色襯衫配以深色領帶,腳上一雙锃亮的黑皮鞋,走過去拔起鏟子,掘了滿滿一鏟子土。然后,鄭重其事地走到墳頭,站在那里想了片刻,鏟子稍向下一斜,泥土便緩緩卸下。一碰到棺材木蓋,便發出那種直入心魄的聲音,任何其他聲音都無可比擬。

豪伊又揮動鏟子,鏟頭沒入大約四英尺高、搖搖欲墜的金字塔形土堆。他們得把這些土都鏟回坑里,直到把他父親的墳填平,跟旁邊墓園的地面齊平為止。

搬運這個土堆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親朋好友中上了年紀的人不能揮動鏟子,便抓起一把泥土往棺材上撒,也算出一份力。他自己所能做的也莫過于此,于是重體力活就落在豪伊、豪伊的四個兒子以及他的兩個兒子身上——這六人都在三十歲上下,個個魁梧強壯。他們兩人一組站在土堆旁,一鏟一鏟地,將堆起來的土填回坑里。每隔幾分鐘換一組人,他一度突然覺得,這個任務仿佛永遠不會結束,他們仿佛永遠都要在這里埋葬他父親。他要盡最大努力使自己像他哥哥、兒子、侄子們一樣投入地參與這種直接的、殘酷的埋葬,所能做的就是站在墳墓邊,看著泥土逐漸包住棺材。他一直看,直到泥土快漫過棺材蓋——這上面只刻了一顆大衛星作為裝飾——他接著看,看泥土開始鋪滿棺材蓋。他父親不僅僅是躺在棺材里,還是躺在那么多泥土的重壓下,他忽然看到父親的嘴巴,好像并沒有棺材,好像他們投進墓坑里的泥土直接落在他身上,填滿他的嘴,蒙蔽他的眼,堵塞他的鼻孔,隔絕他的耳朵。他想叫他們停手,命令他們到此為止——他不想讓他們蓋住他父親的臉,阻斷他吸收生命力的通道。從我出生起,我就一直看著這張臉——不許掩埋我父親的臉!可是,這些強壯的小子,他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節奏,既不能停,也不愿意停,即使他蜷起身子自己跳進墳墓命令葬禮終止,他們也不會停。現在沒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他們。他們只會繼續鏟土,把他也埋了,如果要完成這個任務必須這么做的話。豪伊站在一邊,額頭沁滿汗水,看著六個堂兄弟矯健地干完活,目標明確,速度驚人,不像是一場過時葬禮上背著沉重包袱的追悼者,而像是老派的工匠在朝爐子添柴火。

許多年長者此時都在流淚,相互扶持。土堆消失了。拉比走上前,雙手認真地抹平地面,然后用手杖在松軟的土上畫出墳墓的范圍。

他眼看著父親一寸一寸地從這世界上消失。他被迫從頭到尾參與全過程。這就像第二次死亡,可怕程度絲毫不亞于第一次。他突然一陣激動,思緒穿過層層人生的沉淀,來到在醫院里的那些時刻,父親先后第一次抱起襁褓中的三個孫輩,帶著同樣克制著喜悅的生動眼神端詳,先是蘭迪,再是隆尼,最后是南希。

他站在那里看著手杖在地上畫的線,好像是給小孩做游戲用的。南希張開雙臂抱著他,問:“你沒事吧?”他緊緊抱著她,說:“嗯,我沒事。”接著他嘆了口氣,還笑了,說:“我現在算是知道被埋葬是怎么回事了。到今天才知道。”“我這輩子還沒經歷過今天這么令人心寒的事。”南希說。“我也沒有,”他對她說,“該走了。”他和南希、豪伊走在前頭,帶領著追悼者緩緩離開,盡管他還無法將今日所見所想從自己心里清空;雙腳在往外走,心還是盤旋回來。

他們還在填平墳墓的時候刮起了風,所以,在他們離開墓園許久、回到紐約后,他的嘴里依然帶著泥土的味道。

接下來的九年時間里,他的身體很穩定。有兩次冷不丁地出現病情急轉的危險,但與當年鄰床的男孩不同,他逃過了厄運。接著到了一九九八年,他的血壓開始升高,藥物治療也沒什么用,醫生診斷他腎動脈里有栓塞,所幸迄今只是對腎功能有一點影響。于是他住院做血管成形術。幸運再次降臨,通過在股動脈穿孔插入一根連接在導管上的支撐管,經大動脈到栓塞處,問題就解決了。

他六十五歲,剛退休,迄今離婚三次。他可以用醫療保險[9],開始領取社會保障金,并且要坐下來跟律師談設立遺囑的事情。立遺囑——這是人衰老乃至死亡過程中的大事,先是起草遺囑,然后,隨著時間推移,更新,修改,再是經過慎重考慮后的重寫。幾年以后,他終于執行了“九一一”事件剛發生時他對自己許下的誓言,從曼哈頓搬到澤西海濱的“海星沙灘”退休養老社區,那里離他們一家過去每年夏天度假所住的海邊小鎮只有一兩英里遠。“海星沙灘”的共管式公寓是一幢幢漂亮的、木瓦屋頂的單層房子,大窗戶,玻璃滑門,面向后面的室外露臺;八個單元的公寓連在一起,構成一個半圓形的住宅群,包含一片灌木園和一個小池塘。供五百名住在社區的老年居民使用的設施覆蓋一百畝的土地,里面有網球場,一個帶盆栽棚的公共大花園,一個健身中心,一家郵局,一個帶會議室的社會活動中心,一個陶藝工作室,一家木工商店,一座小型圖書館,一間有三臺終端、共用一臺打印機的電腦房,還有一個大房間,既可以辦講座、舉行表演,也可以讓剛從國外旅行回來的夫妻放映幻燈片。在這個小區中心位置有一個奧運會規格大小的室外溫水游泳池,以及一個室內小型游泳池,小區主干道盡頭的中型購物商場里,有一家還算不錯的餐廳,還有一家書店,一家酒肆,一家禮品店,一家銀行,一家股票交易所,一個房產中介網點,一家律師事務所,還有一個加油站。去超市開車一會兒就到,如果像大多數居民一樣步行,你輕輕松松走個半英里就能走到海邊的木板路,再下去就是寬闊的海灘了,在那里,整個夏天都有救生員值班看守。

他一搬進養老社區,就把他那套三居室公寓中光照充足的起居室變成了畫室,這樣,每天花一小時在木板路走完四英里的路程,他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高高興興地畫畫,以此來滿足自己長期的抱負,這日復一日的固定安排還是能夠激發出他所期望的興奮的。他對紐約毫無掛念,除了南希——只要有這孩子在他身邊,他無時無刻都感到高興,而此時,她也已經是帶著兩個四歲孩子的離婚女人,失去了他所希望的那種保護。女兒的離婚帶來的結果是,他和菲比,整天都憂心忡忡、過不踏實,于是介入了女兒的生活,各自和南希住一段時間。自從南希去中西部上大學以來,他們還沒這么長時間和她住在一起過。她就是在那里碰到了那個詩人,她未來的丈夫。他研究生畢業,公開鄙視商業文化,尤其是她父親那一行當。可他又發現自己再也不是那對沉靜、深沉、愛聽室內樂、閑暇時讀書的夫妻中的另一半,而是一對雙胞胎的父親,他發現自己無法忍受這樣一個小家庭里家務的喧鬧雜亂——尤其對于一個需要秩序和清靜來完成長篇小說處女作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于是他怪罪于南希,認為是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他妨礙她施展母性而導致了家庭不和。下班以后,或者到了周末,他越來越頻繁地不回家,躲開局促的公寓里那兩個他自己犯傻造出來的小東西吵個不停地要這要那而造成的混亂場面。最后他突然甩手不干,離開出版社,也放棄他作為父親的角色,他必須了無牽掛地回到明尼蘇達,去恢復他清醒的頭腦,重新思考,同時盡可能逃避責任。

如果她父親能說了算,南希和她的雙胞胎兒子也可以搬到海灘住。她可以沿著澤西公路線開車往返上下班,把孩子交給保姆和嬰兒看護員,這樣開銷只要紐約的一半,他因為住得近,也可以搭把手照顧他們,去幼兒園接送,去海灘邊玩的時候看著他們,等等。父女二人可以每周一起吃頓晚飯,周末一起散散步。他們都住在美麗的海邊,就能遠離基地組織的威脅。雙子塔倒塌的第二天,他就對南希說:“我對逃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愛好。我要離開這兒。”才過了十個星期,十一月底,他走了。在海灘邊住的最初幾個月,女兒和兩個外孫可能命喪恐怖襲擊的念頭一直折磨著他,雖然到了那里,他倒不用為自己焦慮,也擺脫了那種無來由的涉險感,自從這場大災難讓每個人沒有了安全感、每個人生活時時都如驚弓之鳥,這種涉險感每天都如影隨形。他所做的,只是按照一般常理盡其所能活著,并且像幾乎所有人一樣,他永遠都不希望生命的終點哪怕提前一分鐘到來。

插入支撐管消除腎動脈阻塞的手術后第二年,他又動了一次疏通血管嚴重阻塞的手術。這回阻塞是在左頸動脈——這是連接大動脈和腦顱、向大腦送血的動脈之一——一旦阻塞,可能引起中風,造成殘疾,甚至猝死。手術從頸部切開,向大腦供血的動脈被阻斷,暫停血液流通。然后,大夫切開動脈,將導致阻塞的斑塊切除取出。如果不是單獨面對這么細致的手術,他會感覺好些,但是南希既要工作,又要照看沒有伴侶可以搭把手照顧的孩子,難以分身,而且當時,他這輩子認識的人里沒有一個他可以求助。他也不想打亂他哥哥忙碌的日程安排,告訴他自己手術的事情,令其擔心,更何況要是不出現并發癥,他手術后第二天就會出院。這并不是腹膜炎病危或者五連搭橋手術——從醫學角度,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小手術,或者說他就這么認為,因為那位親切的主刀醫生向他保證,頸動脈內膜切除術只是普通的血管外科手術程序,只要一兩天他就能回到畫板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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