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夢想》

——黑板上面寫著這堂課需要完成的小作文題目。

周圍其他的同學們已經開始動筆寫起來，鉛筆筆尖在紙上劃過，像是在草叢里面快速跑過的蟲，發出來“沙沙沙”的聲音。

陸一小心翼翼地看看左右的同學們，然后再看一眼講臺上面的老師。老師低頭翻了翻講義，抬頭環視下面的一瞬間，和陸一對上了眼神。

“完了，要被點名了。”陸一心里一陣驚慌，她低下頭，咬住鉛筆的頂端——已經被她咬得破破爛爛的鉛筆頭，上面的小橡皮也早就不知所蹤。

她不知道自己的夢想是什么，她在腦海里面“盤點”起來。“夢想”對她來說似乎是一個需要被慎重對待的詞，她雖然聽別人提過，但從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第一個跳出來的想法是“畫家”。

可是她畫畫也只學了短短幾年，雖然老師說她很有天賦，但是被母親喊停了，也沒有機會再學下去。

陸一知道，“有天賦”，一般只是老師鼓勵小朋友的話，若自己真的那么與眾不同，老師和母親才不會讓自己停止學畫，說到底，還是她自己不行。

后來她也自己偷著畫過一些畫，還照著漫畫臨摹、自學過一段時間，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很久，畢竟被發現的話，就會被賞巴掌。

到最后，究竟是自己喜歡畫畫，還是因為想要對抗母親、表達叛逆才畫，抑或只是找個借口看漫畫，她已經區分不出來這幾件事。

那不寫“畫家”好了。

寫“作家”呢？

又是一個曾經被扼殺過的念頭，沒有人夸過她寫東西有趣，甚至這次連“有天賦”都沒聽過。

雖然她自己也寫過很多東西，但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她寫得不錯，反而因為這些嘗試，被羞辱過很多次，以致于現在她只是隨便想想，耳邊也會立刻傳來不知道什么人的嗤笑聲，“就你？”

算了，不如像其他人一樣，寫“科學家”好了，反正每個孩子的夢想都是當科學家……

不，不行，這顯然不是真的，隨便說說也會被其他同學笑話的。

為什么有的人，可以一瞬間就能說出自己的夢想呢？

究竟要在腦海中想多久、盤算過多久才能脫口而出呢？

究竟要受到多大的鼓勵和善意，才能這么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呢？

哪怕是完全無法實現的超現實理想，陸一也無法大方地說出來。

總有一個聲音會在心里第一時間否定掉她的想法，“怎么可能？”“你也配？”“你做不到的”……聽起來好像是母親、父親、老師、同學，也更像是自己的聲音。

寫不出來會被人笑。寫出來不切實際的理想也會被人笑。

陸一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配得上的未來。

而課堂上寫小作文的時間很快就結束了。

“陸一！”不出意料地，老師叫了她的名字。

果然不能和老師對到眼神……陸一放下鉛筆，在褲子側面蹭蹭自己已經被汗弄得濕漉漉的手，猶豫著站了起來。

“來，為大家讀讀你的夢想吧！”老師的聲音聽起來永遠那么高亢，這用不完的熱情是從哪里來的？

“……”陸一咬著嘴唇不愿開口。

“沒關系，不要害羞，大家都要一起分享的。”老師鼓勵道。

陸一感到周圍射過來的目光，爬滿了她的全身，她的背上好像也開始出汗了。

“……嗯……我沒有寫出來……”

“啊，一點都沒有寫嗎？”老師仿佛不相信一樣，快步走下了講臺，來到陸一身邊，直到看到她桌面上空白的本子。

“竟然真的沒有寫啊……”像說給自己聽一樣，老師小聲地說了一句，然后又提高聲音說道，“陸一同學先坐下來吧，她暫時沒有想要和大家分享的夢想，有別的同學可以來分享嗎？”

周圍有幾個人舉起了手，老師看了看陸一，再滿意地叫了另一個同學，轉身走回講臺上去。陸一縮在桌前的書本后，只敢在余光里面看著這一切，她連抬頭都覺得羞愧不已。

心里想要什么直接說出來有這么難嗎？她覺得周圍所有人都在這么想她。

伍肆一定也是這樣想她的吧。

他總是很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不想要做什么，他總是很有主意、能自己做決定，而且不會被別人干擾。

他一定很難理解她的猶豫吧。

白色的毛巾軟綿綿地趴在伍肆和陸一中間那一塊洗手間的地上。他們倆人都沒有去撿，也沒有人開口說話。

伍肆靠著墻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向廚房走去，過一會兒，陸一聽見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因為大聲喊過，陸一的喉嚨隱隱作痛，仿佛被一雙手扼著，有些呼吸困難。她張著嘴，用力喘幾口氣。

——伍肆一定又覺得我是個無理取鬧的人了，他生氣了，他真的在生氣了。他會開始討厭我，看不起我。我連自己想要什么、喜歡什么都不知道。我在他眼中變成一個不求上進的人，沒有目標的人。

——被嫌棄了。

直到睡覺前，她都在這樣想。

她不知道伍肆什么睡覺的。

***

“我過幾天可能得去上海一段時間，做一個項目。”吃早飯的時候，伍肆對陸一說。

陸一沒有開口說話，她看著自己杯子中的咖啡，上面的油脂沫在杯子邊緣緩慢旋轉。

“回來的時間還沒定，要看項目的進度。”伍肆自顧自地說。

“嗯……”陸一回應他。

倆人又安靜地吃了一陣，伍肆補了句：“昨天晚上你睡了之后老大和我說的，比較緊急。我沒來得及和你聊。你在家有什么事情隨時和我說吧。”

“好。”陸一一口喝完咖啡，答道。

“嗯。”

吃完飯，直到陸一出門，她和伍肆都沒有開口和對方講話。

陸一擠在地鐵里面，想著，這一次，伍肆和之前不一樣，他沒有睡一覺醒來之后，就仿佛所有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她不停在頭腦里面預演想要和伍肆說的話，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第一句話。等她回過神來，要下車的車站名稱已經從地鐵車窗里面略過去了。

陸一在心里罵了句臟話，慌慌張張從下一站下了車，又去搭反方向的地鐵。到公司的時候，還是遲了。

“難得呀，你竟然遲到了。”小何抬起頭，正好看到一臉郁悶的陸一快步走向工位，“你運氣好，老大他們都開會去了。”

“打卡機是不會騙人的啦。”陸一無力地說。

“怎么，睡過頭？”

“地鐵坐過站。”

“真不像你。”

陸一苦笑。半年試用期還沒過，竟然就敢遲到了。

“誒，昨天你見到你老公了嗎？”下午臨下班時，小何突然在陸一背后問道。

“嗯？”陸一心里一激靈，“什么？”她忙扭頭看小何。

“昨天呀，下班之后，我不是在等商務那邊的物料嗎？不是你先走了嗎？你前腳走，我后腳下樓遇到有人找你。”小何露出八卦的表情，“他還問了我一句你在不在來著，我才知道原來那是你老公。”

“你怎么說的？”

“我說你剛走一會兒，他就出去追了。后來追到你了嘛？”

“啊……見到了……”陸一恍恍惚惚地說謊道。

“啊！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累了一天，下班了還要吃狗糧。”小何一邊說一邊轉回自己的電腦前，準備關機下班。

但陸一全身的毛孔瞬間都大聲尖叫起來。

伍肆昨天不是和老大去見客戶嗎？他不是說他拼命暗示老大才愿意走的嗎？

他怎么會來公司找我？為什么沒給我打電話？為什么回家也沒提這事兒？他是不是見到了我和林安言在一起？為什么晚上他沒有說？他為什么不問我？

他一定見到了。

他一定見到了。

他一定見到了！

她想要沖到伍肆面前為自己解釋，身體卻像焊在了座位上一動也動不了。

就算現在再去解釋，也沒用了，時機已經過了。

一股異樣的感覺，慢慢爬上陸一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