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陽光白得晃眼,蟬鳴聲嘶力竭地撕扯著空氣。高三教學樓下,烏泱泱的人群擠在巨大的紅榜前,汗味、防曬霜味和難以言喻的焦灼混雜在一起。
林薇站在人群外圍,像一株安靜的水草。她沒有擠進去,目光越過攢動的頭顱,精準地落在紅榜最上方那幾行燙金的名字上——那是頂尖名校的錄取區。
“讓讓!讓讓!顧珩!顧珩在哪兒?”幾個1班的男生咋咋呼呼地撥開人群,目標明確地沖向最前方。
“這兒呢!顧珩!牛逼啊!國防科大!真給咱們校長臉了!”
歡呼聲炸開。林薇看見被簇擁在中央的顧珩。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身姿挺拔如小白楊,臉上帶著意氣風發的笑容,正和朋友們擊掌慶祝。陽光落在他身上,依舊是那個光芒萬丈的焦點。他隨意地掃了一眼紅榜上方自己的名字,眼神平靜,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他的視線沒有停留,更沒有往下搜尋。
林薇默默地移開目光,看向紅榜中段偏下的位置。藝術類院校錄取名單單獨列在另一側。她的指尖在名單上緩緩下滑,最終停在——
林薇北方藝術學院表演系
心口那塊早已結痂的地方,還是被輕輕硌了一下。塵埃落定。從此,他在南方的烈日下淬煉筋骨,她在北方的寒風中雕琢靈魂。兩條筆直的線,短暫交匯于這個名為“高中”的點,然后,無限延伸,再無交集。
“薇薇!找到你了!”陳小雨像顆炮彈一樣沖過來,一把抱住她,聲音帶著哭腔,“嗚嗚嗚……你真的要去那么遠啊?”
“嗯。”林薇拍了拍好友的背,聲音很輕,“通知書到了。”
“北方藝術學院啊!太厲害了!”陳小雨吸吸鼻子,又興奮起來,“以后你就是大明星了!茍富貴勿相忘!”
林薇勉強笑了笑,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人群中心。顧珩正被幾個校領導圍著說話,他微微頷首,側臉線條利落,帶著一種與周圍喧囂格格不入的沉穩。
他始終沒有朝這個方向看一眼。
也好。這樣最好。
暑假的兩個月一晃而過。
南城火車站,站臺
北上的列車靜靜地臥在軌道上,像一條沉默的銀龍。站臺上擠滿了送別的人群,哭聲、叮囑聲、笑聲交織在一起。
林薇只背了一個簡單的雙肩包,行李箱也很輕便。父親去幫她辦最后的托運手續,母親紅著眼眶,一遍遍幫她整理其實已經很平整的衣領。
“到了那邊,冷了熱了要自己知道添減衣服……”
“食堂吃不慣就出去吃,別省錢……”
“練舞也別太拼命,膝蓋要保護好……”
林薇一一應著,目光卻有些飄忽。站臺的另一頭,氣氛截然不同。
顧珩被一大群人簇擁著——穿著筆挺軍裝的父親,優雅得體的母親,還有好幾個一看就是長輩或重要人物的男女,神情驕傲。他穿著一身嶄新的便裝,身姿筆挺如松,正認真聽著一位長輩的訓導,時不時沉穩地點頭。
“……進了軍校就是軍人!要時刻牢記身份,服從命令,刻苦訓練!別給家里丟臉!”
“是,大伯,我記住了。”顧珩的聲音清晰有力。
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標準的軍用行李袋,由勤務兵模樣的年輕人提著。那份干脆利落,與周圍哭哭啼啼的送行場景形成鮮明對比。
林薇收回目光,低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洗得發白的舞鞋。
“薇薇,你看什么呢?”母親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哦,是顧家那孩子吧?聽說考上了最好的軍校,真出息。”母親的語氣帶著純粹的贊賞,“他爸媽這下可放心了。”
“嗯。”林薇輕輕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就在這時,顧珩那邊似乎交代完畢。他轉身,目光無意間掃過站臺。
林薇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視線掠過她所在的位置,短暫地停頓了不到半秒。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探究,甚至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就像看到站臺上一根普通的柱子,或者一個陌生的路人甲。
然后,他利落地轉身,對著送行的家人和長輩,抬手敬了一個尚顯青澀卻異常標準的軍禮。
“爸,媽,大伯,我走了!保重!”聲音洪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和初入軍營的豪情。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拎起自己的行李袋,步伐沉穩而堅定地走向屬于他的那節軍綠色車廂。背影挺拔,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迅速消失在車廂門口。
仿佛南城的一切,包括那個曾經被他輕描淡寫評價為“也就跳舞能看”的女生,都已被他徹底拋在身后,成為奔赴前程時無需回顧的背景板。
“旅客朋友們請注意,開往北方的G60845次列車即將發車……”
廣播聲響起。林薇用力抱了抱父母:“爸,媽,我走了,你們保重。”
她拉起行李箱,轉身走向自己的車廂。
列車啟動,窗外的站臺和父母的身影飛速后退、變小。南城熟悉的街景在眼前掠過,最終被大片綠色的田野取代。
林薇靠在窗邊,閉上眼。
沒有不舍,沒有留戀。
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近乎疲憊的平靜。
北方藝術學院,舞蹈排練廳
巨大的落地鏡前,林薇穿著黑色緊身練功服,汗水浸透了后背。她一遍遍重復著最基礎的擦地、小踢腿、旋轉組合。膝蓋上貼著厚厚的運動膠布,腳趾尖磨出的水泡鉆心地疼。
“停!”嚴厲的男老師拍著手,“林薇!動作對了,情緒呢?你的‘追光’呢?我要看到你眼里的渴望!不是一潭死水!”
排練廳里其他同學投來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林薇喘著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鏡中的女孩眼神疲憊,嘴唇緊抿。
追光?
她曾經追逐的光,早已熄滅在南城那個喧囂的KTV包廂里,沉入了冰冷的河底。
“再來!”老師不容置疑。
音樂再次響起。林薇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手臂,繃直腳尖。她望向鏡中,試圖找到一絲當初在舞臺上燃燒的感覺。
鏡子里映出的,只有一片荒蕪的、被汗水模糊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