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我憑著一些學(xué)術(shù)上的小成就,聘在了本市一所二流大學(xué)的研究崗,但還是跟哥哥住在一起,準(zhǔn)備考博士。哥哥現(xiàn)下職位頗高,各種忙著相親,沒空理我,所以我和哥哥之間話也漸少,平日里因?yàn)楣ぷ麝P(guān)系,就算同在一個屋檐下,也見不到幾面。
一日,收到哥哥短信留言:爸媽帶老鄉(xiāng)過來,他說有重要事情想見你,晚上一起去哪吃頓飯?
說實(shí)話,這么多年,父母從老家過來,怕給我們添麻煩,從來不會帶親戚過來,更別說什么老鄉(xiāng)了。既然指定要見我,估計也真是有事,便回了條信息:老地方吧。
下班后去到飯店,哥哥和爸媽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哥哥旁邊還坐了個男的,仔細(xì)一看,竟是阿古。三年時間,他看起來成熟了很多,也滄桑了不少,面容憔悴,與第一次見他那種疲憊卻神采飛揚(yáng)的樣子完全不一樣。我仿佛心里被戳了一下,莫名地有些期待,便上前去打了個招呼。
哥哥道:“這個是爺爺家隔壁的阿古,前幾年?duì)敔斎ナ罆r回老家你才見過的,還記得嗎?”
我笑道:“哪能那么快就忘了?我還去你家吃過飯呢。你姐姐還好吧?”
阿古表情凝滯了一下。哥哥說:“先吃先吃,吃著慢慢聊。”
于是吃飯時隨意聊了一些老家的事情和我們的現(xiàn)狀。我才知道,孔叔在那年我們回城不久就死了,喝多了,半夜回家不知道怎么就掉河里去了,兩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剩下阿古和姐姐相依為命,十分困難,爸爸還時不時給予些資助,讓他姐姐能夠治得起病,可是畢竟也是經(jīng)不住那么大的花銷,結(jié)果他姐姐今年也去世了。到最后,他姐姐也沒忘了我,說最后那兩本《紅樓夢》抄本找到了,讓阿古無論如何也要帶給我。
知道這些事,我不免悲傷,十分后悔這幾年一直在埋頭自己的事情,竟然沒有一次回去看望過他們。
吃完飯,哥哥準(zhǔn)備幫阿古訂酒店。阿古在鄉(xiāng)下無拘無束,進(jìn)到城里來,卻莫名拘謹(jǐn):“樓哥……哪能總是讓你破費(fèi)?我去你們那里,地板上隨便將就下就行了。”
我說:“……也好,有時間還想跟你多聊聊。”
阿古便跟去了家里。本來我們家也不大,他自己在書房攤了地鋪?zhàn)∠铝恕]想到一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極落魄的樣子,洗洗修了面,換了哥哥的衣服,竟也形象氣質(zhì)頗佳。
我怕打擾他休息,便不打算再熬夜寫東西,寒暄了幾句就準(zhǔn)備回自己臥室。阿古道:“樓拉,等下,我姐有東西要我給你。”我一喜:應(yīng)該是原先沒找到的那兩本《紅樓夢》抄本了。原本心里就一直在意這個事,但是不好催問,既然他主動提起,那再好不過。
阿古來時,背著個大編織袋,此時一打開,里面全是破舊的古書,竟沒有一件他自己的行李。他說:“我姐一直說這些書我們那里存不住,還是放你這里比較好的。她說你是讀書人,這些書肯定對你有用。”我簡單翻了翻,看到最上面那兩本就是他姐姐后來找到的兩本《紅樓夢》抄本。
我不由得喜形于色,草草謝過他,便把那一袋子舊書拖進(jìn)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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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我一字一句地把這兩本《紅樓夢》抄本細(xì)讀了幾遍,又和原先手上這兩本翻得滾瓜爛熟的對比,合起來翻來覆去地看,越看覺得越像己酉本那缺失的四十回,我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恨不得馬上到書房打開電腦寫下這一發(fā)現(xiàn)。
好不容易等到早上七點(diǎn),我到書房門口看了看,發(fā)現(xiàn)阿古已經(jīng)起來了,坐在地上看我的一些雜志樣刊。我打了個招呼:“……昨晚睡得還習(xí)慣嗎?”
阿古看到是我,笑了笑:“其實(shí)昨晚沒睡呢,不好意思……擅自翻看你的書,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喲?”我有點(diǎn)意外,“你還看得進(jìn)去這個?”
“可能因?yàn)檫@些我都知道,所以越看越有意思。”
沒想到,他竟然把我三年多發(fā)表的論文幾乎都看過了。我笑道:“那我得聽聽你的高見了。”
他說:“我讀書少,你別笑我。其實(shí)……你這些文章想說的,我基本都了解。但是,跟我姐以前說的,還有我認(rèn)為的,可不一樣。”
我一下子愣住了:“啊?”
“其實(shí)……我不認(rèn)同你寫的東西。”
——這一桶冷水,不亞于那時候?qū)熃o我潑的那一盆,把我從頭到腳澆了個涼透,甚至比導(dǎo)師那時候給我的打擊更是強(qiáng)烈萬分,讓我渾身無力。
這些年來,我兩耳不聞窗外事,埋頭拼了命地鉆研這個版本,為之證實(shí),除了自己想在學(xué)術(shù)上做出一些成果以外,還不如說是懷有一些更強(qiáng)烈的為了阿古姐弟倆的心情,不管是憐憫也好、同情也好、歉疚也好……我憋著一股勁,其實(shí)骨子里就是想為他們做些什么。盡管我知道我做這些其實(shí)對他們的生活狀況于事無補(bǔ),但是不但沒有得到當(dāng)事人本身的贊賞和感激,反而遭到了最無情最直接的否定和拒絕,這種打擊讓我對三年來的努力與拼命產(chǎn)生了絕對的懷疑,完全不相信自己起來,幾近認(rèn)知崩潰。
……我走了那么久,可能最終還是走偏了。我得到了學(xué)界一些專家的承認(rèn),就以為我成功了,莫名地對阿古產(chǎn)生了些施恩的虛幻優(yōu)越感,可是沒想到,最終還是錯付了。可能一開始,我就沒有擺正自己的心態(tài)——只是從他們那里拿了幾本舊書,又如何讓我自說自話地在自己封閉的世界里做出那么多文章來呢?
阿古看到我臉色不對,連忙說:“哎,其實(shí)我什么都不懂。我一個沒讀過書的農(nóng)民,哪能評論你們專家文章呢?樓拉,隨便亂說你別往心里去哈。”
我敷衍地笑笑,說:“沒事。”便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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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昏沉沉,早飯都沒吃,打車到了辦公室,大腦卻一片空白。把自己三年來關(guān)于阿古家殘本的研究成果全部找出來,一個字一句話地仔細(xì)審視,一直到夜幕降臨才回家。
一回到家,卻聽說阿古已經(jīng)和爸媽一起回鄉(xiāng)下去了,說在這里給我們添麻煩,也讓哥哥替他給我道個歉,說早上的話是亂說的,讓我別往心里去。
我嘆了口氣,心情并沒有因此釋懷一絲一毫。盡管不想承認(rèn),但我隱隱覺得,阿古并不是亂說。
我又把阿古給我的其他舊書拿出來看了大半夜。那些舊書有些是手抄本,有些是版刻印刷,都是些孤本。看著看著,我越發(fā)感覺到自己的狹隘和鄙陋。舊書本身就費(fèi)眼,而且還殘破不全,看得我頭昏眼花,眼淚直流。也不知道是因?yàn)檠哿谋M、還是因?yàn)槔Э嗟陌⒐沤愕埽只蚴且驗(yàn)槎嗄暝谖淖趾Q罄锟嗫鄴暝⑵珗?zhí)可憐的我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刪掉了電腦里面所有關(guān)于阿古家殘本的研究資料和成果,收拾好行李,登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給哥哥留了言:我回老家去做些田野調(diào)研。
我決定找到阿古,從頭開始研究這四卷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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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爺爺?shù)姆孔釉揪桶ぶ野謰尩模瑺敔斎ナ篮缶褪俏野职衷诖蚶怼=陙砦液透绺缍纪壹牧诵╁X,爸爸便把自家和爺爺?shù)姆孔哟蛲ǎN了瓷磚,修葺一新。雖不算豪華,但是在村中也算氣派,把一墻之隔的阿古家襯得更是破敗不堪。
我回到老家,把行李一放,便去阿古家找他。可是大門緊鎖,無人在家。爸爸說:“他應(yīng)該在地里干活沒回來吧。”我便直奔他家的地。
三年不見,他家那片地由水田改種了柑橘樹,還新開墾擴(kuò)大了不少,變成了一片果園,郁郁蔥蔥,很是好看。我走過去,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坐在地里的那塊大石頭上看書,還時不時寫著什么,便叫了他一聲,走過去。
阿古瞇起眼往這邊望望,發(fā)現(xiàn)是我,大驚,手忙腳亂把手上的書藏在身后,笑道:“什么風(fēng)把你刮來了?”
我開玩笑學(xué)他的口氣道:“想你了唄~難得過去我那里做客,匆匆忙忙就走了。本來還想跟你好好聊聊的,都不肯賞臉。”
大概是因?yàn)榛氐搅肃l(xiāng)下,阿古看起來比在城里自在多了:“我一泥腿子,什么都不懂,給你們添麻煩,又不會說話,白白惹人不高興——你啥時候來的?去我家,燒點(diǎn)茶給你喝。”
我走過去,示意他讓了半塊石頭給我坐下:“不用麻煩了,一會兒上我家吃飯去。”
阿古沒有推辭,我們便隨意聊了些村里的變化,說我父母年紀(jì)大了,家里沒有青壯勞動力,阿古便時常去幫我家干農(nóng)活。我爸爸手頭寬裕些,也時常接濟(jì)下阿古家,看到他家地不好,水上不去,便幫著買了幾批柑橘苗,讓他試著種些果樹。阿古勤快能干,不光我家地里的活井井有條,果樹也種得不錯,眼看著快要結(jié)果了。
看著阿古的生計漸好,我也略感欣慰,心中暗暗感謝父母在背后一直為我們種下的善緣。
我們坐在大石上,看著夕陽把山村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河水波光粼粼,竟有些夢幻。我不禁感嘆道:“這里的風(fēng)景好美啊。”
阿古在石頭上躺下:“人生那么苦,但我還是喜歡這里。有時候看看天空,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在石頭上躺下,看見滿眼被夕陽映得火紅的天,無邊無際地包圍著我,似乎整個人都要墮入那空無一物的虛無里,就好像飄了起來,所有的壓力、糾結(jié)、郁悶,都被吸到了九霄云外,心中被滌蕩一新,一切都變得純粹起來,放空的腦子里,一些模糊、想不通的東西也逐漸浮現(xiàn)、明晰。
阿古轉(zhuǎn)頭看著我,認(rèn)真地說:“樓拉,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哦。”
我問:“什么呢?為什么要跟我道歉啊?”
“我這兩天一直怕得很。昨天跟你說錯了話,看到你生氣了,我就放不下心,就怕以后你再也不理我了。我沒文化,不懂怎么跟你們知識分子說話,真的不要怪我哦。本來昨天我想等你回來說清楚的,又不敢,越想越怕,最后還是慫包一個,逃跑了。氣得很,想到就想抽自己嘴巴。”說著,抬手真要抽自己。
我連忙起來制止他:“別別別!我沒有生氣,你也不用往心里去。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我只是……我只是懷疑自己那么多年,是不是搞錯了什么。”我看著遠(yuǎn)處的山,“……你說,人生是一直都那么苦,還是只有現(xiàn)在這樣啊?”
“……”
我又看看阿古,突然覺得自己有點(diǎn)好笑:“在你面前,我沒資格說這種話吧?”
“以前我姐吃藥的時候,我總問她苦不苦。她說,有藥吃,能活得下去,就不苦。那時候我也總是覺得,只要有我姐在,就不苦。”阿古說,“……我姐經(jīng)常說,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好的。樓拉,你會越來越好的。”
“三年前,我跳進(jìn)了一片海,本來想下去玩玩就上來。可是啊,我游錯了方向,越游越遠(yuǎn),越游越深。剛開始我以為是朝著什么游過去的,結(jié)果目標(biāo)突然間‘啪’,消失了,沒有了。等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精疲力盡,離岸邊好遠(yuǎn)好遠(yuǎn)。我感覺再也回不去了,呼吸不上來,一直在海里掙扎溺水。我不知道該怎么走下去。”
“沒法回頭,那就渡過去唄,管他什么海,都是有岸的。”阿古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天不早了,該回去了,你說請我上你家吃飯的。”
他說著,揚(yáng)長而去。我起來拍了拍褲子,回頭看到他落在石頭后面的書,便順手幫他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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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門口,阿古讓我先回去,他一會兒到。不一會兒,看到他從自家提了一只瘦雞,翻墻過來。
媽媽已經(jīng)生起火了,阿古輕車熟路地?zé)畾㈦u。我正準(zhǔn)備去幫忙,媽媽說:“你會個啥?邊上坐著去吧~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讓阿古來就行了。”
我戲謔道:“我說我哥給你們弄了煤氣灶不用,非要自找麻煩成天燒柴,敢情原來是找了個免費(fèi)長工~”便到堂屋里看電視去了,聽見媽媽在后面對阿古說:“看吧?我是不是養(yǎng)了個叉燒……”
我坐那兒嗑瓜子,眼角余光一瞟,看到阿古的書被我順手從地里拿回來,還放在我家茶水柜上,封面眼熟得很,便拿過來隨意翻了翻。
一翻才知道,他正在看的,竟然是岳麓書社出版的《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下冊。看得出他是仔細(xì)看過的,有些地方密密麻麻用筆做了標(biāo)注,都是和他家殘本不一樣的地方,可見他對自家殘本的研讀不亞于我,竟然字字句句都背得下來,還有一些他自己的批注,字跡雖然歪歪扭扭拙劣如狗刨,但內(nèi)容卻是耐人尋味、頗有見地。我隱隱覺得,自己在鄉(xiāng)下老家從來都是自命清高、充讀書人,是不是在魯班門前耍了一通大斧頭,頓時尷尬得臉都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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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正要睡下,突然聽到外面敲門聲。媽媽去應(yīng)了門,不一會兒進(jìn)屋來對我說:“隔壁阿古問你有沒有看到他的一本紅色的書?”
我看看床頭那本看了好一會兒的書,說:“是在我這兒……跟他說我先借來看一晚上吧。”
媽媽說:“人家都找半天了,你自己去跟他說。”
我一探頭,看到阿古站在堂屋里,便披了衣服出去。他看到我手里拿著那本書,上來就粗魯?shù)匾话褗Z了過去,我借書的話頓時再也說不出口。
他似乎突然間覺得不妥,急忙說:“這兩天你也辛苦了,早點(diǎn)休息吧。”
“好啊。”我說,“但是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聽你講講《紅樓夢》。”
他愣了一下:“……你還聽我講?你不是專家嗎?”
我叉手笑道:“但是我想聽你講。”
他撓撓頭:“我真不會……從哪里開始講呢?”
我說:“就從你姐姐跟你講的,你家祖上這些書的故事講起吧。”
他撐著下巴,望著天想了一會兒,說:“……那好吧,這個我知道。”
于是我沏了一壺茶,坐下來慢慢聽阿古說。剛開始他說得很慢,顛三倒四、語無倫次,說一會兒想一下,我聽得也是云里霧里。之后講著講著,慢慢勾起了他的回憶,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從他聽說的先祖的故事,講到他爺爺?shù)墓适拢缓笾v到他姐姐和他自己的故事,也講到了他讀那四十回殘本的故事。其中他還提到不少我先前發(fā)表的文章,討論到他贊同我的哪些說法,不贊同哪些地方……竟然條理明白、邏輯清晰,分析得頭頭是道,一瞬間,我感覺這簡直不亞于我的導(dǎo)師給我的啟發(fā)。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記憶力及其厲害,僅靠那一晚看過我的論文,就把哪一篇說到哪些段落、有什么觀點(diǎn)記得清清楚楚。難怪能夠把那四十回殘本的內(nèi)容一字一句背下來。我心里暗暗贊嘆,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聰明人,生生被埋沒了。
不知不覺,竟然講到了清晨,我的筆記本滿滿記了一大本。雖然一夜沒睡,但是我感覺比往時任何一個時候都明晰通透,而且對我以前的研究思路是顛覆性的。確實(shí)我從來沒有往他說的方向去想過,有如醍醐灌頂,仿佛受到洗禮。
但是阿古卻困得不行了,在我重新審視筆記的時候,已經(jīng)趴桌上睡著了。
爸爸起床出來,看到這架勢,嚇了一跳:“你倆干嘛呢?樓拉你自己瘋魔、不睡覺,我不管你,你看把人家小伙子糟蹋的……”說著就把阿古勸到屋里睡去了。
我“呵呵”幾句:“……糟蹋?都不知道誰才是親生的呢。”朝爸爸做了個鬼臉,繼續(xù)頂著黑眼圈興奮無比地翻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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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知道了這些來龍去脈,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牽強(qiáng)附會,務(wù)求善本,便不問三七二十一,糾結(jié)于文字異同與文筆真?zhèn)危腥缫囐u漿者流的街談巷議,多么幼稚可笑。而了解了故事后面的故事,才知其厚重。多少年來,作者、批者、抄者、傳者、讀者傾注在這部書上的心血,在時間和歷史洪流中沖刷、積淀、留存。僅僅是阿古家祖輩與這幾本殘本的心路歷程,就可以洋洋灑灑講幾天幾夜也講不完,我這三年浮于表面的糾結(jié),又何能將其所有的變化發(fā)展窺其一斑!
我思索良久,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余光瞥到阿古放在桌上的那本書,伸手想拿來繼續(xù)看看,可是手懸在半空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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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還記得隔壁的樓拉嗎?她來看你了。”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和阿古去給他姐姐掃墓。阿古姐姐的墓在他家果園后面的山坡上,很簡陋,面朝著山村,像是在孤獨(dú)守望。
我默默獻(xiàn)上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要是我姐還在就好了,她能給你講更多關(guān)于這些舊書的事,講得也比我好得多。她以前喜歡看書,族譜、家族的存書她都看過。我能跟你說這些,也是因?yàn)槲医愕挠绊憽梢哉f沒有我姐,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阿古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墳頭的草,就像以前在為他姐姐梳頭,“……可是現(xiàn)在,我姐……連宗祠都進(jìn)不去。”
我想說些什么,可是一開口,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完全。
——其實(shí)是我應(yīng)該早點(diǎn)來看你們的啊!
“對不起……”憋了許久,我說,“我真的對不起你們……我真的……很愚蠢而且沒用。”
“……我一直在研究的是‘大旨談情’之書,卻既沒能做到‘情情’,也沒有變得‘情不情’,反而成了世間最無情之人。……利用著你們白白給的資源,自以為是為了你們,實(shí)際上是在成就自己。可是到頭來,什么也沒做出來,就像一個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跳梁小丑。……我有什么臉面來見你們?……真正該抽自己的,其實(shí)應(yīng)該是我才對啊!”
我?guī)缀跏呛俺鰜淼叵虬⒐沤愕茏园祝D難無比,就像將自己血淋淋地撕開,把那個丑陋的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羞恥而自棄。說完,我不禁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為了可憐的姐姐,也為了可憐的我自己。
最后,我哭得筋疲力盡,坐在果園的大石上平復(fù)情緒。阿古坐在旁邊,一言不發(fā)。
“阿古,”我道,“你說,我那年拿著你們給我的書,就這樣一去不復(fù)返,是不是很無情?這些年,姐姐提到我的時候,她,和你,有沒有怨恨過我?”
“其實(shí),也……確實(shí)有過。但是,怎么說呢……”阿古嘆了一聲,想了很久。
“……任是無情也動人。”最后他說,然后又突然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果然,多讀點(diǎn)書還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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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脂評本你看了多少了?”回家的路上,我問。
“我水平低,看得慢,其實(shí)沒看多少。”阿古突然有點(diǎn)尷尬,“……其實(shí)我也要跟你坦白才對……那本書是從你那里順的。”
“哦——”我說,“怪不得我看這本書有點(diǎn)眼熟。不過竊書不為偷,現(xiàn)在不是又多了個‘孔評本’了么?……你要喜歡看的話就送你。”
他在后面輕輕推了我一把:“不準(zhǔn)笑我!”
他說:“上次在你家,看你生氣了,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我說錯了什么。我就在想,每次見到你,都很痛苦糾結(jié)的樣子,我很好奇你到底在做什么呢?你爸總是說你‘瘋魔’,但我覺得你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在文字海洋里面溺水、苦苦掙扎’,我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幫你。所以,我就學(xué)著你的樣子,去看你看過的書,做你做過的事……因?yàn)槌宋医悖椭挥心悴艜艺f這些書的事了。……當(dāng)然,我又笨,又沒文化,還想學(xué)你的樣子,像條笨牛一樣,好笑吧?不過我也無所謂了,你盡管笑吧。”
“一點(diǎn)也不好笑。”我認(rèn)真地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那么聰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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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翻來覆去地想“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話,臉上開始發(fā)燒,心也變得柔軟起來。
爸爸對媽媽說:“你去看看女兒吧,笑了一晚上了,越來越瘋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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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家呆了十天,準(zhǔn)備回城。阿古幫我拎著行李,到火車站送我。
“代我向你哥問好哈。”阿古說,“還有你,不要總是熬夜了,確實(shí)不好,記得每天吃早飯。”
我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謝謝你幫我和我哥照顧爸媽,有空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多聯(lián)系。”
他也點(diǎn)點(diǎn)頭,向我伸出手:“那,再見。經(jīng)常回來玩啊,下次回來帶你去我家宗祠看看。”
“好啊。”我走過去,輕輕抱了抱他,說,“那本書看完的話,記得來找我拿另外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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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到家,哥哥就告訴我,他打算年內(nèi)結(jié)婚,要裝修房子,勒令我三個月內(nèi)搬出去。
“時代變了呀,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我感嘆道。
既然是哥哥的終身大事,那一定要支持。其實(shí)我工作的大學(xué)當(dāng)初作為人才引進(jìn),給我安排了一間不大的教師公寓,只是一向懶得過去打理。既然不用在外租房,樂得少一件事,重點(diǎn)是我那一屋子汗牛充棟的書,十分難挪動,得請搬家公司。不過為了哥哥,也只能想辦法搬過去自己住了。結(jié)果來回倒騰,就差不多用了兩個月。
雖然平時跟哥哥交流甚少,但是突然自己一個人住了,未免落寞。我在翻看著那些舊書的時候,時常想起阿古來。不知道那本書他看完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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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又過了大半年。我無心寫論文,一直都在整理阿古給我講述的筆記。期間我們也互通過不少電話,也只是簡單的寒暄或者就是確認(rèn)筆記的細(xì)節(jié)。哥哥帶女朋友回老家見爸媽的時候,說是沒怎么見到阿古,大概是在忙。可是他到底在忙什么呢?
只是慢慢理順這些筆記,都用了很久。我一面整理文字和錄音,一面回憶跟阿古在一起的時光。我舍不得改動他的原話,最后整理成了一本口述史,幾番校對,親筆作序,已經(jīng)出了樣書,準(zhǔn)備在年后正式出版。在后記里,我特別感謝了阿古的姐姐,不知道她在天有靈,能否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