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在旁人眼中，與一般涼亭無二，不過在昭陽帝眼中，就是一個大大的囚籠。

綠色的結界從地面升起，一條一條的符文密不透風圍繞八角亭旋轉，他在亭子邊駐足，猶豫著要不要進入結界。

若是打斷她的修行，她會不會生氣？

也許她像以前一樣，睡著了，去看看，就看一眼……

他剛要抬腳，一個活潑的身影蹦了出來，迎面撞到他懷中。

“哎呦！”十分動聽的聲音，十分想念的聲音，“咦？你怎么在這？”小滿扶額站好，驚訝叫喚，“你是來迎我的？”

“是啊。”非陵瞇眼一笑，幾個月的郁悶一掃而空，心中瞬間放晴，如同鷹飛九霄，他雙臂收緊，低聲耳語“你怎么這么早出來了？沒有睡覺嗎？”

小滿這才發現被他摟在懷里，還貼的很緊，她紅著臉左右掃視，隨手結印做了個結界。

這人怎么這么大膽啊，摟抱抱的，本仙還要臉呢！

“怎么不說話？”他注意到她施了結界，動作更放肆了。

小滿推了推他的胸口，推不動，算了，反正別人也看不見了，她低聲道：“我沒睡啊！一直專心積攢靈氣，感覺靈氣滿了，就立刻出來了。”

“不用這么著急。”他已經做好了再等一年的準備。

“不用著急？”小滿睜大雙眼，疑惑道，“可我走的時候，你分明是……”分明是在生氣！

“是什么？”

小滿仔細瞅了瞅他的臉，眉開眼笑得樣子，不是假裝的開心。

算了，雖然才過了半日，但誰知道外面過了多少天，他的氣早消了吧。小滿自我安慰。

“那個，能放開我了么？”她紅著臉問，抱了半天了，非陵什么時候變這么大膽了？

“不放！”他任性回答，話一出口，自己都嚇一跳。控制住狂亂的心跳，他收回手臂，改為牽手，另一只手掩著嘴，假裝咳嗽，轉過臉去。

小滿彎腰探頭，瞄了瞄，唉唉，臉紅了，現在才害臊。既然耳根都紅了，還不放手？

非陵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自他登基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如此失控。知道小滿心中有他，在意他的感覺，又正好迎她回來，驚喜交加。

但他是帝王，是肩負重任不可動搖之人，素來的修養讓他迅速冷靜。“靈力夠了，是不是要該去鳳棲山了。”輕揉纖纖玉手，不舍放下。

確實得去找師傅了，一堆疑問等待解答。

小滿道：“先等等，還有些東西需要準備。”說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雙手擊掌，嘟起嘴來，“這次絕對要搞清楚，師傅是不是負心漢！”

非陵看了她兩眼，挑了挑眉：“我師兄是不是負心漢先放一邊，你是不是又忘了什么？”

小滿正經點頭：“沒忘。”師傅靈魂中有異樣，她自己發現的。

對于她的保證，非陵保留意見，沉默了一會，兩人自覺把這話題丟開。小滿說了要準備時間，又沒說明要準備多久，非陵自然隨她，先照常生活便是。

小滿既然回來做內侍，皇上自然哪哪都帶著她，一時又回到當初紅人的身份。工作沒有生疏，做起來還算順手，只是后宮佳麗她應付不來。

“有個吳美人送禮送到我這里了。”她逮著機會向非陵發問，“說是最近被你冷落了，叫我幫她美言幾句。”邊說邊拿眼睛斜睨他，現在被冷落的意思，就是以前熱乎過唄。

非陵一愣，難得清閑，本想與她親近親近，不料有人攪局。他低頭輕笑：“她讓你說什么？”

小滿白了他一眼，抽回自己被揉扁搓圓的手，甩了甩，哼哼道：“不是你說她善琴嗎？”

非陵被提醒，卻沒有一絲尷尬，任然笑得溫文爾雅，他靠近小滿，低頭耳語：“你醋了是嗎？”

小滿再翻個白眼，把非陵逗笑了。他拿手揉揉她的頭，真好，終于長的比她高了。

“我的仙子，就不要為這些俗事煩心了。”他摟過她，默默自責，以前的自己太幼稚了。愛她，就該全心全意保護她，刺探的行為，十分傷人。

小滿不覺他神色有異，自言自語道：“我倒是知道宮里的人際關系，這吳美人應該是東相的人。你對四相一向尊重，尤其東相鞠躬盡瘁，你對他的人好些，表示對他重視……”

非陵吃驚道：“你話本子沒少看啊！”

小滿第三次給他白眼，引得他失笑出聲。

話題到此為止，非陵顯然不想讓她管俗事，小滿真的不管了，后面的事讓他自己去處理。吳美人費心準備的一籮筐心計，全無用武之地。

清閑的日子沒過幾天，昭陽帝的母妃招他覲見。

說起這位高太妃，琹國響當當一位人物，當年非陵被立為皇太子時，先皇決議去母留子，預防外戚專權，不料這高妃先一步遁入空門，躲過這無妄之災。

其實真正讓她躲過這場禍事的，是一直以來她對自己孩子的態度。雖說非陵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卻從沒表現過關心，母子之間，如上下屬關系，從來公事公辦。比起尋常母子，多了幾分冷淡。

小滿與非陵正走在去晚月宮的路上，她好奇心壓抑不住，憋了半天，裝傻充愣隨口道：“聽說你母妃和你表面不合，是為了保你帝位，也為了保自己性命。”

非陵沉默，沒有反駁，沒有認同，似乎有些不快，卻自持依舊。

“其實，你倆關系本來挺好的吧？”小滿瞟他一眼，她還記得懷久和他母親，不知道后來那對母子的關系怎樣了。孩子總是希望得到母親的愛的。

非陵停頓片刻，淡淡道：“我母妃乃是位表里如一之人。”

“……”小滿啞口無言，看來這母子關系跟世人猜想的不同。世人都說高太妃是為了昭陽帝做出犧牲，事實又是如何呢？她偷偷瞥他一眼，表情淡淡的，未有改變。

小滿再傻乎乎的，也不想繼續聊了。

非陵帶著小滿進了晚月宮，這里古樸典雅，曲徑通幽，兜兜轉轉去了后殿，總算是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太妃。

她身高頸長，又梳著高嵩的發髻，整個人看起來細細長長，瘦弱無力的模樣。因為是帶發修行，所以穿的十分素雅，白紗青衫，束腰帶，除了木制發簪，全身無一處裝飾。

小滿聚靈窺探她面紗后的容顏，與非陵有幾分相似，這種靚麗的容顏與她周身營造的淡雅氣質不符，難怪她要遮起來。

高太妃與昭陽帝公式化寒暄了幾句，便揮退眾人——這是要說重點了。非陵用眼神挽留小滿，她沖他眨眨眼，隨意拽了下耳朵：她想聽得話，在哪都能聽見。

高太妃注意到這兩人的小動作，卻什么都沒說。待殿中只剩母子二人，她不緊不慢問道：“我兒可是十五了？”

非陵一愣，若有所思點頭道：“下周便滿十五。”

面紗后的人沉默半晌，抬手取下面紗，露出與昭陽帝相似的容顏。

她踱步到兒子跟前，仔細端詳他的臉，感概道：“不覺你都這么大了。”

她似乎要抬手撫摸他的臉，卻見他冷漠不悅，半途收回，嘆息道“你可記得當年國師對你的預言？”

“自然記得。”非陵冷聲道，“師傅說孩兒有帝王之相，可惜命薄不消受。不爭不搶，可至而立之年，去爭去搶，不過二八之盼。”

“當時事態緊急。”她陷入回憶，用本就不多的壽命，換半世安康，孰對孰錯？見昭陽帝面無表情看著她，她無意再言。

掛上面紗，高太妃平靜說道：“國師傳你的修行之法可有幫助？”

昭陽帝用跟她一樣平靜的語氣回答道：“確有幫助，勤加修煉，多可延壽兩年。”

高太妃看了他一眼，聲音帶上了疲憊：“你還是不想留下子嗣？”

他望著她，不置一言。一時間氣氛有些凝重，高太妃欲言又止，昭陽帝嘆了口氣，搶先道：“待兒滿十六之際，便隱退深山，尋師傅前路……”爭一線生機……他不想再提，他也不想她再提。

高太妃在心中嘆息，最終微微頷首道：“聽說你最近愛聽得曲子是登高臺，我記得這是國師飛升前留下的曲子……”這是不是已經表明他的決心，至于繼承人的問題，她確實早有安排，非陵留下子嗣，反而麻煩，于是她不再往下勸。

又問了問他身邊瑣事，他有問必答，兩人之間氣氛卻始終怪異，想要親近卻無所適從。

雖是母子，卻生疏的緊，在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后，高太妃示意自己的兒子該離開了。

非陵定了定心神，此時母子一別，也許此生亦不再相見……他躬身一拜，抬頭深深看她一眼，轉身大步離開。

人生足別離，有子不如無。千萬思緒在心頭，沉沉腳步留身后。前塵往事不可追，緣起緣滅任人為。

既然生在帝王之家，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就別再奢求冬暖夏清，舐犢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