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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2)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只袖子纏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但見:

頭重腳輕,眼紅面赤;前合后仰,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智深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里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揸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里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后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里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地睡了。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里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羅唣,后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后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凈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有一名賢,走筆作一篇口號,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從來過惡皆歸酒,我有一言為世剖。

地水火風合成人,面曲米水和醇酎。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時若無口。

誰說孩提即醉翁,未聞食糯顛如狗。如何三杯放手傾,遂令四大不自有!

幾人涓滴不能嘗,幾人一飲三百斗。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酌神不謬。

酒中賢圣得人傳,人負邦家因酒覆。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銀兩,揣在懷里,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臺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尋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里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么?”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戧戧地好滲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么?”待詔道:“小人這里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么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吩咐。”智深道:“灑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不怕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那待詔道:“小人據常說,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吩咐,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里,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里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錢也是寺里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灑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灑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里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夠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里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

破甕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墻盡酒仙。

智深走入店里來,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游方到此經過,要賣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里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灑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墻邊沙鍋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現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里。”便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只與俺。”那莊家連忙取半只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只顧要吃,那里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里,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往五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涌上來,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灑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只袖子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里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只在門縫里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里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灑家,俺須不怕你。”跳上臺基,把柵剌子只一拔,卻似撅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并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道:“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可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么?”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只在里面聽。”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眾僧聽得叫,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栓,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把拴拽了,飛也似閃入房里躲了,眾僧也各自回避。

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將入來,吃了一跤。爬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鉆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里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禪床,解下絳,把直裰帶子都嗶嗶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饑哩!”扯來便吃。眾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只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往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嗶嗶剝剝只顧鑿。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柜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約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撅兩條桌腳,從堂里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凌云志氣。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卷海雙睛。直截橫沖,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著槍跳澗豺狼。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

當時魯智深掄兩條桌腳,打將出來,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著地卷將來,眾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里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凈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個穢污?你且隨我來方丈里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赍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里,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復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里出家,是個清凈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里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果證江南第一州。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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