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別樣的文學景觀(2)
- 穿越與另類卷(全球華語小說大系)
- 張頤武 程振紅
- 3890字
- 2014-01-21 10:41:43
雨夕的中篇《隔雨紅樓》寫的是幾個都市女性之間的曖昧情感。她們都受過較好的教育,有著較好的個人素養。李吟在成長過程中母親對她的冷淡使她痛苦不堪,這深刻地影響了她成年后的感情和生活。李吟和思弦的惺惺相惜,既是同病相憐,也是互相欣賞。兩個從小受到傷害的女人互相從對方那里感受溫暖,并溫暖對方。所以小說雖然表面上寫的是同性戀,實際上反映了兩個從小失去母愛的女人對母愛和溫情的渴望。陳蔚文的短篇《盧苡的早春》(《上海文學》2001年第4期)說的則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單方面的愛慕。盧苡一廂情愿地暗戀著同事于小芒,而當于小芒和師兄劉新星在一起已成定局時,盧苡的期待注定只是一場夢,終究要醒來。盧苡和于小芒的關系非常接近于《隔雨紅樓》中李吟和紫千的關系。不同的是,盧苡只有卑微的暗戀,而李吟,則另有她真正的“愛人”。這兩篇小說中的女同性戀現象,都只是反映了女性對個人感情的自由選擇,與反抗男權社會無關,展現了與“五四”女作家們截然不同的書寫方式。
四
新世紀中短篇小說中涉及人與動物關系題材的小說很多。從這些小說不同的視角和維度,我們可以發現其背后所折射出的時代變遷和人與人的關系。王松的中篇《雙驢記》寫的是“文革”期間人與驢的故事。從整體上看,小說中的人封閉、自私而又麻木,這樣一群人所形成的氛圍提示了當時的社會狀況。馬杰對驢的虐待和懲罰折射出其扭曲的心理,而相比之下,黑七為兄弟黑六對馬杰所實施的報復反映了驢的重情重義,在看似荒誕滑稽的故事背后進行了對人性的拷問。《雙驢記》與王松早期以同樣年代為背景的小說“三紅”(《紅風箏》、《紅汞》、《紅莓花兒開》)有所不同。在“三紅”中作家有明顯的訴說沖動,而在《雙驢記》中,作家的敘述卻非常節制、內斂,如作家自己所說,“《雙驢記》的‘寫多說少’也是由這個故事本身決定的”。
在陳應松的中篇《神鷲過境》中,英勇的神鷲在村民丁連根的虐待和“改造”之下逐漸沒了脾氣,徹底淪為精神上的俘虜和誘捕的工具。與作家之后推出的“神農架系列”小說相比,作家對底層的關注在《神鷲過境》中也有體現。《馬嘶嶺血案》、《狂犬事件》、《太平狗》等多部中篇都傾注了作家對底層小人物的悲憫情懷,而在《神鷲過境》中,小人物丁連根的轉變則讓人為之嘆惋。
賈平凹的短篇《獵人》則是從另外的視角來反映社會現象。用“獵人”的標題,無疑是一種反諷。小說中的“獵人”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獵人,因為他的目標是人,是漂亮女人,而不是動物。換言之,戚子紹這個“獵人”的目的是“獵”人。他連續幾次被狗熊“干一下”,看似怪誕的故事背后蘊含了作家巧妙的構思和獨特的敘述技巧。“獵”作為小說的重要意向,具有豐富的所指內涵。動物、女人、權力、金錢,都可以納入到“獵”的對象之中,這也體現了作家“張揚意象”之意。與賈平凹的其他許多小說一樣,《獵人》也延續了作家對現實的關注。小說風格不像其前期作品華麗和優美,而是以平實、節制的語言進行敘述。而葉楠的短篇《最后一名獵手和最后一頭公熊》(《人民文學》2000年第5期)與《獵人》構成互文、互證。把這兩篇小說對比進行閱讀,饒有興味。與《獵人》一樣,《最后一名獵人與最后一頭公熊》同樣講的是獵人與公熊之間的故事。獵手與狗熊本是你死我活的敵對關系,老獵手庫爾與公熊卻能化敵為友,互相敬重,和諧相處。森林的破壞使得公熊失去生存的環境,在現代性的擠壓之下,堅守獵人身份的庫爾和公熊一起漸行漸遠,現代性的悖論在小說的主題中得以呈現。
而莫言的短篇《木匠與狗》延續了莫言短篇小說一貫的傳奇色彩和敘事風格。故事最初的講述者是管大爺,他的熱心聽眾是鉆圈。這類似《蝗蟲奇談》中“爺爺”給“我們”講蝗蟲出土的故事。木匠與狗的故事主體脈絡和線索通過管大爺的講述已經基本形成。而時光流逝,鉆圈也老了,開始給小孩子們延續木匠與狗的故事。聽故事的孩子也在成長,在三十年后用筆繼續講述木匠和狗的故事,在管大爺的故事脈絡中殘缺的片段也逐漸浮出水面,而整個故事也變得清晰、完整。在故事的最后,木匠將狗打死之后卻又意外地和死狗一道被管小六埋在坑下,這出人意料的一筆極具深意,令人生疑,引人深思。作家從容地編織著木匠與狗的故事,而故事又被故事中的人所講述,層層鋪疊,展現了作家高超的敘述技巧。狗“冷笑一聲”既驚醒了狗的主人,也讓讀者打了個激靈。看似荒誕的故事,讓人反思這“荒誕”背后所反映的人性的弱點。
五
殘雪的短篇《月光之舞》是一篇具有殘雪特色的小說,感覺明顯受到魯迅《野草》的影響。小說以“我是屬于月光的,而獅子屬于黑暗”開始,以“我極力想象,卻怎么也想不出獅子的容貌”結尾,獅子作為“我”的參照,提示“我”的存在。“我”穿行于陰暗的山洞、大地和荷塘,時而跳躍,時而奔走,時而飛翔。小說帶有很強的寓言色彩,意象眾多。與殘雪其他的一些作品相比,盡管《月光之舞》也存在著“孤獨意識”,但明顯地小說中也有一些明亮的色彩。“月光”作為重要意象也照亮著整篇小說。小說中并沒有完整的故事,有的是一些或明或暗、忽明忽暗的所指不明的“能指”。
林白的《去往銀角》則把視角轉向底層女性,以一種夸張、變形、怪異的手法描寫她們的生存狀態。身處弱勢的女性為生存、為權利而抗爭,孤獨而無助。這既是女性艱難的生存狀態,同時也是人類的生存困境。《去往銀角》從女性的視角以女性的生存作為切入點,描寫社會生活,實際凸顯的是人類的境遇。小說上篇以寫實的筆法交代“去往銀角”的“前因”,下篇則是小說的重心,敘說“去往銀角”的“后果”。“我”變得神情恍惚,近乎夢游般地進入怪異的場所,變得時人時獸。這無疑是一個荒誕的世界,“我”荒誕地存在。小說虛實結合,為書寫底層提供了新的經驗和角度。如作家自己所言,“《去往銀角》和《紅艷見聞錄》是另一部《一個人的戰爭》”。
黃金明的短篇《默殺》則是以現實的荒誕來凸顯人生存的悖論。村長操縱著全村人生殺予奪的大權,具有絕對權威,而“默殺”的古老規訓更是神秘恐怖,小說借“默殺”這一線索逐漸使故事明朗清晰。在胡枋對村長實施報復之后,在村民眼中他“發瘋”了,而實際上他是“被瘋了”,真正到底是誰“瘋了”值得懷疑。村長與村民合謀“吃人”的情節頗類似魯迅的《狂人日記》,意味深長。
六
《相會在加勒比海》是風弄的中篇耽美小說,小說題目容易讓人想起加勒比海盜,而小說內容卻與海盜無關。加勒比海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成為浪漫的象征。小說最后方經嬋對曹出云說,“他愛得那么真,那么純,那么自信,這一切注定被毀滅,至少曾經存在。”作者風弄借方經嬋之口道出了自己的看法。從這里看出作家一方面推崇和向往這種純真、純凈、純粹的愛情,另一方面也覺得它在現實中不具有生命力,注定被毀滅。風弄的長篇名作《鳳于九天》中鳳鳴對幾乎所有人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相會在加勒比海》中田錦輝也具有同樣的魅力。田錦輝不僅使得曹出云始終對他戀戀不忘,最后因他而自殺,也讓方經鴻和妹妹方經嬋都不能自拔、無可救藥地愛上他。與許多穿越小說作者對女主人公的偏愛一樣,風弄的耽美小說中男主人公也大多具有極強的人格魅力。正因為如此,接近完美的田錦輝最后在心灰意冷后選擇永遠離開,讓人惋惜。這也正應了魯迅的那句名言,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如果說風弄的耽美小說極力美化主角的話,那么麗端的奇幻小說則著力于刻畫真實可信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不完美、有缺點,但是讓人覺得真實。《風月先生傳》就是這樣的小說。小說以“我”的口吻進行講述,“他”的故事逐漸展開。能勾出人靈魂的繪畫神技既是風月先生不幸的開端,使他遭到父親的冷落,也為他贏得名聲,使他在落魄潦倒之際得以維持生計。他也有弱點,輕率、怯弱,茍安于亂世。作家在奇幻的背景下寫人性,描繪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和生存狀況,因而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麗端的名作《啼血無痕》中的杜宇也是如此,作為男主角,他并不完美,他優柔寡斷、不夠勇敢。可就是這樣的人物才讓人覺得真實可信,可以親近。作家所用心塑造真實的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在作家筆下發出明亮而不耀眼的光輝。
七
要從十年內浩瀚的中短篇小說中選出十幾篇具有代表性的“穿越與另類”小說實屬不易,難免以偏概全、掛一漏萬。好在任何選本都反映出選家的文學觀念與趣味,難以強求一律,本冊編選中的偏頗之處,自有其他選家的選本加以彌補。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穿越小說的興起反映了現代社會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女性對無拘無束的渴望和對自由的想象。穿越小說作者多為80后年輕女性,還有一些甚至是90后的中學生和大學生,繁重的學業和激烈的社會競爭帶給她們很大的壓力,在生活中又難免受到環境的制約,卻又不得不去面對現實。于是他們通過在穿越小說中插上想象的翅膀飛向古代,在想象的時空里自由揮灑才情,隨心所欲。從這個意義上說,穿越小說構造出屬于年輕人的“烏托邦”,這也是一種“另類”書寫。而所謂“另類”,不過是一種觀照文學的不同的視角和方法。另類的表象之下蘊含著現代性的內涵。另類是一種姿態、一種策略。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在生活中越來越明顯地感受到現代性的悖論。正如馬爾庫塞所言,一方面琳瑯滿目的商品滿足了人們的物質生活需要,另一方面人的精神世界發生扭曲、變形,受到遮蔽,成為單向度的人。夸張的、另類的書寫方式,只是為了提醒現實生活中扭曲、變形的人或社會現實的存在。“另類”本身不是目的,“另類”背后所投射出來的異樣才是真正值得關切的。可以預見的是,隨著時代和社會的發展,科技對人生活方式的影響和改變將日益深入,現代性的悖論還將存在。小說中的另類書寫也將持續下去,以不同尋常的筆觸記錄下我們的時代,展現別樣的文學景觀。
程振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