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誕節臨近,似乎在一夜之間,舊金山灣的燈多出了一倍,把溫馨的光影投射到海水里。全城的人都忙著為親友購買禮物,沉浸在對歡聚的熱切向往中。
艾珊抱著一個大紙箱回到了家,用力地拆開封條,拿出一棵比她還高出一頭的圣誕樹。她打開音響,里面立即傳出歡快的圣誕歌曲。她一邊哼歌,一邊把一串彩燈細心地環繞在樹上,隨后接通電源,所有的彩燈霎時閃亮。袁焜即將歸來。想到在樹下和他共度良宵,釋放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思念,她露出了笑容。
與此同時,身在北京的袁焜正與市場部經理老張爭執。老張大發牢騷。芯光網絡安全軟件銷路不好,賺不到錢,芯片的研發更是遙遙無期。做銷售的,誰不希望經手熱門產品?收入和產品利潤直接掛鉤呀。袁焜認為一個產品要得到大眾的認可,需經歷漫長的過程,就像一個默默無聞的演員,付出無數的辛苦勞動才能嶄露頭角。他請求老張再耐心一點,制定出打開產品銷路的策略。老張眉頭一皺:“制定策略?我耗不起那份心思。我可以到大公司去做銷售經理,賣成熟產品,干嗎在這兒苦等苦熬呢?我不能奉陪了。”他臨出門前,丟下了一個疑問:“袁總,憑你的學歷和能力,至少可以找到年薪80萬的工作,干嗎在這兒慘淡經營?”袁焜淡淡地回應道:“人各有志。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袁焜撥通硅谷家里的電話,對艾珊說:“珊,對不起,我不能回去看你了。這邊忙得焦頭爛額,市場部的經理今天又跳槽了。”
她驚訝極了,心中殷殷期望落了空:“你跟我開跨國玩笑吧?我把過節的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
他只有道歉的份兒:“我身不由己啊。”
她舉著話筒,怔怔地望著圣誕樹上的彩燈,彩燈的亮麗正襯出內心的孤寂暗影。
他甚至從她的呼吸聲中辨出了失望,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不說話?”
“你想要我說什么?”聲調中有委屈,也有憤懣。
偏偏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看看號碼,是一位客戶打來的,立即說:“我必須接這個電話。圣誕快樂!”說罷掛斷了電話。
艾珊一時怒起,起身飛快地把圣誕樹上的裝飾物一一扯下來,摔到了地上,又手腳并用,把樹折成兩截,扔到了門外。手被扎出了血,她立即用嘴去吸,結果血和淚融到了一處。她索性坐到地上,啜泣起來。電話鈴又響起來了,寂靜中有些刺耳。她撲過去抓起電話,對方是麗雨,提醒她來參加聚會。她這才想起麗雨的邀請,放下電話,拿起車鑰匙走出了家門。
她開車時心緒低落。她和丈夫曾是怎樣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此刻天各一方。在精神恍惚間,她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沒注意到左轉燈早已由綠變黃,徑直行駛。一輛面包車從對面直線疾馳而來,結結實實地撞上了她的車。她驚呼一聲:“No!”本能地伸出手臂擋住自己的頭,一片雪白沖擊而來,既柔軟又堅硬,還伴隨一陣玻璃碎裂聲……
不知過了多久,那片雪白似乎變得遠了,近處出現影影綽綽的花色。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房里,身旁坐著一位穿花衣的年輕護士。她有輕度腦震蕩,手臂受了傷,并無大礙,不過很后怕。人的生命多么脆弱,險些再見不到袁焜,開始后悔生他的氣。他是她最親近的人,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
麗雨牽著小迪來探望。麗雨埋怨道:“幸好沒受重傷。這么好看的一張臉,萬一留個傷疤,你要后悔一輩子喔。”艾珊嘆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車是完全報廢了。”麗雨說:“車有什么可惜的?保險公司會賠你。人沒出事兒就好。袁焜不在這兒,你就連魂都丟了。”她委屈萬分:“他答應我圣誕節回來的,突然又改了主意……”麗雨好言勸慰。袁焜大概工作脫不開身吧。女人真是矛盾共同體,希望自己的丈夫既事業有成又浪漫多情。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啊,麗雨囑咐她不要多想,先養好身體。
這時小迪天真地問:“艾珊阿姨,你準備睡覺了嗎,要不要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她摸摸小迪的頭,感嘆道:“小迪長大了,懂得體貼大人啦。”麗雨笑瞇瞇地說:“小迪整天把你掛在嘴邊。前幾天和小朋友打電話,說等他賺到錢,第一件事就是要請你到迪士尼樂園玩。”小迪在艾珊的臉上親吻了一下,說:“我愛你!我會實現我的諾言。”艾珊回應:“我也愛你!”麗雨佯裝生氣地跺跺腳:“嫉妒死我了。”
在麗雨和小迪道別時,艾珊囑咐麗雨不要把她撞車的事兒告訴袁焜。他創業維艱,她不想再給他增添牽掛和精神壓力了。
艾珊不久恢復了健康,回到學校上班。卡特一大早就來到她的辦公室,一臉陽光,直視著她,眼神中透露出微妙的欣賞:“看到你恢復了健康和美麗,就開心。前一段時間因為精神抑郁,我一直看心理醫生。你來了,就不用再看了。”
艾珊佯裝認真地說:“那你把付給心理醫生的錢按月交給我好了。”惹得兩人同時笑起來。
“說到錢,正想告訴你……”卡特說,“我申請的研究基金批下來了。你愿意和我合作研究美國移民子女的教育問題嗎?”
“誰會拒絕這樣的機會呢?”艾珊似乎自問,“這是我最感興趣的課題呀!”
“那太好了!”卡特建議道,“周六請你吃晚飯好不好?我們討論一下具體的研究計劃。”
那將是工作晚餐還是一場約會?艾珊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卡特張開雙臂,有些夸張地說:“這樣我更開心了,簡直想飛!”
周六的晚上,兩人在一家海鮮餐館見面。這家餐館裝飾得像漁船,氛圍親密,但情調又不過分浪漫,正適合他們。前一天艾珊的助理教授職稱被學校批準了,于是這頓晚餐又有了喜慶的意味。
卡特端起一杯紅酒說:“珊,祝賀你!破格提拔的年輕的助理教授,了不起!”
她和他碰杯,心懷感激:“謝謝!沒有你的幫助,也沒有我的今天。”
“幫助你是我的榮幸。我們的合作才剛剛開始。來,干杯!”他一飲而盡,“我聽說中國人為表示誠意,要喝光杯中酒。”
她嫣然一笑:“什么時候開始對中國習俗感興趣了?”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就會喜歡他背后的整個國家。”他意味深長。
她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沉默地喝了一口酒。他熱情注視著她,眼中跳躍著火花:“我7月份要去佛羅里達度假,我父母在那兒有個度假屋,你有興趣一起去嗎?”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在兩人之間畫一條線了,說:“很抱歉,我有其他安排了。我先生要回來看我。”
他失望地說:“對不起,我以為你們已經分居了……”
她小心地斟酌著字句:“我們只是暫時生活在兩個國家里。”
她回到家里,莫名地失落,這時接到了麗雨的電話。麗雨和李聲一直想進入華爾街,最近終于與華爾街的一家金融公司簽署了合并協議,將舉家搬到紐約去。這個消息更令她悵惘。
一個月后,艾珊去李宅送行。她和麗雨站在草坪上交談,李聲指揮工人把家具一件件搬上卡車。她遠遠地望著這幢給她留下無數回憶的房子,感慨萬千。
“感恩節的時候去紐約玩吧。”麗雨熱情地邀請,“我們的辦公室就在世貿大廈里面,我陪你到頂層去看紐約全景。”
小迪跑過來拉著艾珊的衣角,惋惜地問:“你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搬到紐約去呢?我怕再聽不到你講故事了。”
“我在硅谷有工作,我的家在這里呀。以后我在電話里給你講故事。”艾珊許諾道。
這時搬家的卡車開走了,李聲走過來拉小迪。小迪說:“爸爸,我不想去紐約!”
李聲說:“相信爸爸的話,到了紐約,你會不舍得離開的。”
快到上課時間了,艾珊必須得先離開。她伸出手臂擁抱李聲,眼睛卻不由得濕潤了,囑咐他照顧好麗雨母子;接著擁抱麗雨,請求她有空多打電話,麗雨點點頭,聲音哽咽道:“你抽時間回國看看袁焜吧,早點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名好利好,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好。”小迪撲上來,哭著摟住艾珊嚷道:“我會想念你的!”她蹲下來,親吻他的小臉:“我也會想念你的!我將來去紐約看你們!”
艾珊鉆進自己的車里,打開車窗,含淚向李聲一家揮別,心里盛滿了對友情的眷戀,慢慢地離去。硅谷在她的眼里,再不是從前的硅谷了。
2
倩蓉和弗蘭克請艾珊到弗蘭克家吃晚餐。他們即將去威尼斯旅行結婚,在歐洲度蜜月,想麻煩艾珊幫他們打理一下花園。艾珊爽快地答應了,還許諾等袁焜回來了,請他們吃飯慶祝,接著又幽怨起來:“如果還能見到他的影子。”不料,弗蘭克卻替袁焜辯護:“坦率地講,焜當初炒我的魷魚,我不太開心,不過對他回國創業,我還是理解的。男人嘛,心跟隨事業走。”一對表姐妹同時望著他,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艾珊好奇地問:“弗蘭克,你覺得在中國有創業機會嗎?”
“雖然我不愿意承認,但這是事實。我們每個人都該尊重事實。”他一臉的鄭重。
倩蓉噘起嘴,撒起嬌來:“可婚姻比事業更重要呀!”
他微微一笑,反問道:“沒有事業,我承擔得起去蜜月旅行的費用嗎?”
倩蓉一時語噎。
在蜜月旅行后,倩蓉就搬進了弗蘭克的豪宅,變成了家庭主婦。生活如墜夢中。她坐在超大豪華雙人床上,在日記中寫道:“蕾蕾,現在媽媽終于有了一個舒適的家,從此不要活得那么辛苦了。媽媽現在的最大心愿就是把你接出來。美國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也有很多好學校,你一定會喜歡這里,何況這里有這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在倩蓉看來,經濟決定地位。經濟環境變了,就有理由改變待人接物的態度。倩蓉監督從中國大陸來的清潔工,挑剔她沒有刷掉浴缸上的黃斑,沒有打掃干凈地毯上的頭發,等等。弗蘭克批評倩蓉的嚴厲。夫妻倆在小事上開始有了分歧。
倩蓉白日里在家無所事事,到了晚上,身體中的欲望蠢蠢欲動,就穿上性感的內衣,期待高潮的演出,而他經常出差,回到家疲憊不堪,倒頭便睡。有一次她忍不住輕推他的肩膀,他卻小心翼翼地躲開,說:“我真的很累了,這幾天飛了三個州開會。”她撫摸著他的后背,親昵地說:“你不在時我很想你。我給你按摩,讓你恢復一點體力。”他的聲音很含糊了:“謝謝,我親愛的……”一眨眼間,竟然發出了鼾聲。她在黑暗中失神地望著天花板。婚姻在開場時像童話,一旦入戲,就轉換成平白的小說。豈止平白,有時還枯燥,甚至令人失望!是年齡的問題嗎?他畢竟比她大十幾歲啊。
倩蓉約了艾珊到健身房鍛煉,順便聊聊家常。兩人在跑步機上跑了半小時后,氣喘吁吁地坐下來休息。倩蓉抱怨弗蘭克經常出差,害得自己獨守空房。艾珊嘴上不說,心里卻想,弗蘭克至少周末還回家,袁焜去北京半年了,她還一次都沒見到他的人影呢。也許,女人的情敵不是另外一個女人,而是男人的事業。
倩蓉坦白自己每天都想蕾蕾。她去年回國兩次,每次都要接蕾蕾出來,但達川非但不讓她見女兒,還威脅說,如果她碰蕾蕾一個指頭,他就找人收拾她。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她沒想到趙達川一點兒都不通融。他在商場上滾打這么多年,脾氣越來越大。她都想象不出蕾蕾現在長成什么樣了。艾珊也替她惋惜,她錯過了蕾蕾的成長過程。倩蓉發誓如果有機會,一定加倍補償自己的女兒。艾珊建議她平心靜氣地和達川好好談談,達川總不至于永遠不讓女兒見生身母親吧。
倩蓉郁郁不樂地回到家里,坐到長沙發上看電視。將近午夜,弗蘭克才提著公文包走進家門。他吻了吻倩蓉的臉頰:“親愛的,你今天過得好嗎?”她聲調慵懶:“每天還不都是一個樣子!種種花,健健身,看看電視,我快要厭煩這樣的生活了。”
他神秘地說:“我要改變你的生活,讓你興奮起來!我要帶你去中國工作!沃森派我到北京做中國分公司的CEO!”
她驚跳起來,“啪”的一聲用遙控器關掉電視,客廳里霎時安靜得有些可怕,她厲聲問:“你說什么?你接受了嗎?沃森為什么事先不和你商量?”
他說:“我當然接受了,沃森一個月前就和我商量過了。”
“那你怎么沒問我的意見?”
“想給你一個意外驚喜呀!”
她尖叫起來:“驚喜?哼,你讓我震驚!實話告訴你,我不想回中國!”
他以為她會歡喜得跳起來,誰料到她竟然暴跳如雷,讓他莫名其妙。她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為什么拒絕回中國居住?她并沒有被他目光中的疑問嚇倒,反倒直視著他。他怎么能想象她為了來美國曾付出過多少努力!現在她在美國過著舒適的生活,卻突然要掉過頭回中國?
“我后悔沒早一點告訴你。”他嘆口氣,“我以為我很了解你。”
她果決地說:“你明天就去辭掉這個職位。”
他皺起了眉頭:“我怎么可以出爾反爾呢?這是我的事業啊。”
“那你一個人去好了。你不是喜歡中國女人嗎?中國有好多漂亮女人!”她氣沖沖地轉身離開,走進臥室,并立刻把門反鎖了。他撲過去,急切地敲門:“Cherry,把門打開!別耍小孩子脾氣啊!”她隔著門冷冷地甩出一句話:“你今晚睡客房!”他聲音顫抖起來:“你讓我睡客房?我為了供這幢房子辛苦了大半輩子。你太過分了!”
倩蓉和弗蘭克冷戰了整整一個星期。到了周六,兩人坐在長長的餐桌兩端,沉默地吃晚餐。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首飾盒遞給她。她打開首飾盒:“好漂亮的項鏈!非洲鉆石!”露出了笑容,心想,這掛項鏈至少要一兩萬美元呀!她湊到他的身邊,吻了吻他的臉頰。
他清了清喉嚨,說:“Cherry,我今天和沃森談過了,他認為我熟悉東方文化,又娶了位中國太太,是中國分公司CEO的不二人選。他找不到比我更合適的人選。我別無選擇,即使你留在美國,我也要去北京。”
“SVT缺了你就不做中國生意了?”她諷刺地一笑,“你一個人去北京,憑你那幾句簡單的中文能和中國人周旋嗎?你以為靠你們美國的思維方式能在中國生存?那里商業游戲規則和美國的完全不同。你知道‘關系’這個詞嗎?”
“我當然知道!關系就是‘Relationship’,就是人與人或人與事物之間的相互聯系。”
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個詞兒就夠你學一輩子!”
第二天,弗蘭克說要帶她去看幾位老朋友。他駕車載著她進入了凱迪莊園。凱迪莊園占地廣闊,風景秀麗。五十年前這里還是一片空白,但現在已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馴馬場之一。他停了車,和她一起走進了馴馬場。場內的十幾位騎手正在訓練,騎的都是昂貴的純種馬。每一匹馬都高大俊美,其中一些是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選手。
幾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從不遠處走過,熱情地和弗蘭克打招呼。倩蓉疑惑地問:“你怎么認識這里的工作人員?我不知道你對賽馬感興趣。”他說:“我父母曾是這座莊園的主人。”她驚訝得幾乎跳起來:“什么?整個馴馬場?你怎么從來沒和我說過?我只知道你父母去世了,他們都是農民。”他微微一笑:“在美國莊園里工作的人都是農民呀。”她生氣地抱怨:“你居然向我保密!”他解釋道:“我沒這個意思。我父母的成就和我沒有關系。”她迫不及待地試探:“這么說你是莊園的繼承人?”他搖搖頭。他的父母在去世前立了遺囑,把莊園捐給了仁愛慈善協會。那個協會專門幫助窮人和生病的孩子們。他有自己的事業,不應該坐享其成,所以他們把自己的財富回饋給社會,而他,尊重父母的意愿。她聽了,很失望,一時無言以對。
弗蘭克摟住她的肩膀,懇切地問:“我能請求你尊重我的意愿嗎?你和我一起去中國。我幫你實現了美國夢,現在輪到你幫我圓中國夢了。我們還保留這里的房子,你想回來休假就回來。再說你回國就可以經常見到你女兒,你不是天天想她嗎?”
倩蓉終于點了點頭。
第二天,倩蓉來到艾珊家,在花園里找到了她。陽光下,花兒嬌艷,草兒青翠。她拿起了一把剪刀,開始修剪花枝,鄭重地說:“我昨晚做出了人生又一重大決定,說出來嚇你一跳。”
艾珊親密地嘲諷:“是不是要離開弗蘭克改嫁查爾斯王子?”
她笑起來,用剪刀指指艾珊的鼻子:“不要拿我開心,小心我剪掉你美麗的鼻子。”
艾珊開玩笑地說:“那你要賠得傾家蕩產,袁焜可給我這個鼻子買了高額保險的。好啦,告訴我,什么重大決定?”
“陪弗蘭克去中國工作。他要去SVT中國分公司當CEO。”倩蓉故作神秘地說。
艾珊驚嘆:“這可絕對是一大新聞啊!我以為全硅谷的中國留學生都回流了,你也會留在美國。”
她聳聳肩膀:“我也沒有辦法,連美國人都想去中國尋夢。要不是因為蕾蕾,我不會答應弗蘭克的。不過趙達川還會跟我搗亂,我和他之間要有一場惡戰。”她狠狠地剪掉一株殘枝,“哼,他這個人,刀槍不入,軟硬不吃。”
艾珊勸她以情動人。不做夫妻,干嗎偏要成仇人呢?倩蓉也不解,弗蘭克和他的前妻離婚后一直是朋友,彼此以禮相待。去年過感恩節時,弗蘭克還把他前妻、他前妻的新男友和他前妻新男友的孩子都請到家里來,一起吃了一頓火雞大餐。中國夫妻一旦離婚,不是怒目而視就是老死不相往來。這也許就是中西文化的差異吧。現在她必須回國面對痛恨自己的前夫,還要重新習慣國內的生活環境。
夜里,倩蓉獨自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從書柜里找出袁焜送給她的“五月花”號船模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在日記中寫道:“蕾蕾,一想到我就要回到你的身邊,我幾乎不能等待了。如果說我以前的生活是倒塌的多米諾骨牌,那我現在要把這些骨牌一張張扶起來,還要把它們組成美麗的圖案,但所有的美麗只有和你分享才有意義……”
3
市場部經理老張跳槽后,袁焜既要搞科研又要開發市場,常常廢寢忘食。人一累,免疫力降低,得上了重感冒,渾身無力。中午雪兒去買盒飯,順便給他帶了一個,送到他的辦公室。他接過盒飯急忙從褲袋里找皮夾。
雪兒一挑杏眉,問道:“要算得這么清楚嗎?”
“這樣彼此沒有虧欠,心理上也沒負擔。”
“可人情味也沒有了呀。在中國,‘人情’兩個字從來都是大寫的。”
袁焜微笑:“你給我上國情民風課嗎?”
雪兒嘆口氣:“不了解國情辦不成事啊。”
她是有感而發。芯光公司決定租下中關村大街黃金地段的一塊廣告牌。負責出租廣告牌的華凱廣告公司把合同草案交給了雪兒,結果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京力達電器”把廣告牌搶走了。雪兒氣憤地說:“就因為咱們沒關系,就得受欺負!”
袁焜大失所望:“那廣告牌跟咱們也沒關系了!”
說話間,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跌坐到沙發上。他頭疼得厲害,心絞痛又復發了。雪兒拿來一杯水和救心丸幫他服下,心疼地說:“你太拼命了,要注意休息啊。”她堅持送他回家休息,還挽起他的手臂走出了辦公室。他頭冒冷汗,腳步踉蹌,雪兒只好摟住他的腰。
雪兒把他送回家后,就去科維公司總裁辦公室找趙達川。達川把兩腿架在桌子上打電話,見了雪兒,忙收回兩腿,并示意她坐下。他對著電話說:“白處長,我改天再打電話給你,聽說三里屯剛開了一家法國酒吧,我要請你去品嘗品嘗。當然選您最喜歡的了……回頭見!”隨后掛斷了電話。
雪兒禮貌地問:“趙總,對不起打攪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他嘻嘻一笑,“當然記得,我對美女從來都是過目不忘。”
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那么趙總是不是對美女一向慷慨相助呢?”
“你這么快就發現了我的弱點?”
“誰說是弱點呢?英雄救美,可歌可泣呀。”雪兒說。她把華凱廣告公司不守信用的事如實相告。
“是袁焜讓你來找我的嗎?”
雪兒搖搖頭。
“我真妒忌袁焜,他有魅力讓你這樣的美女為他鞍前馬后地奔忙。”
“趙總,您說到哪兒去啦?我只是做本職工作。”雪兒說。
“算你運氣好。我和華凱的老總熟得很,我會讓他通融通融。”他慷慨地答應。
倩蓉和弗蘭克來到北京,很快就把家安頓好了。弗蘭克漸漸習慣了北京的生活,不僅把西方的管理方式,還把西方的節日帶進了SVT北京公司。
情人節那天,他給公司的每一位女員工都發了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還用中文對她們說:“情人節快樂!”惹得女員工們興奮地尖叫起來。弗蘭克神秘地擠擠眼睛說:“我還要送你們每人三個情人。一個說陪你終生,另一個說要伴你左右,還有一個說永留你心中。”
一位年輕的女員工問:“那我們不是太貪心了?”
弗蘭克用中文說:“他們的名字分別叫健康、平安、快樂。”
眾人拍手叫好。有人說:“到底是美國老板,真幽默!”更有人說:“當然不一樣了!我們老板是因為喜歡中國才來北京的。因為老板的魅力,最近科維的好幾個拔尖工程師都跳槽來我們公司了。”弗蘭克微笑著回應:“加入SVT,當然是聰明的選擇。”
倩蓉為了幫弗蘭克在北京打開局面,在家里舉辦派對,邀來SVT中國公司的管理人員和各界要員,其中包括宋總和袁焜。倩蓉一見到他們倆,立即甜笑著迎上來:“宋總、袁總,謝謝賞光!”
宋總說:“在美國公司中,SVT幾乎是最早在中關村辦分公司的,現在走馬上任的CEO又是中國女婿,我們當然要來祝賀!”
倩蓉說:“弗蘭克人生地不熟,以后還要請您多指教。”
“不敢當。如果你哪天厭倦當家庭主婦了,我倒歡迎你加入留學生創業園。”宋總半認真半開玩笑。
倩蓉說:“我可不是創業的材料,沒有袁焜的魄力。”
弗蘭克穿過人群走過來向袁焜伸出手:“沒想到我們會在北京見面吧?”
袁焜說:“這大概就是緣分。”
宋總問:“弗蘭克,歡迎你來中國!習慣這里的生活嗎?”
弗蘭克說:“我不知道,時差還沒倒過來。不過我天天練習中文,Cherry認為我的中文聲調很性感。”他轉身用中文結結巴巴地對眾人說,“我很高興認識各位,和你們在一起我很開心。我喜歡北京,想做北京人……謝謝!你們中國人喜歡說……”隨后他模仿京劇唱腔,“拿——酒——來——”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袁焜的手機鈴響了,他走出客廳,到花園里去接電話。倩蓉端著兩杯紅酒跟了出來。待他關機后,她親昵地遞給他一杯:“一個人在北京,寂寞嗎?沒人照顧你,總是活得有點辛苦吧?艾珊怎么忍心讓你一個人回來呢?就算她忍心,又怎么會放心呢?北京很多年輕女孩子巴不得要釣海歸呢。”
袁焜嚴肅道:“忙的人不懂什么叫寂寞。”
她的語調開始曖昧:“我們倆前后腳回到中關村,以前我們又在這兒讀過書,都是緣分呀。巧合中也有必然呀。有些事我一直沒對你說,我和你之間有一條結實的紐帶……”
“你越說越不著調了!”袁焜打斷了她,“我勸你不要想入非非,把眼前的日子過好。”
這時弗蘭克從門口探出頭來:“倩蓉!客人等你給他們倒酒呢!你不倒,他們不肯喝呀!”
袁焜回到屋內,心里有些后悔,也許不該來參加這個派對,但弗蘭克和倩蓉將成為他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他要做到知己知彼。弗蘭克察言觀色,似乎悟出了什么,對袁焜說:“焜,聽說你開始打高爾夫了,我們約個時間打一場吧。”袁焜有些意外,不過立即答應了下來:“好呀,我向你學技藝。”
4
中關村高爾夫球場,綠草茵茵。天空有些陰郁,能見度不高。袁焜和弗蘭克身穿高爾夫球裝站在發球臺上。在他們前面打球的四個男人穿著搭配不當的高爾夫球裝,有一位甚至腳穿旅游鞋。四個男人對跟在身后的球童指手畫腳,甚至高聲斥罵。弗蘭克搖搖頭,雖不能完全聽懂他們說什么,但從他們的表情和聲調上可以猜得出,他們對球童的態度非常粗暴。
“中國的富裕階層都這個樣子嗎?”弗蘭克問。
袁焜不無尷尬:“不都是,今天趕巧了,也許他們不開心。”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中國人,當然要替他們辯護。中國出產富人,但不出產貴族。”
袁焜回敬道:“西方的高爾夫文化到了中國當然要變味,就像中國的麻辣菜到了美國就變甜酸了。美國的貴族不是憑空而降的,也要經過幾代人的培養。”
弗蘭克發球。球在天空劃出弧線,飛得高遠,露出得意神色。兩人背著球桿袋來到袁焜的發球臺上。袁焜發球,可球飛得并不遠,他遺憾地直跺腳。弗蘭克揶揄道:“沒關系,慢慢來。不過你要和我競爭,還要多練習。我每年把成千上萬美元扔到高爾夫球場上,我交過學費。”
兩人一邊往前走一邊聊天,但氣氛分明有些緊張。袁焜說:“打好高爾夫,不是我的人生目標。我不在乎在球場上贏你,但立誓要在商場上贏你。”弗蘭克并不驚訝,心想袁焜根本不想打球,他搞研發忙得要命,但他想了解自己的競爭對手,說:“我佩服你的坦率。我年輕時和你一樣,每天都想著超越我原來的老板。”他打出第二桿,但因擊球點偏斜,把球打進了沙坑。袁焜打第二桿時準備充分,揮桿自如,把球擊到幾乎靠近果嶺球洞的位置。弗蘭克有些嫉妒:“還不錯嘛。”袁焜微微一笑:“球場上,可能也要難分輸贏哦。”
兩人分別向自己的球走去。弗蘭克在沙坑里擊球,困難重重,但出手頗有技巧,使球落到了果嶺球洞附近。而袁焜沒有把握好第三桿的輕重,球劃過球洞的邊緣而不入。弗蘭克的語氣開始變得強硬:“焜,你別忘了,我有多年的實踐經驗。在中國,我雖是客人,但百年公司美國SVT做我的堅強后盾。SVT在世界上的地位就像洛基山,無人可以撼動。”
兩人在各自打第四桿時把球先后打進了洞,實現了par(標準桿)。弗蘭克不無遺憾地說:“打了個平手。”袁焜的語氣也強硬起來:“你也別忘了,我占天時地利人和,擁有最年輕、最有進取精神的團隊,甚至還會得到12億中國人的關注!”
袁焜打完球,回到了公司,突然接到華凱公司老板的電話,說把廣告牌租給芯光公司。他追問雪兒,才知道達川暗中幫忙,于是到達川的辦公室面謝。
袁焜環顧四周說:“嗬,挺氣派的嘛!”
“這辦公室是裝潢給別人看的。”達川竟低調了起來。
“你當了總裁,還沒恭喜你呢。”
達川抱怨著:“別提了,更累了,差點吐血。”
“你是少壯派,再累也得頂住。”
達川感慨萬分。不管怎么說,他把手里的泥飯碗變成了金飯碗。科維這些年代理阿爾法筆記本電腦的確發了財,鳥槍換炮,有了高樓、有了幾千員工。但天下沒有常勝將軍,美國公司進來了……他走到窗前,指指對面的大樓:“你看,對面就是SVT。世界真小,競爭對手的老婆是你的前女友、我的前妻。”兩人頗有些尷尬地相對一笑。
袁焜替達川分析科維的現狀。科維有穩定的客戶群,在短時間內不會受到SVT的巨大沖擊,但必須承認SVT的筆記本電腦在功能和款式上都超過阿爾法,科維的前景并不樂觀。豈止科維,中國電腦業的所有公司都必須思考自己的前途。世界電腦業95%以上的零件在中國加工,大部分中國人都在為國際巨頭打零工。近幾年國際巨頭又到中關村來搶占地盤,大家都喊“狼來了”,民營企業不得不與狼共舞。兩人聊得興起,達川建議一起吃晚飯,袁焜答應了。
他們來到魯豫酒樓。在飯桌上達川給袁焜斟酒,豪爽地說:“來,喝酒,今晚一醉方休!我知道你酒量不行,你喝一口,我喝一杯。怎么樣?夠朋友吧!”說罷和袁焜碰杯。
袁焜問:“怎么,這就表示夠朋友?”
“這叫社交文化。告訴你,千萬別和社交文化較勁兒。”
幾杯酒下肚,兩人的關系像初春的永定河,表面上薄冰橫陳,下面卻有暖流涌動。袁焜說:“謝謝你搞定了華凱廣告公司。可以透露一下你的高招嗎?”
達川點燃一支煙,悠悠地吐出一堆煙圈:“很簡單,送老總一部筆記本電腦,他心花怒放。雖然權勢是一頭固執的熊,但是金子可以拉著它的鼻子走。”
“這是莎士比亞說的。看來你把名人名言活學活用了。我把電腦錢算給你。這次你真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要算得這么清了。上學的時候你經常請我涮羊肉,我欠你的情多著呢。搞科研我不能和你比,搞人際關系你得拜我為師。”
袁焜連連點頭:“以后多向師兄請教。”
達川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你終于又叫我師兄了。”
袁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不留神就叫出來了。”
達川更高興了:“來,再喝!我還沒祝賀你娶了個好老婆呢!我知道因為倩蓉,你一直怪我。”
袁焜擺擺手:“過去的事不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
5
袁焜解決了廣告牌這個公關難題,又面臨員工素質問題。有些員工不像他期望的那樣敬業,尤其是林樹。林樹在上班時間肆無忌憚地上網玩賭博游戲,正被袁焜撞見。袁焜問:“你每天上網時間比工作時間還長,你以為這兒是網吧嗎?”
林樹替自己辯解:“工作累了,休息休息。”
“那我成全你。從現在起,你一年可以休息365天。”袁焜指了指在場工作的員工,嚴肅地說,“留你,等于傷害這些敬業的同事。拿上你的東西,到會計那里去結算工資。你被炒魷魚了!”
林樹變了臉色:“你也太小題大做了!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袁焜不客氣地回敬道:“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公司很快就會倒閉,到那時誰會給我第二次機會呢?”
林樹走進財務部見到雪兒,尷尬地要求結算工資。雪兒抱起肩膀審視他,譏諷地說:“恭喜你!你以前不是經常說,給別人打工是賺有限的錢,自己做生意賺的是無限的錢嗎?現在你的機會來了。”
林樹不滿地問:“做生意要本錢的,你要我去偷去搶嗎?”
雪兒說:“既然沒本錢,就踏踏實實地打工。”
林樹央求:“能不能幫我說說情?”
“你以為我說情就有用了?”
林樹嬉皮笑臉起來:“當然了,有幾個男人可以對美女說不?”
雪兒杏目圓睜:“死了這條心吧。每天看不到你,落個清靜。”
幾天后,袁焜在中關村的高爾夫球場打球,想讓自己放松一下。打完九個洞后他坐在草坪旁的長椅上休息,突然看到林樹向自己走過來,就驚訝地問:“你怎么來了?”
“你以為這地方只有像你這樣的人可以進來嗎?”林樹說,“我來,是想和你做一筆生意。”他神色詭秘,“準確地說,向你兜售一件商品。”
“古董,還是名畫?不過,現在這兩樣我都不收藏了。”
林樹嬉皮笑臉地說:“比古董和名畫更讓你喜歡……”說罷從皮包里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雪兒親密地攙扶著虛弱的袁焜。
袁焜憤怒地嚷道:“你真卑鄙!”
“我從來不想做高尚的人。”林樹有些得意揚揚,“我和你的交易非常簡單,你出個好價錢就行。不然的話我就把照片寄給你太太。”
“隨你的便吧。你以為憑這么一張照片就可以挑撥我們的夫妻關系?你太蠢了!你這是敲詐!”袁焜冷冷地說。
“你不在意你太太怎么想,你總要為雪兒著想吧?”林樹故意把照片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你如果不出錢,我就把照片貼到網上,讓她成為第三者,沒臉見人。你不忍心看她受那么大的精神刺激吧?”
袁焜聽了沉默片刻,咬著牙說:“你出個價吧。”
“一口價,10萬塊!只要你交錢,我就當你的面把電腦里的照片刪除。這張嘛,你留下來做個紀念……”林樹說。
林樹走后,袁焜立即打電話給雪兒。半小時后,雪兒來到球場。袁焜把林樹拍的照片拿給她看,雪兒立即猜出了林樹的用意。
雪兒和林樹是青梅竹馬。少年時林樹還守規矩,可最近越來越讓她失望了。雪兒氣憤地把身邊的草撕下一團,然后把它們一根根地扯成幾截。林樹永遠缺錢用!他標榜自己是新新一代,要開名車,穿名牌,用最酷的手機,還總和那些“富二代”攀比。這一兩年他不務正業,總幻想靠賭博賺大錢,結果上了癮,越陷越深。輸了工資,輸了他父母的儲蓄,還要不停地搜刮她,現在又想出這個敲詐勒索的下流手段。她說著說著,委屈地流下眼淚,最后激憤地說:“你絕對不要給他一分錢!”
袁焜猶豫地說:“他威脅我要把照片貼到網上去……”
雪兒提高了嗓門:“讓他去貼好了!我攙扶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你要是縱容他,他會變本加厲。”
周圍的人轉過頭來看他們。
他輕輕地拍了拍雪兒的肩膀:“到車上去吧,看你哭得一塌糊涂的,人家還以為我欺負你呢。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對付他。”
到了車上,他遞給雪兒幾張面巾紙,勸慰著她:“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雪兒仍委屈萬分地流淚不止,他忍不住替她擦淚。雪兒更難過了,哽咽著說:“袁總,我一直很向往這樣的時刻,你幫我擦眼淚……”他慌忙縮回自己的手:“別孩子氣了,我現在送你回家,你到家以后洗洗臉,休息休息。”雪兒撒嬌地問:“我哭的樣子很丑嗎?”他無可奈何地微笑了:“如果擔心自己變丑,就要快樂一點。天底下的好男孩多得是,你會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雪兒聲調幽幽地說:“問題是,我不想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