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荒朔月前腳踏進寢宮，福海后腳就把安神湯端了過來。

“這玩意兒什么時候備下的？”

千荒朔月斜睨著福海，福海一副哈巴狗想討主人歡心的表情，賤兮兮地望著千荒朔月。

“六爺來的時候，奴才就叫小廚房備下了。”

朔月冷笑一聲。

“好奴才，死到臨頭了，虧你還惦記著這個。”

轉念一想，六爺逼宮，雖是她和堇兒死到臨頭，可這會萬般鉆營的狗奴才卻不一定會殉主呀，說不定前腳他們死了，后腳他跟了新主子。

“太后快趁熱喝了這湯，歇息了吧。”

福海不易察覺地把希蕓拱到一旁，自己端了安神湯到千荒朔月跟前。

“誰說哀家要歇著了？”

“太后剛剛不是說累了？”

“希蕓，隨我出宮。”

已近卯時，再過兩刻天便要亮了。上都的大街此刻才真正歇了夜間的繁華，稍作喘息。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北風一陣緊過一陣。一頂靛色絲綢圍做的素轎悄無聲息地行過上都的中心干道朱雀大街，在行至一家名叫攬月樓的所在后，向東一拐，行了大約百步，便又向北轉進一道小巷，最后停在了一道旁門門口。跟在轎子旁的希蕓輕叩金子鑄的門環，三長一短，三長一短，再一短。小門便吱呀一聲打開，從門口探出一個上了年紀的面孔。

“舒大人回來了嗎？”

“還沒，不過舒大人早吩咐過了，快請進來罷。”

門房忙將小門推開。轎夫抬著轎子悄悄進來，轎子一進門，便有四個身著華服、頭戴珠翠的中年仆婦跟上，每人手中都打著一個燈籠，行過一片片屋舍，一路引至二門門口。為首的那個沖二門里的人低聲說了句話。

“宮里的姑姑來了，快開門伺候著。”

二門無聲地打開，兩個粗壯的婆子急忙換下抬轎的轎夫，將轎子抬進二門里面。轎子被抬著行過一片由奇石搭成的假山，繞過一片開著大朵大朵各色蓮花的湖泊，又從湖畔一片林子里穿過，終于停在了一扇月亮門前。從門里透出撲鼻的芬芳，能望見這是一座很隱蔽的小院，里面開滿各色奇異香花小，尤其是大串大串從棚子上垂下的紫藤花，將此處所在裝點得有如人間仙境。

希蕓走上前掀起轎簾，將千荒朔月扶了出來。朔月全身裹在一大塊素白的絲綢披風中，披風下是若隱若現的素縞，透出下面白如凝脂的肌膚。她臉上又蒙了一塊淡紫色的面紗。

“姑姑，小心些腳下。”

希蕓將朔月半饞半引到月亮門內，輕車熟路地走過石子鋪就得小路，走向庭院深處的一座精致二層小樓。

跟在一旁的一名仆婦悄聲對希蕓說道：“樓里一切應用物什早備好了，伺候姑姑的婆子丫頭也都在。”

希蕓點點頭。

“多謝費心。”

“姑娘哪里的話，折煞奴才們了。舒大人是三日前就吩咐準備下了，還請進吧。”

朔月手一用力，狠狠掐了希蕓一下。希蕓吃了這一掐，差點兒沒笑出來。

“沒事了，媽媽請回吧。”

那位仆婦喏喏著退下，只留朔月和希蕓二人獨在院中。

左右沒了旁人，希蕓大著膽子開解起主子。

“能知道娘娘這神出鬼沒脾氣的，恐怕也就是舒大人了，若舒大人沒有預備下，娘娘和奴婢今晚怕不是要凍死在這里了？”

“他敢！”

希蕓一推開門，一群婆子丫頭馬上迎出來請安問候。燈炷、冰鑒、酒菜、熱湯、帳幔、床鋪、寢衣早已齊備。為首的一個仆婦走上前施了個禮。

“奴婢們就在樓下伺候著。”

“你們都去吧。”

為首的婆子剛帶著下人們離開，朔月馬上把臉上的紫紗扯下來。

“每次來都得戴這個。”

希蕓忙著伺候朔月更衣，邊脫邊問：

“娘娘，您說舒大人怎么就知道今天娘娘會來？”

“他哪里是知道我要來，他分明就是逼我來的。”

當著她的面連殺三個王爺，這是給她的下馬威。今日她要是不來這趟，怕下一個被殺的就是她了。

“你出去哨探著。他要是過來，你就偷偷地跟著他來。他要是不過來，你這么說。”

他有他的張良計，她也有她的過墻梯。

舒錄穆回到府中已過卯時，一回府便直入二門。跟著伺候的仆婦忙稟報。

“老爺，宮里的姑姑來了，請老爺。”

“不去了，我今晚要去夫人那里歇著了。”

希蕓從桂樹叢的陰影處閃出來，向舒錄穆福了福。可未等希蕓開口，舒錄穆便沒好氣地說道：

“你這是來給你家姑姑當說客，想把我降服了然后給抬過去？”

“大人說笑了，蕓兒一介弱女子，怎抬得動舒大人？”

舒錄穆哼了一聲。

“今夜我宰殺了幾只羊犒軍，手上血腥氣太重，就不過去了。請姑姑回去吧。”

“舒大人總愛拿我們打趣兒。”

“要論起打趣兒，你家姑姑才是拿人打趣兒的高手。我舒某人這點小伎倆在她眼里算得了什么。”

“我家姑姑說，今夜的事都是個誤會，還請舒大人過去一敘，好給她個機會，解開舒大人的心結。”

“誤會？你家姑姑真會開玩笑。舒某人何德何能，敢與她結梁子。告訴她，今晚的事對舒某來說不算什么，我乏了，要去夫人那里歇下了。”

舒錄穆抬腳要走。

“大人不想當年的事重演吧。”

這一句話，將舒錄穆定在原地。

“大人若不想當年的事重演，就請去與姑姑一敘。”

千荒朔月坐在梳妝臺前，細細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如今她以年逾二九，又生過孩子，雖說沒怎么變，但到底與昔日的少女之姿不同了。她曾聽說，舒錄穆的正室妻子王氏長得明艷大氣，未出閣時便是上都數一數二的美人，自嫁給了舒錄穆，生過孩子，有了主母底氣，更添一層韻致。

她有些不確定，他的心是否還會偏向自己。

“你故弄玄虛做什么？”

一只大手從身后一把攥住她的肩頭，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她暗暗吃下這記疼痛，陪出微笑。

“還在為今晚的事怪罪我？”

回頭一看，舒錄穆正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就像4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這目光讓她渾身掠過一陣寒噤，卻絕不敢退縮。他厭倦那些輕易就被他降服的女子，她要是因這區區目光就退了，會更快失去他的心。

“怪你？！太后何出此言？”

呵呵，你這都要捏死我了，還問。

“我也是一時不忍。”

朔月故作委屈，淺笑盈盈地說道。

“不忍？別跟我玩這套孤兒寡母受委屈的戲。”

舒錄穆的臉色愈發難看。

“南風藺還活著的時候，不知多少人說你早有不臣之心。若不是我想方設法替你周璇，你能活到現在？”

舒錄穆手上的勁道越來越大，朔月感覺他只要輕輕一掰，就能卸下她一只胳膊。

“放屁！南風藺不殺我，是因我身后有洛河王氏一族的勢力和手中的三萬牙軍精銳。不然，你以為你那點枕頭風能吹得動？別做他娘的春夢了！”

好你個舒錄穆，過河就拆橋。也不想想，當年清河孟氏一手遮天之時，多少次是我想方設法送出消息，你和你的王氏一族才能安然無恙，你的三萬牙軍才沒有變成三萬冤魂。

你既無情、別怪我無意！

“你讓希蕓跟我說，不讓當年的事重演，指的就是這事？”

舒錄穆從背后一把將朔月拉入懷中，一雙星目直逼她的靈魂深處。

“你就不想想你兒子？”

“世人皆知，我膝下無子，只有與正房夫人的一個千金。”

朔月沒料到舒錄穆竟會無情至此，又驚又氣，竟一時語塞。

“好，好你個舒錄穆，別說你不知道！”

“當時南風藺也與你行過房。”

“那是我使了計策，好騙過他和起居郎！不然，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這么多年，我有多少機會可以和南風藺有自己的孩子，可我怕再多個弟弟，會給堇兒繼承大位帶來麻煩，愣是沒有和他有過一次認真的。我千辛萬苦，不就是想讓堇兒替你實現你多年的夙愿。”

舒錄穆臉上終于顯出一絲動搖。朔月暗自松了口氣。

“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以明羅什神起誓，若堇兒不是你兒子，我死后便永墮地獄不得超生！”

聽到這里，舒錄穆才略為放松了手上的勁道。朔月趁機從舒錄穆的懷里離開。

“如今我和堇兒在朝中孤立無援，這樣下去，南風琮一定還會來逼我們孤兒寡母。你殺了他，倒也好。只是，我怕六爺黨的人馬上就要把我母子生吞活剝了。”

“我已經派人按名單四處搜捕他的余孽殘黨了，明日，只要太后一紙詔書，六爺黨就徹底覆滅了。”

好快的動作！

“想不到你竟籌劃得如此妥帖，那我和堇兒以后就可高枕無憂了。只是，一想到你剛剛竟然懷疑堇兒不是你親骨肉，我就……”

舒錄穆長嘆一聲，牽起朔月冰冷的小手，放在自己手中來回揉搓著。

“剛剛我也是一時氣急糊涂了，我怎會不知堇兒他，他就是我，……只是，我不敢認他。”

“我又沒叫你認他，我只是希望，你能真正守住你今日的諾言，保護我們母子。你走過這條路，最知道在最需要父親保護時，卻被拋棄的滋味有多難受，答應我，別讓堇兒，像你一樣被父親拋棄。”

舒錄穆摟過千荒朔月，朔月將頭靠在舒錄穆的心頭，聽到他因為剛剛情緒過于激動而雜亂的心跳在恢復平緩。

“只要有我一口氣在，就絕不讓我兒子步我的后塵。我吃過的苦，我兒子絕不能再吃。”

他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身為宣文帝幼子的他，只因母族非門閥，為免殺身之禍，3歲即入空門，從佛門走到如今的位子，他往前的每一步都踩在暗殺者的刀尖上，親朋戰友的鮮血中和敵人的尸骨上。心性柔弱、重情重義的他，竟有一天也會因冷漠兇狠、狡詐多疑而被朋輩忌憚。

他已然是個雙手沾滿鮮血罪孽的人，而堇兒的手必須是干凈的。

“你放心，我也絕不會讓堇兒因為有我這個蠻族的娘，遭受絲毫委屈。等日后，我們母子站穩了跟腳，我就想個法子，讓他恢復你皇族的名分。”

舒錄穆呵呵低笑了兩聲。

“我已經不需要這些虛的東西了，”他最需要這名分庇護的時候，早已過去了，如今他有門閥、軍隊和赫赫戰功，哪一個不比這頭銜硬多了，“若說如今我最想要卻還沒有得到的……”

說著，舒錄穆一把將朔月抱起來，戲謔地笑看著這個小狐貍。

“今晚不行！”

朔月拼命扒拉著，可舒錄穆卻還是把她往床上帶。

“你今晚來這里不就是……”

“呆子！這都已經過了卯時了，我今日還要跟禮部商議國葬的事呢，現在動身都算遲了！”

舒錄穆卻不以為然。

“那我就給那幫書呆子們派個活，先讓他們忙去，沒空打擾我們的好事。”

“別胡鬧了！”千荒朔月笑著想起身，卻一下子被舒錄穆壓住。

二人臉貼著臉、心貼著心，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心跳。

“我為了你，殺了一個晚上，我還以為我晚了，再也見不到你了，都急瘋了。你就不能犒勞下你的大忠臣？”

朔月心里簡直要笑瘋了。他當然是為了她，但他更是為了他自己。他以為他深情款款地說出這句話，她就會任由他擺布嗎。他到底是太高看了自己演戲的技巧，還是太看低了她的腦子。

“當然要犒勞，但也是要朝上犒勞，而不是床上犒勞。”

朔月感覺自己被壓得更重了些，她得趕緊抽身了，不然等他勁頭上來了，不把她折騰得七葷八素是不會放她走的。

“朝上、床上，我都要。”

“如果都要，那今日就得先讓哀家走。等天亮了，哀家可就走不了了。”

“你一個羅氏國女子，也會怕南國的那幫書呆子們？”

“我更是南國的太后呀，當然會怕。我羅氏國的身份本就不利，要是再傳出點和大臣的風流韻事，日后堇兒豈不是會更難？”

一聽到兒子，壓著朔月的“大山”終于還是起來了。

朔月迅速起身從床上下來，整了整剛剛被扒了一半的縞紗素服，又坐到鏡臺前，對著鏡子勻了勻臉、整理了下頭發。突然發現，左耳上掛著的一只燈籠石的耳墜子不知掉在哪里。

“怎么了？”

舒錄穆懶洋洋地走到朔月身邊，看她有些驚慌地四下張望著。

“我的一只耳墜子不見了。”

“我會讓婆子丫頭們去找的。”

朔月點點頭，假裝不經意地問起：

“今日來怎么沒見共雪？”

“共雪？”舒錄穆側著頭想了想，“想必是被安排去做了別的事吧。”

“呵，你心倒是大，她可是南風藺賜給你的婢女，你居然連她去干什么都不知道。”

舒錄穆得意地笑了笑。

“內宅有夫人管著，我又何必操心。她也是跟著我一路大風大浪過來的，對她我還是放心的。”

“你能有這么個才貌雙全、溫良淑德的夫人，倒真是你的造化。”

舒錄穆聽此話，也點頭贊同道：“這倒是真話，若不是跟著我，她能有個更好的歸宿，起碼更安穩些，不必整日擔驚受怕、操心受罪。成親這么多年，始終是我虧欠她，可她從沒抱怨過什么。”

舒錄穆說這話倒不是為了讓朔月吃味，他是打心底里尊敬自己這位了不起的夫人。

“等國葬、登基大典這些麻煩事都沒了了，我會找個時機，封她個誥命夫人，也算是替你補償她一些。”

舒錄穆聞言，笑著跪了下去，裝出一副在大殿上行禮謝恩的派頭。

“臣代夫人舒王氏謝太后恩典。”

朔月斜睨著舒錄穆，不屑地一笑。

“誰想看你謝恩，這誥命又不是封給你的。”

“臣的夫人都得封誥命，那臣呢？”

朔月起身，走到他面前，扳起他的臉，笑意盈盈地端詳著他一副欲求不滿的臉。

“希蕓，我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