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了。

死在這無盡的虛空，倒在了日夜奔馳的旅程中。

我成為了新的觀察者。

(一)醒來

我從黑暗中驚醒，坐起來大口的喘著氣，我感覺到汗水已經浸濕了我的睡裙，不知哪里來的冷風打在我的臉上，酥酥麻麻的，但我無暇顧及，更深的憂慮和疑惑正籠罩著我。

我好像做夢了…

想到這兒我像反應過來似的，打了個寒顫。

我反手摸索著拔掉了腦機連接線，調整了一個讓我稍感舒適的姿勢，裹了裹被子。

仔細想想應該也不算是夢吧，畢竟現在沒有人經歷過所謂夢境，能夠供參考的只有那些古樸的書籍和那里面讓人云里霧里的文字記載了。

我側了側頭。

那所謂的“夢”里，起初是一片虛無的黑暗，是那種比閉上眼睛還要令人不安的黑暗，漸漸的，視線所及的盡頭（也許是吧）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亮點，是那種細微到即使你刻意去觀察都很難注意到它的存在的光點。慢慢的，它一點一點的變大、擴散，像是水滴入水那樣一圈一圈的緩慢的暈開，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也難以評估空間的遠近高低，等到那光暈變得和深秋滿月時大小一樣時，它便不再變大了，它像隔著毛玻璃觀看的圓月，又像是搖曳在水中的火燭倒影，模糊又真實。

對，一種怪異的真實。

就在我想要接近它仔細觀察的時候，我醒了。

這太奇怪了。

又是一陣不知道哪里來的冷風，夾雜著水滴，撲打到了我的臉上，我不由得又打了一個寒顫，下意識的往床邊的窗戶望去。

果然，是窗戶沒關緊，寒風裹著雨水正從那小小的縫隙里往屋里灌著。

我有些煩躁，坐直了身體伸手想去關上窗戶，就在我觸碰到把手的一瞬間，我瞥見了窗外的街角有一個人————朦朦的夜色彌漫在下面，全息霓虹的光影被雨水打碎在地，紅藍色交替的煙霧彌漫在空氣中，空曠的街道只能聽見滋滋電流聲和啪嗒啪嗒的雨聲，那個人，應該是個老婦人吧，因為她似乎佝僂著身體，還打著一把紅色的傘，正凝神的望著…望著，我這里的窗口？下水道冒出的熱氣凝成的白霧彌漫在她的四周，那應該很燙，但她全然不覺，依舊全神貫注的望著我這里。

那一刻，我害怕極了，我慌忙的關上了窗戶，用力扯上了窗簾，甚至拽掉了一個掛鉤。

我可是關著燈啊，黑暗中應該沒人會注意到這里，可那老婦人，像是一直等在那里，知道我會在這個時候去關上窗戶一樣，更何況，是在這個時間！

對啊，時間，現在是幾點了？

我轉頭去看床頭的全息時鐘，藍色的熒光顯示現在是凌晨6點！

我驚呆了，不過很快，我的恐懼就漫過了我的驚訝。

我比應該醒來的時間，早醒來了整整一個半小時！而那老婦人，竟然也在這個時間出現在樓下的街角！

不僅如此。

我懊惱著我遲鈍的反應，我應該早就發覺異樣的——我的個人人工智能管家“德魯特”過了這么久也沒有出現糾正這錯誤的醒來和錯誤的夢境！

在我們的時代，這是不應該也不可能的，甚至，這是違法的！

我慌忙重新躺回床上，裹緊了被子，緊緊閉上眼睛，試圖睡過去，想要不被“德魯特”發現這反常的一切，但思緒卻亂成了一團亂麻，我無法真正的睡去，人類早已經忘記了怎么睡眠，也忘記了什么是夢境，我只能死死的閉上眼睛，力圖演出自己仍然在睡覺的景象，裝作還在為人工智能系統不斷提供著腦力的運算。

多么可笑啊，人類！

規定好的睡眠時間，規定好的醒來時間，規定好的“工作”，規定好的睡眠中為全球超級人工智能“蓋婭”提供腦力計算，以至于做夢那一點可憐的腦力運算都被榨取干凈，用以換來無需工作就可獲取所需的福祉，多少人沉迷在自以為真正解放了勞動力的狂歡中，終日追逐的一切變得唾手可得，一切變得如此的簡單美好，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可以用在實現作為人類這一物種應該享受和追求的地方。平等、自由、和平、富庶撲面而來，饑餓、災難、貧窮、戰爭自此消失。一場狂歡的盛宴過后，人類向人工智能交出了自己從神那里繼承來的一切，自己則泰然自若的坐上了神的寶座，心滿意足的在華殿之上望著人工智能無微不至的侍奉，而得到這一切的代價不過是小小的“睡眠”和“夢境”。

對于現在的人類來說，不必計較工資、生存和溫飽，不公、私藏成為了全民公敵，為了保證全人類共同的福祉，以及對每一個地球人的絕對公平，規定的睡眠時間和睡眠時長是每個享受服侍得人類應盡的義務，做夢則意味著偷藏了腦力，是重罪。

超級人工智能“蓋婭”和每個人的私人人工智能管家監管這一切，“蓋婭”永遠不會出錯，出錯的永遠是人腦，這是每個人類的共識，也是真理。

畢竟，每個人，都是“蓋婭”。

我害怕極了：

我做了夢；

我提前醒了；

我在不應該的時間看到了不應該在的人；

而從來沒有出錯過的“蓋婭”和“德魯特”似乎并沒有發現我的異常。

或者說。

監管者正在來的路上，下一秒，破門而入的聲音也許就會響起。

它們會破開我的大腦，解剖它，研究它，治療它，最后再放回去縫上它。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只聽見我的牙齒在咯咯的打顫，我能聽見它們撞擊在一起的嘎嘎的聲響。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德魯特”永遠優雅沉穩又溫柔的語音。

“安安主人，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