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魂落魄地去了莫離居,那株玉蘭花開得沒心沒肺,絲毫不知道主人已經身亡,而檐下掛著的風鈴,積了厚厚一層灰,再無往日的輕盈靈動,只在風里發出嘶啞沉重的鳴聲。
還記得多年前,他騙著她去了極樂島,串了風鈴給她,她高興地不得了,問他:“這是你給我的定情信物嗎?”
他那時權當敷衍,而后,即使動了心,也從未承認過,反而做出許多傷害她的事情。
這風鈴,她一直當做寶貝一般,十三年前的八月十七,他離開妖界那日,風鈴掛在檐下輕吟淺唱,它的主人若還在世間,斷沒有留它在這里經受雨打風吹的道理。
她的的確確是死了,不是死于近來的這十三年,而是在兩人對酌的那一夜就死了,可他一無所知。
元慎取下風鈴,擦拭著灰塵,貝殼是絢麗的晚霞色,愛情若有顏色,也該是這個顏色的吧,他輕柔地摩挲著貝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上面。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句話他今日是信了。
他坐在窗下的小幾旁,上面擺著一只盛滿灰塵的酒盞,而另一只,掉落在漆黑的角落里,碎成了兩半。
那日對酌的時候,她問他有沒有鐘意的女子,只有他曉得,那女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可始終開不了口告訴她,她不是一廂情愿,他早已為她的才華和性情所傾倒,又沉溺于她的風采和美貌中。
她不知道他的愛意,所以走得決絕而隱秘。
人死了,化為鬼魂,七日之內不進地府,那日他拿著陰蘿枝離開的時候,她的魂魄是否就躲在暗處看著他呢?
可他從未回頭看過一眼,走的時候暢通無阻,很快就離開妖界去了幽都山?;厝ダ龊蟮倪@幾年,越發想念她,總是遺憾當日早晨也沒有道個別,有時候也會想起,扶蒼殿那一夜纏綿過后,她對他依依不舍,親自送他出了復水城,而求得陰蘿枝后,兩人甚至沒有告別,他便開始失落,心里甚至想過,她是否因為得不到他的愛意而心灰意冷,所以沒來送他,如今想來,當時諸多不合常理,可他并未在意,若他知道她會做這樣的傻事,那夜無論如何也不會喝酒的。
若懲罰倆人的目的是要了其中一個人的命,那就要他的命吧。
這段飽含痛楚的戀情,于他而言,是明知兩人彼此有情,卻不得不選擇絕情,于她,卻是一生都愛而不得。
苦戀數十年卻得不到愛郎絲毫的回應,這樣的苦澀,想想都心碎。
十三年了,她的魂魄應該早已投胎轉世了,三魂七魄重組,早已是不同的生命。
整整十三年,他絲毫不知道她死了,何其諷刺!
他滿心的愧疚和遺憾,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她若還活著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給她,情愛也給她。
死去的人終其一生愛而不得,他卻好好活了這么多年,這讓他痛不欲生。
往后余生,了無生趣。
元慎在窗下坐了整整七日,一言不發,夜驚華派小妖來告訴他,昆侖一干長老來了妖界,焦急地尋找他的下落。
斯人已逝,是該回去了,只是,莫離居早沒了主人,他若回了昆侖,這小院過幾年就會被人完完全全遺忘吧,他走到院中那株玉蘭花樹下,將埋著的酒全挖了出來,盡數帶走。
走的時候,玉蘭花開得如煙如霞,小院的人全都不在人世了,也只有這沒有情感的花木,從未因主人的逝去而流過淚。
回頭最后看一眼小院,芳魂已逝,留下他獨自悲戚,關上院門,遲來多年的哀痛足以讓他刻骨銘心。
輦云和文蘇幾人在不遠處等著,看見元慎出了莫離居,連忙上前,見他雙目通紅,胡子拉渣,面色憔悴,神色哀痛,紛紛安慰他節哀。
元慎點點頭,戚戚無語,往復水城外而去。
一行人默默回了昆侖,玉和早已不是昆侖修士,又死了多年,沒有葬禮,也沒有人為她哭靈,元慎取下掌門玉冠,換上白色衣袍,為她守孝。
眾人早已知道玉和是他的軟肋,卻沒想到他對玉和的感情如此深重。
昆侖的掌門人年少成名,沉穩老練,眾人從沒見過他如此悲愴的樣子,自從妖界回來后,他幾乎沒有笑過,一雙眼里滿是落寞和悲涼。
柳行溪知道自己捅了個大簍子,若他那日沒有提起清色皸裂的事,師父他不會得知師祖的死訊,如今也不會如此傷痛,他一連數日,都不敢去見師父。
元慎對于教導弟子這件事十分上心,每月必會考校,也并未記恨柳行溪,若沒有這個徒弟,他不知何時才會知道玉和死亡的事情。月末的時候,遲遲不見柳行溪,心中也猜到是個什么緣故,捏了傳音符箓給他,要他晚些時候來太極殿,他對著弟子的時候,一如往常,并無半點異樣。
這副模樣,在弟子們眼中,只覺得掌門人處變不驚,唯有昆侖的幾位長老知道元慎是強顏歡笑。
輦云很不放心元慎,生怕元慎傷痛太過而做出什么錯事來,索性關也不閉了,常常借著論道、品茶等各種幌子,跑去太極殿找元慎,間接隱晦地開導他。
元慎對于公事從未懈怠,但閑暇之時,總是想起玉和來,心中的痛苦沒有絲毫減輕,哪怕見到了尸體也好,這份痛苦不至于如此沉重又縹緲,多少個午夜夢回時,總是騙自己,沒有尸體,便不能算死了,說不定她只是使了金蟬脫殼計,畢竟她聰明得很,做什么事情都會留后手,心機城府之深有時候連他也捉摸不透,他與輦云下著棋,心不在焉,連連輸了幾局,索性下了逐客令。
輦云道:“掌門,逝者已矣,大家都很擔心你?!?
元慎看見師伯眼里滿是擔憂,收斂好神色,道:“我會振作起來的,師伯,讓你擔心了。”
輦云知道他此時不過是逞強而已,從妖界回來已經幾個月,元慎未曾真正展顏過,他勸道:“她早就知道骨符有三枚,卻還是甘愿祭了地府,她是為了人間而死的,必定不希望看到你如此悲痛的樣子?!?
元慎卻心想,若她能看到他如此悲痛,倒是好了,至少終于知道了他的愛意,他苦澀地開口,告訴輦云:“師伯,我很想她?!?
輦云聞言,想勸他節哀,卻覺得元慎說的話有些不對勁,又見他神情凄迷,心想這兩人若不是師徒身份,元慎這句想她,倒更像是個癡情男子對于心上人的深切的悼念,他有些震驚,搖搖頭,摒除這樣荒唐的念頭,道:“我老了,幫不了你什么,你肩負昆侖重擔,還得早日走出傷痛。”